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11期-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郑晓林又说:“我现在全身都痛,不知道后天还能不能走?”
吴东明握着郑晓林的手更紧了,他说:“能的,后天你就能了。后天你还不能,我背着你走!”
郑晓林说:“到车站可要翻过一座山呢!”
“翻两座也不怕,咱们可以慢慢走。”吴东明说。
郑晓林见吴东明这样说,胸口涌上了一股暖流,吊着的心缓缓地放下来。他端详着吴东明说:“东明,你的脸很肿了,是不是很痛?”
吴东明举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脸,说:“比刚才好多了。你呢?”
“我的也好多了。” 郑晓林也抚了下脸,继而说:“东明,咱们可一定要去天堂喔!”
吴东明说:”是啊,咱们一定得去。”
郑晓林仰望着窗外暗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到了那里,咱们就有得吃,有得穿,还没有人欺负咱们。”
13
郑晓林和吴东明相互搀扶着来到了火车站。
那个男子已早早地守候在那里。他见了郑晓林和吴东明,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盯视着他们的脸,惊讶地问:“你们这是咋了?”
吴东明知道他是指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郑晓林却不以为然地说:“是给打的。”
男子问,干嘛被打?
郑晓林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男子满面惭愧地说:“伯伯对不住你们,伯伯不是人,伯伯应该早点带你们去天堂的。去了天堂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郑晓林他们听不懂男子说些什么,但紧张的情绪缓解了,开始一个劲地问:“咱们没有了钱,还能去天堂吗?咱们做了错事,天堂的门还会跟咱们开吗?”
男子说:“你们是两个好孩子,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村里的人做错了。天堂的门会永远跟你们开。”
郑晓林和吴东明就彻底放心了,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朝这边走来。男子一见,急忙迎上去,压低声音跟他说话。
过了很久,男子走回来。他对郑晓林他们说:“我叫蒋保法,如果那个人问起你们,你们就说是我的儿子。”他指了一下郑晓林:“你叫蒋晓林,是弟弟。”又指了一下吴东明,“你是哥哥,叫蒋东明。”
然后,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这次不领你们去天堂了,由那个叔叔领着你们去,他对去天堂的路比我熟。”
14
郑晓林和吴东明如愿以偿地乘上了开往天堂的火车。他们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小镇,心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年轻人瞧着这两个五六岁光景、高矮悬殊的小孩,觉得有些蹊跷,便开口问郑晓林:“你叫什么名字?”
郑晓林刚说出一个“郑”字,吴东明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郑晓林便一下子醒悟过来说:“我叫蒋晓林。”
“你呢?”年轻人将脸转向了吴东明。
吴东明答:“蒋东明。”
年轻人又问:“你们想去哪?”
吴东明脱口而出:“咱们要去天堂!”
“天堂?”年轻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一下眉头。
郑晓林解释说:“就是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呀!”
年轻人哦了一声,说:“我会领着你们去那里的。”
郑晓林和吴东明就不再吱声,开始各自想着心事。
这时,火车穿过了小镇,逐渐加速行驶。郑晓林他们望着窗外飞驰而去的小镇,眼前展现出一个梦想中的天堂——一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
作者附记:郑晓林和吴东明乘上火车的当夜,那辆火车在行驶途中因故脱轨,造成了三十六名乘客死亡,其中包括郑晓林、吴东明和那位年轻人。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男,1972年出生于绍兴。在《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版》等刊选载。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在街上奔走喊冤》。曾获“贝塔曼斯杯”第三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短篇小说奖。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居杭州。
卢江良和他的乡村故事(评论)
■ 张 柠
卢江良的小说在网络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是必然的。我当时想,他一定会引起平面媒体的关注。现在,他的小说刊登在许多专业杂志上。我读到过他的《谁打瘸了村支书的狗》、《在街上奔走喊冤》、《狗小的自行车》等短篇。卢江良的小说语言简洁有力,叙事清晰,故事结构出人意料。更重要的是,他将目光指向了乡村,以及乡村无助的人的命运。他将当代农民生活的荒诞性,揭示得淋漓尽致。我不愿意用人们习以为常的概念——“乡土小说”来命名卢江良的小说。我宁愿说它是一个“奇迹”。所谓“奇迹”,就是人们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在当代中国农村,这种“奇迹”无疑在经常发生。它已经引起了整个知识界,乃至地位更高的人的关注。作为一个写作者,卢江良是无法控制乡村的“奇迹”的。卢江良只不过是敏感地捕捉住了它们。因此,我们丝毫也不要因为卢江良的小说结构奇特、结局的悲惨而感到吃惊,让我们吃惊的是生活本身。
乡村生活中荒诞的“奇迹”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但也时常被人们忽略。因为在这个所谓“信息爆炸”的时代,任何信息都会被淹没,就像BBS中的帖子一样,刚刚贴出来,转眼就被后面的帖子所覆盖。为了防止一些含有重要信息的帖子被覆盖,BBS的版主只好采用“置顶”的办法,也就是让某些帖子在较长的时段内,一直在页面的顶部。文艺形式(叙事)就是将正在发生的零散经验结构化、形式化,让它“置顶”。卢江良的小说,通过他特有的叙事形式和故事结构,将当代农村的信息、故事、农民的命运,以及各种精神秘密,“置顶”在人们的阅读视野之中。
我们现在读到的短篇小说《逃往天堂的孩子》,并不算他写得最好的小说。与《谁打瘸了村支书的狗》、《在街上奔走喊冤》等小说相比,这个小说前半部分有点拖沓,结构有点松散。但它无疑是一个典型的乡村童年生活的寓言,平静如水的叙事语言,却能够产生让人战栗的效果。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叫《跟着马戏团去流浪》。这是我一个童年的梦想。我梦想加入那种在乡村居无定所、四处流窜的马戏团,达到逃离乡村的目的。我将“流浪”作为一种反叛的核心意念。卢江良这里更决绝,他将“逃亡”作为核心意念,逃往一个叫“天堂”的地方。在两个孩子心目中,这个“天堂”就是有吃的、有穿的、没有打骂、不被人侮辱的地方。两个孩子的奢望无疑很高。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有吃有穿,而且还没有侮辱的地方?但由于他们是孩子,任何要求都不能算是过分,应该满足他们。但是他们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满足这个要求。倒是“人贩子”很爽快,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将他们带上了通往“天堂”的道路。
卢江良总是能够在乡村发现“故事”。这是一种能力。当所有的写作者自以为了解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故事的时候,他们正在迷恋“如何讲出来”这一点上。于是,写作就成了讲故事比赛。卢江良是一个发现者。他乐此不疲地注视着当代中国乡村的动静,并及时将它“置顶”在杂乱的当代文化论坛中。
叶三儿
■ 席星荃
叶三儿的大姐得过天花,二姐有脑膜炎后遗症,哥哥有一只玻璃眼,头上也秃。只有叶三儿长得最漂亮,高挑儿身材,白净脸盘,眸子亮亮的,做事麻利。插秧割麦她是队里第一快手,农忙时按件记分,叶三儿的工分总是拔尖的。但是,叶三儿身上有一股子冷冷的东西,压抑住青春的光彩,总叫人感觉到一点儿阴郁气息。如果说她正处于人生的春天,那么,她的气色就是春天里连绵的阴霾天气。
因为她没有欢笑,从不快乐。
她跟许多家庭出身不好的少男少女一样,心里窝着一团阴云——她生下来就是受人歧视的富农子女。
叶三儿跟我同岁,住在村东梢。印象中,小时候我们并不跟她玩,似乎她也不接近我们。也不知道她都在哪里躲着,不知道她跟谁做玩伴,也许没有玩伴。人们没有在意这个小姑娘。后来,忽然有一天人们就发现村里突然多了一个姑娘,聪明能干,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当然,她的父母没让她上过学,是一个漂亮的年轻文盲。人们在意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那种冷冷的、默默不语的、不合群的气色了。工间歇气时,青年们打牌、下棋,疯疯打打,或者三五一伙唱歌;叶三儿都不加入进去,在一边纳她的鞋底。父亲到大队挨斗时候叶三儿也去参加,队里也给记半天工分。默默坐在人群里,听着台上的批斗,叶三儿没有表情。
人们慢慢知道了叶三儿是个生性好强而性格内向的脾气,不会讨好人。自然别人也疏离她,久了,也会惹恼一些青年人,说一些指鸡骂狗的话。叶三儿也不答理,只是脸上木木的。
我记得一个晚上,小队团小组开了一个批判会,批判叶三儿。当然跟批斗地富分子不同,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是“分子”。那晚上月亮很亮,会场就在我家大门外,队里的年轻人都参加了,坐在大碾盘上,七嘴八舌,虽然说的不多,也不十分上纲上线,但毕竟是批判。记得那回批她打棉花药的事。从初夏开始,棉花苗一出土就需要打农药,一直打到初秋。打药需要好身体,只有健壮的黄花姑娘才行,称为“棉花姑娘”。她们是专班,活儿轻松自由,只在早晚凉爽时干活,天一热就收工。“棉花姑娘”又是一种政治待遇,为防止阶级敌人投毒破坏,一律挑成分好的。叶三儿不够格,只能下大田干活。那一回大约是虫害暴发,人手不够,叫叶三儿去顶了一阵子,就是这几天,上边给小队团小组布置下一次批判会的任务,团小组长就找了叶三儿一个茬儿,在月夜开会走了走形式。小组长带头发言,批判叶三儿打药不认真,思想没改造好,要她检讨。那晚上叶三儿有些异常,不再沉默,坚决不承认自己打药不认真,更不承认思想有问题,语调激动,反应强烈。大伙的发言都是强凑的,当然经不起事实检验,所以叶三儿回答之后冷了一下场子,然后就散会了。批判会有点轻描淡写,但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却是很难堪的。叶三儿是个内心要强的人,她的心情与感受谁能体会呢?
从那以后,叶三儿再也没打过药。
改变命运的唯一机遇就是嫁人了,但成分好、条件好的人家不会娶叶三儿这样的姑娘,除非男方有生理缺陷。那时候盛行“换亲”,就是成分不好的两家交换姑娘为媳妇。“换亲”是怪胎,年龄多不般配,美丑智愚差距大,缺乏感情基础,常常酿出悲剧,引出自杀事件。叶三儿的哥哥已经三四十岁,虽然老婆死了多年,却有个儿子,无需再婚。但叶三儿的婚姻一直没着落,那时的风俗是,每到元宵、端午和中秋节,小伙子要接对象过节,有吃喝有打发。节日前后,村里就充满喜庆气氛。大路上姑娘小伙子来来往往。叶三儿二十出头了,没人接过她一回,过节的时候仍旧在大田里干活。因此她每年要比别的姑娘的多挣许多工分。
也有人要撮合我和她。对她我还是有好印象的,记得有年冬天下塘挖藕,叶三儿正好在我前边挖,她的裤子高高挽起,紫泥上露着修长白雪的大腿,塌下身子挖藕时,腰肢显得特别细特别软,臀部丰满突出,那个姿态真美,以至我不敢多看。亲事没正式提过,只是热心人私下探探我家的口风。我家是贫农,我也有文化,但得罪了干部,不受重用,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家里也穷。如果她嫁给我连房子也不够住。我的父母虽然为我的婚事焦心,但对叶家这门亲却相当冷淡,我也持同样的态度。叶家大约也知道我家的意思,并没表示太多的愿望,于是说说就算了。我倒是对叶三儿的堂妹莲香暗暗恋着,虽然叶三儿的爹跟莲香的爹是一母所生,但一家是富农,一家是中农,莲香的爹又是国家供销社的职工,所以莲香的身分就特别高贵了,莲香比我小好几岁,我也只是心里暗暗喜欢着,并不存什么幻想,如此而已。
后来跟我同岁的道兴复员回来,没有招上工提上干,说媳妇搁了浅,一来二去岁数大起来,于是有人给他提叶三儿。道兴一家人仗着是转业军人,成分好,在人前说话气粗,跟队长也敢干仗;照说叶三儿嫁给他后娘家人就会有靠山,但叶三儿家里却不太看得起这家人,又不敢明说,就拖着。
开始道兴家以为对方不会不答应,道兴对叶三儿大咧咧的;可是叶三儿表现冷淡。道兴的父母感到情况不秒,就加紧行动,道兴的小叔是副队长,有几回就故意派道兴和叶三儿两人单独干活,想制造机会。叶三儿去了,但两人依然不投机。后来,一个阴雨天,副队长又派他们俩到仓库里的粮囤上翻仓,这时道兴听了家里人劝告已经改变了态度,想抓住这门亲事。五间大仓库就他俩,传说道兴在粮囤是动了手的。具体情况没谁知道,但叶三儿肯定没有顺从。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没有希望,男方说起了难听话,叶家只好装着没听见。
一天,是一个阴沉的早晨,许多人都朝村东梢跑去,相互传播消息:“叶三儿喝药了!叶三儿喝药了!……”我到她家时已经挤满了人,叶三躺在东梢间,双眼紧闭,煞白的脸没有人色,看了人心里打寒颤。叶三儿的床在空空荡荡的东梢间,土墙上满是大裂缝,想来冬天一定会灌冷风。没有一件箱柜,土坯砌的床墩上铺着秫秸箔子。人们手忙脚乱地给她灌肥皂水,却怎么也灌不进去,肥皂水灌得满身。她好像已经不醒人事,任人摆弄,我却觉得她还有知觉,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她的妈在撕心裂肺地哭,老父亲则在一旁呆呆地吸旱烟。
人们忙一了阵终于明白,叶三儿是不会再活过来的,她是有心人,选的是剧毒农药,又喝得多多的,她要让人们回天无术……
叶三儿妈说,她死前的头天晚上没吃晚饭,只说头有点痛,早早睡了,谁也没管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事。那一夜叶三儿是安宁的,始终没有一句话;但是她的心也是安宁的吗?她那一夜都想了些什么?她为什么没一句话留给亲人,留给这个世界?后来我想,临终无言,正是对这个匆匆走过的人世最后的遗言:一个决定天亮就去死的姑娘,她的痛苦与怅恨,无边无涯,无论活着的人怎么去体察,都是难以抵达的吧?
我又想到,现在的少女们,她们的日子与当年多么不同呵。在叶三儿死的时候,生活中不仅没有欢乐,没有人性,也没有音乐,而音乐正是对人生痛苦的慰藉或对困境中人的心灵的引导。然而,在叶三儿活着的时代,社会没有为他们准备精神呼吸的空气,它从不考虑人们情感生活的消费,它除了“革命”的高喊,什么也不给人们准备,不管是活着,还是将死的,甚至连哀乐也没有,那时的农民死了,不吹唢呐,不放鞭炮,悄悄地消失掉在无声无息的原野上。那就是那样的时代。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电脑里播放着深沉低婉的女声《等你到天明》:
塔里木河水在奔腾,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