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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平步青云-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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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

    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 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

    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

    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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