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步青云-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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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
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
“决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决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
“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
“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
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只当没事人似地,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
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
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俩灯下吃闲食说闲活,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直不肯上床。
“梅王”,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
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动气?”
“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
“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
梅玉不作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
“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样?”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的答道:“那自然好罗!”
“乖!”胡雪岩愉悦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
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
“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
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
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会。
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
“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
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
“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
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
“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
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难了。
“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他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叫她走!”
梅王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问那人“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不会想别的念头了。
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王,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
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
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
“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
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
“你预备怎么讲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
“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了她再谈。”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六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
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
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
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