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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玲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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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晓日没有躲闪,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绣文的暴怒,倒让他感觉比较正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按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愿地作出了多项解释——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会控制的……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也可确诊夏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此刻,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魏晓日不再说话,保持静默。此刻,沉默就是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早早多可爱,她惹你了?你要这么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介,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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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
  以后的事态发展,经过老师的传授,他比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这需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属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新关系的开始呢!
  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魏晓日还有待来日方长的实践。比如面前这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噩耗之后还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魏医生不由得双手抱肩,这使他身体的轮廓显出一种抗拒和阻隔,具有忧郁的沉重。
  他不单是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见的各种病人多了,当医生的要是对所有的人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妈妈的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量。
  “当然,我很希望我的诊断是错的,这样我们大家就都轻松了。”魏晓日记起导师说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属虚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是的,她经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们带她到公园里去玩,我常常因为工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魏医生知道面前的这位病人家属,已经从反应的第一个阶段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阶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当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贫血的诊断是毫无疑义的了。”魏医生收起化验单。
  “您的女儿夏早早的红血球数量只相当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十分危险的……”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还在上学啊……”卜绣文无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儿,不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早早,你为什么这样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妈妈就可以早些发现你有病了……”
  卜绣文放声痛哭。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眼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族里,有过类似的病人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魏医生谨慎地挑选者词汇,既说清医学的严酷性,又不致太吓着当事人。
  “没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虽说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脏病脑溢血这些清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来人是夏早早的父亲夏践石。
  “早早在急救室,现在还不要紧。医生怀疑她得了一种原因不清的贫血症,正在查。”


  卜绣文对丈夫说。
  魏医生对面前这个危难中的女人,产生了些许敬意。在悲痛震惊的时刻,她对丈夫描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谈一谈。”魏医生说。虽然面前的这个女人抵御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即将进行的谈话的严峻性。“不不不!”夏践石连说了三个“不”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偌大的医生办公室又剩下卜绣文和魏晓日两个人,两个人眼睛干涩地对视着,一时无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第二章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风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识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拔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过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的要呵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奶奶,老人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文说。
  魏晓日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司。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妈妈的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梁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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