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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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道;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忌恨我;也不要忌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三章 下河
一
天朦朦亮;杨二堂拉着板车出门。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风便不凉。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一出门便将衣襟敞得大开。街上静静的;只偶然有门吱呀地开关。这多半是出门买早点的下人或是外出打杂的伙计。杨二堂听熟了这些声音;他会知道哪一声门响属于哪一家。
杨二堂走进巷子;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
仿佛雄鸡叫早;巷子里立即开始骚动。各家的门板都唏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杨二堂顺着一家家的大门且停且走。他的板车上有一个大粪桶。杨二堂先将围桶中的粪便一一倒入粪桶;又将围桶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然后拖着板车往小河边去。
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
水滴不记得自己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下河;她只记得跟在父亲板车后面跑跑停停;感觉像一只蝴蝶在飞舞。汉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亲杨二堂的。
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下河人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便是替人倒过围桶再替人将围桶涮净就是了。杨二堂做这事业已许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黄昏共跑两趟;以此为生。
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小河其实就是汉江;水也不小。只不过跟近旁的长江比;它小了点;汉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农民等着杨二堂。农民们将车上的大粪桶拖走;再放下一个空粪桶;以让杨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在农民更换粪桶时;杨二堂便踏在小河边的石台上;一只一只地将围桶涮洗干净。
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杨二堂在小河边涮围桶。竹刷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她的父亲抓着围桶边沿;迎着水流晃荡。河水很急;浪头直抵桶底;一只围桶转眼就被激水冲得干干净净。杨二堂将洗净的围桶;端到岸边宽敞地带。洗一只;放一只。不多久;一大排围桶便整齐地码了起来。这时候;阳光会照在马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光照下熠熠发亮。水滴长大后;第一次学会用壮观这个词时;脑子里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长溜、散发着太阳光的马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对杨二堂说;长大了我也要下河。杨二堂听得满脸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亲;反手就给了水滴一个巴掌。母亲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母亲的声音里;有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亲叫慧如。她一直对下河这件事深以为耻。当然她也一直觉得嫁给一个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为此深怀哀怨。这个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亲老早就弃家外出;四处风流;母亲伤心过度;一病而逝。邻居杨二堂是个孤儿;他常去照料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慧如的外婆担心她的外孙女与自己女儿命运相同;于是强行将慧如嫁给杨二堂。外婆说;只有这样的老实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却一点也不想守。她不是一个乐于安份地守在家中照顾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着跟她父亲一样的血。在这个婚姻中;她从来没有快乐过。一个不快乐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责丈夫教训女儿。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会满意。但杨二堂却很包容她。任她怎么吵闹甚至羞辱;他总是不作声;甚至也不生气。水滴有一回忍不住问她的父亲;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忍受姆妈?杨二堂说;我没有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男人;你妈有气是对的。
杨二堂就是这样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窝囊;但他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个窝囊。于是他就更加窝囊。水滴先前对母亲很有想法;觉得她对父亲太凶。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亲一样的悲哀。
汉口的夏日黄昏;热闷起来也真是天谴人怨。杨二堂一趟没拉完;衣衫就已经湿透。水滴没干活;只是跟着走;头上亦是汗水淋淋。这样的日子很多;他们业已习惯。粪车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叽叽地响;为了不让有一滴粪水落在地上;杨二堂拉车的双臂上下都得绷得紧紧;以让车轮踏实平缓。
像往常一样;杨二堂扬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随着他的尾音;接着喊叫:“下河咧——”水滴的声音脆亮而尖细。杨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说;嗯;还是我们水滴的声音好听。
经过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几个十来岁少年正在门前玩耍。黑漆的大门;衬在他们浅色衣衫的背后;像一幅活动的画。
杨二堂的车每天都从这大门前经过。水滴早看熟了这样的场景。水滴无意去想这黑色大门后是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有钱的人家。钱多得用不完。但有钱和无钱的家庭;有什么不同;水滴却从未想过。
杨二堂见门口有人;习惯性低下头;贴着墙边;急速地拉车行走;仿佛是想要快点离开。水滴却并不曾意识到父亲的举动;她继续学着父亲声气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学着水滴尖细的声音叫“下河咧——”。水滴对杨二堂说;爸;他们学我。杨二堂说;莫作声。赶紧走。
但是一个男孩却在他们身后叫唱了起来:“一个伢的爹;拉粪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说;爸;他们骂我。杨二堂仍然说;走快点;莫作声。
杨二堂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一块石头扔进了粪桶。粪桶里的屎尿一下就溅在杨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头上。水滴尖声叫起来;爸——!然后停住了脚步。
杨二堂赶紧将粪车停到一边。走到水滴身边;忙不迭用肩头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头发上的污秽。一边擦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的;回去一洗就干净了。水滴说;爸;他们欺负人!杨二堂说;不气不气;我们水滴不气。回家就好了;过两天就会忘掉。
水滴没作声;她正在想;过两天就能忘掉吗?那几个少年仿佛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强她的记忆似的;再次挑衅起来。他们一齐朝粪桶里扔石头;边扔还边唱:臭伢臭伢滚你妈的蛋;莫在我屋里门前转。
粪桶里的屎尿再一次浅了杨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块石头没扔准;砸在了杨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无可忍;突然她就挣脱杨二堂的手;冲到那个最初骂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话没说;扑过去就撕打。水滴发疯地用脚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双手;揪住水滴的两只手臂;大笑着;对几个同伴喊:你们过来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个个亢奋起来;一下子围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无数的拳打脚踢之中。
杨二堂吓着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长年下河;养成的规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儿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着;声音像旷野里的孤狼一样凄厉: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给你们磕头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边。揪着水滴手臂的少年大声说;你磕头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水滴见父亲跪地求饶;心里的愤怒更是膨胀。她一边反抗一边尖叫着;爸;你起来。你不要磕头。我跟他们拼了。杨二堂却继续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们不能打他们。
不忍见水滴挨打的杨二堂;嘶声叫了半天;见水滴已经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动着膝盖到了水滴旁边。他扑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护着她;嘴上说你们要打就打我;她还小。
揪着水滴的那个少年朝着杨二堂飞起一脚;嘴上叫着;臭下河的;滚开!这一脚正好踢在了杨二堂的脸上。鲜血立即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杨二堂下意识一抹;血便沾得满脸。少年看见杨二堂的脸;突然惊恐地起来:血、血、血呀——。
他的叫声一落;人便晕倒在地。少年的同伴们也都吓傻;殴打水滴的手几乎同时停下。几秒的停顿后;几个声音一起发出狂喊;不得了呀!来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杨二堂的鼻血顺溜从下巴滴了下来;衣襟敞开着;血便从胸口一直流到腰间。水滴很是惊吓;想要扑过去。杨二堂用手抵挡了她;说水滴别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会好。然后又说;乖;你赶紧回家;这里的事爸爸来管。水滴说;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大门内猛然就冲出一个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爷;你怎么啦!旁边的几只手指立即指向了杨二堂和水滴。所有的声音都在说;他们打的。是这个臭下河的。
男人脸上立即露出凶光。他大声说;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家少爷也敢打?说着放下少年;冲到水滴父亲的面前;扬手便是一拳。杨二堂本来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这一拳又让他轰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杨二堂;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水滴急了;冲到那男人面;指着父亲脸上的血;大声说;我爸爸没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脸。你再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的少爷;又看了看杨二堂;似乎觉得水滴并未撒谎;便恶狠狠地说;以后不准惹我家二少爷;他看到血就会晕倒。你们再招惹他;我会对你们不客气!滚!快点滚!
富人家黑漆的大门轰然关上。杨二堂却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仰头望着他的脸。此时的鼻血已经止住;未曾抹净的血痕;干在脸上和身上;深一道;浅一道。水滴很难过;她很想哭;但却忍下了。回家的路上;她像来时一样跟在父亲身后;但她却沮丧地低着头;一语不发。水滴没有了往日的快乐。这个在她心里一直强大无比的父亲;却从此消失不见。
水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一来便如此强烈。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这仇恨也是如此强烈。
母亲慧如见他们父女两人这般模样回家;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便非常生气。她大声吼着杨二堂;说有你在;水滴怎么还被打成这样?杨二堂一脸愧疚;低声说;我求他们了;他们不听。慧如说;你除了求人;还能做什么?小孩跟着你这样的爸爸;苦都要比别人多吃一堆。水滴不愿意母亲这样骂父亲。便说;姆妈;我不觉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蛮开心。慧如气得连连跺脚;然后说;两个贱人!
这天的晚上;水滴已经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事却一直纠结在心。她想为什么我的父亲可以这样任人欺负呢?为什么爸爸不肯还手;宁可跪下来哀求呢?为什么他们可以打我;我们不可以打他们?杨二堂睡前过来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问题。
杨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说;我们是穷人呀。水滴说;为什么穷人就要挨打。杨二堂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水滴说;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杨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长叹了一口气;方说;都怪爸爸没本事。水滴想;或许正是这样。水滴想罢又问;富人怕血吗?那个小孩;又没有挨打;怎么自己就倒地了?杨二堂说;他也可怜。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带他去堤街看热闹;不小心被一个杂耍小丑的铁矛头给扎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溅了他一身;后来听说他见血就昏倒;脑袋也有点问题;往后你千万不要惹他。水滴有点吃惊;似乎还有点窃喜;说难怪他这么坏;因为他连爸爸都没有。
水滴对有钱人的仇恨虽是从这天开始。而同时;水滴对有钱人的向往也是从这天开始。这让水滴成为一个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们;另一方面;她却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种痛恨和向往都成为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当穷人;而且瞬间就对下河没有了兴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杨二堂远房表姐菊妈来到看他们。在水滴眼里;她似乎是父亲唯一的亲戚。水滴只知她在一个大户人家帮佣。每次她来;都会带一些吃的;几乎从未空手来过。仿佛她来的目的就是给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过从大户人家带来的奶粉;有一回还吃过一个鲜肉的包子。尤其年节前后;她还会带一两件漂亮衣服。杨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