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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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找你把全中国都挖地三尺了,差点就找到国外去。黑毛抽着烟对他说。
他们看过我的演出?狗埚问。
当然没有。黑毛扭头对挂灯的演员说:再高点,高点。
那他们怎么会,怎么会选中我呢?
你说呢?黑毛喷出一口烟去,扭过头来,满眼都是笑:他们说晚上来看你的演出。
黑毛的笑如一桶水,哗地把他给泼醒了。醒了的狗埚就又木了。
灯光终于装好了。黑毛摸摸狗埚的脑袋:狗埚,听说你喜欢洪云?你要真喜欢我就让给你!不过,那是个破女人,见男人就解裤带。你还是先演好电影吧,出了大名,美女就自己送上门了,想要多少有多少,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狗埚茫然地盯着黑毛,木然地想,黑毛说洪云是个破女人。洪云是个破女人。可就是这个破女人还叫他狗埚傻崽子哩。
狗埚也不知道他怎么又回到黑蛇跟前。娅丽老兄,狗埚说,你看我还是个人么?
九
从那个透明的管子里爬出来,黑毛把话筒都递到他手上了,脑子稀里糊涂的狗埚才明白,他已经在试管里由苹果变成了小女孩。他木头木脑接过话筒把他以前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一次。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立即在人头攒动的洛河滩里引起一阵骚动。看演出的大多是来自天南海北的老板和民工。他们不善于鼓掌,只是喧闹和鼓噪。狗埚往场子里瞅了瞅,发现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疯疯癫癫的。狗埚想,这些人是为什么疯狂的?是因为你狗埚的演技,你的高贵而好强的心,还是因为你是一个硬楞楞的钢铸铁浇的汉子?都不是。是因为你是个矮得出奇的侏儒,是因为你的残缺你的丑陋你的在他们眼中的非人。他编箩筐,和父亲老八顶嘴,给狗二做打女孩子的弹弓,用耗子药毒死大白条猪,不要工资,向洪云求爱,都想证明这样一个事实:他狗埚是个正常人而不是别的。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在这些观众面前,在黑毛洪云以及老八狗二眼里,他永远都是个想玩了拿起来玩,不想玩了就可以随便扔掉的东西。演“空中飞人”时,他的双脚给绳子缠着,在帐篷里飞来飞去,他第一次开始害怕观众鼓掌,而在过去,他在空中飞的时候他渴望的就是观众的掌声叫好声惊叹声。此刻,观众没有鼓掌,但是却以嗥叫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兴奋,有些人把手伸进嘴里弄出一声又一声的唿哨声……狗埚突然间觉得这些观众其实挺可怜的,他们和黑毛老八一样叫他狗埚看低了。他们居然能被他狗埚这样的和骗人没有两样的把戏弄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他们居然为一个畸形的小矮子鼓噪并发泄这样澎湃的激情,二百五似的,实在是可怜。他们竟然这样喜欢丑陋和欺哄。他们也像演员,把人心里头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就给演出来。如果我是观众,我瞧不起你们这些演员,就像你们瞧不起我这个侏儒一样。
这怪谁?是谁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的?是你狗埚的残缺丑陋和非人;是谁让老八一会儿威风八面把他一脚踢到半天上去一会儿又可怜巴巴地给你孙子一样的赔笑?是你这个能当玩物使唤的小矮子。没有你或许这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就不会这么将丑当美来欣赏。狗埚,你是一个作孽的演员。
狗埚记得在他读过的一本书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人生是个大舞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的人既是欺哄愚弄观众的作孽的演员,又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别人的愚弄并怂恿演员作孽的观众。难怪这个世界会是这样的一塌糊涂。
接下来是其他人的节目。
和以往一样,狗埚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好去把马戏团的压轴戏“矮人长蛇”演好。
狗埚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然后来到铁笼子跟前,静静地望着娅丽。这是他和娅丽出场前必须的一个环节。他和娅丽这段时间的相处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之间建立的默契还得要在这段时间里巩固。狗埚要和娅丽默默地对视,在对视中让它彻底地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并让它知道周围没有丝毫的危险和欺骗,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可靠的,值得信赖的。
狗埚准备!黑毛一如既往地喊。
狗埚的,抑或是马戏团的压轴戏就要开始了。
狗埚打开铁笼子,说:老兄,咱们的戏开始了。那条看上去那么凶恶的黑蛇就十分温顺地爬出来,狗埚走进那只木箱中,黑蛇也悠悠然地跟了过来钻进木箱。狗埚轻轻地在黑蛇的脑袋上摸一下,黑蛇就开始在他的身子上一点点地缠,直到把他缠严实。最后,一个男演员把木箱合上,并轻轻抬到场子中央。演出开始了。
两个女演员打开木箱,那条黑蛇一圈圈绽开来,狗埚的身子一点点露出来,场上的观众目瞪口呆,帐篷里鸦雀无声,既而就是发了矿难似的惊呼声嗥叫声唿哨声。狗埚听着这些他早已熟悉和习惯的声音,没有一点感觉。场子里的灯光五颜六色地晃荡,让狗埚感到难受。他低下头对娅丽说:老兄,我不是在作孽?狗埚把衣服撩起来,娅丽就轻车熟路地往他领口里钻,观众又一次目瞪口呆了。他们显然在思考一条可以让人毙命的蛇为什么会不咬人,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什么能那么温顺地给人摆布。人与人之间都明争暗斗掐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人却能与一条蛇和睦共处。狗埚想笑,这些观众真可怜。其实要让蛇与你和睦共处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把蛇当蛇看。
狗埚不知道同样的演出在别的地方是否依然在持续,他的演员生涯该到此结束了。
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包括去拍什么狗屁电影。他不想让那些喜欢作观众的人们给他的表演所诱惑所欺瞒,他不想让已经沉沦的他们在他的表演中继续沉沦,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欣赏残忍,崇尚丑恶,热爱欺骗。这样下去,他就让老八他们把更多的和他狗埚一样的人踢到半天上去,他会让黑毛这样的见钱眼开的人对钱对腐烂的追逐变本加厉。
他不想让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丑陋而矮小。
他想回去编箩筐。用简单的手,简单的藤条,编那些简单的箩筐,过自己简单的日子。
编箩筐时老八狗二他们欺负的只能是他狗埚一个人。
他觉得其实他最适合的还是编箩筐。编箩筐不需要演戏,不用给人看。
他能把藤条在手中舞得优美而潇洒,却不会有一丝表演的痕迹。一条条软活活光溜溜的藤条在他的手中会变成精致而漂亮的箩筐,人人都会夸的箩筐。人们夸箩筐其实就是夸他狗埚。他很想听到这样真实而生动的夸奖。
所以,不能再作孽了。
狗埚于是对钻在衣服里的黑蛇说:娅丽兄弟,对不起了,不管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朋友,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有毒牙的,但你不咬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咬我,因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来看,我可是把你当一条蛇来看的,但是,今晚……狗埚说着,就在黑蛇身上掐了一下。
狗埚知道黑蛇已经感到了一种不信任,一种危险,一种敌意。它不能不作出反应。
蛇从狗埚衣服里钻出来时,小矮子狗埚慢慢地倒了下去。
观众哗然。
黑毛也有点奇怪,这个动作可是从来没有编排过的。
世界在一片近似疯狂的喧嚣中,与帐篷里虚幻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一起,在狗埚的眼前渐渐隐去,如同黄昏时他在洛河滩上看到的那燃烧的、行将消失的夕阳一样,一点点地变暗,变灰,最后只留下一片黑,一片永远的温馨,和谐与宁静。
作为演员,狗埚的演出到此结束。
小镇风月
■ 宋唯唯
玉霞在娘家里做姑娘的时候,是家里惟一没有出嫁的女人。她的寡母周良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玉霞一定要嫁到镇上朱家街去,决不再像她的母亲以及她的四个姐姐一样,嫁在农村里种一世的田。玉霞不仅要嫁到镇上去,而且一定要嫁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因为玉霞是她的几个女儿中最温顺听话的,幺姑娘是娘的小棉袄哦。
到了家里的女孩儿该放出口风的时节,周良珍就正色对来往于家里的媒婆们一遍一遍地重复了这个条件。她的玉霞这般美貌,这是看得见的;她的玉霞性子乖顺,这也是不消多说了的;她的玉霞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她的玉霞要嫁的话,公婆是不能老病在床,等着她去伺候的;她的玉霞要嫁的话,男人是不能好酒贪杯的,莫说动手打老婆,就是连烟都不沾一口的;她的玉霞要出嫁的话,是既不可侍候小姑子,也不要妯娌斗气的。这样,有一天,朱家镇上的小木匠朱吉平就在媒人带领下,来到了周良珍的家。小木匠朱吉平生着一副五短身材,细皮嫩肉的模样儿,周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好出身。他乖乖地随着那尖嘴红腮媒婆,脚跟脚手跟手的,生怕会把他一人丢了似的,样子乖极了。
每天一到傍晚,朱吉平便来家报到了。他一进门便遵照周良珍的指点,坐到堂屋的板凳上,手上捧过一盅米酒,一声也不吭。若是周良珍问起他父母身体安康否,他便答一个好字,问起他的姐姐,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他们各自出嫁的人家。老老实实,没一句多话。问他玉霞如何,便红脸了,埋下头,怎么逗引都不做声。耳朵却是最灵敏的,玉霞走过时衣襟拂过一叶风,也能惹得他脸红及脖子根。天近黄昏,满天的红霞,玉霞要做晚饭了。她甩着两把青油油的大辫子,端着竹篓从门前的池塘淘米了上岸,分花拂柳一径走了来。经过朱吉平身边时,脚步重重的,和他有仇一样,哼一声,眼角儿傲慢地睨一眼。朱吉平碗里的鸡蛋都害怕得抖了一下,手一慌,小白瓷碗里的米酒漾着小小的圈儿,小木匠的头都要垂到板凳上了,脖子红红地久久不褪色。媒人就和周良珍看着,相对一乐,两个半老的风流婆娘拍着腿,嘎嘎嘎大笑起来。玉霞的终身大事,看样子就要成为定局啦。
朱吉平生于朱家街的木匠世家,清白老实的人家,他是个独宝贝儿子,上头有五个姐姐,疼弟弟朱吉平疼得小妈一样。家里住着两层的楼房,乡下还种着一片果园,毫无疑问,这都是朱吉平的财产。在家里,浆洗缝补,一日三餐,伺候朱吉平的全是他的老母亲;一年四季的热冷衣衫,鞋子袜子,坛子里的酱菜,罐子里的麻糖,都是五个慈爱的姐姐做好了送回家来。近年关的时候,五个姐姐率领着五个姐夫回到娘家,姐夫们杀年猪,打糍粑,写对子,上房除尘;姐姐们和母亲在灶屋里炸年货,朱吉平在灶膛边烧火。这样的日子,多么的有情有义,多么的祥和喜庆。多么的符合周良珍放出的口风提出的要求。玉霞只是个乡下妹子,况且,还是周良珍的女儿,周良珍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都是徐娘半老,当年曾经风流一时的,这无疑给她的女儿们落下了口实。玉霞只是生得相貌好看些,这样的好人家你不嫁?这样的福你不去享?你玉霞难道想上天去当仙女不成?
玉霞的二姐姐因为不肯过日子了,从婆婆家跑回娘家来。另外三个嫁得远远近近的女儿也闻风而归了。姐妹五个聚在一起,一切都默契的无需适应,日子依如往旧,为了一面红塑料壳的镜子抢得要死要活。一个白雾弥漫的秋晨,朦朦的阳光照在檐下,这五个姐妹清晨起床,玉霞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的左首,手持着一面蛋圆镜子,大姐坐在高板凳上,为她梳头发。屋檐右首还坐了另一方,是二姐、三姐和四姐。中间摆着一只红漆匣式梳妆盒。这姐妹五个都伸出手来,在里头拣拣挑挑地,选着合自己心意的头绳,珠链,耳环,银簪子。胭脂眉笔刚刚上手,便被另一手毫不客气地夺去,而且还吵起来了,无论谁开口,都是一个骂,四个还,笑嘻嘻地,眉毛眼睛里都是个快活。
母亲周良珍正在灶上煮饭,大铁锅里上着蒸笼格子,女儿们回来,这是少不得的。她从禾场的草垛上抱了一捆稻草,急火火从女儿们身边过,横眉竖眼地骂:“女裙钗们,拢不得头,拢头就对镜画符,一个人半人半仙的,难道说有人请你们去下马跳大神?”女儿们唧唧咯咯地,笑得更欢了。像春天里燕子窝一样。
夜晚,房梁上的电灯照例闪了几下亮光,又没有了。油灯要点上一夜,女儿们坐在昏黄的光里剥棉花壳,商讨着离婚。二姐劝大姐离,三姐说你们离我一定离,离了去南方做鸡婆。她正色地描绘前景,姐妹五个都去,天天跟有钱老板,过年回家腰缠万贯,从前的男人要找来,给她们提鞋子舔脚跟都不要。这四个伙同着,尖叫着要撕烂她的嘴,笑得直往桌子底下钻。周良珍骂道:“玉霞你去找根绳子来,叫那个婆娘就在房梁上吊死算了。”二女儿却回嘴道:“不用吊死,我去南方赚到了钱,把你也接过去,享享女儿的福,看看大城市的西洋景。”她们说着又嘻嘻地胡说一气:“生意嘛就不消你做了,你只给我们烧烧饭,守守夜就好了。”周良珍咬牙切齿地骂:“伤风败俗的婆娘们,如今晓得苦了?想出头了?当初就不要一个个熬不住啊!一个个十六七岁就吵着老娘缝嫁妆?”
女儿们都还很年轻,一个个生的如花似玉,心眼灵活,她们齐齐拉起黄梅戏的腔调:娘唉娘,世上唯有瓜连籽,你养的儿岂有不接代的理?”周良珍没底气了,只是口口声声地,单调地骂着婆娘们。
母女们又说到玉霞的对象朱吉平这一段来了。二姐这些天住在家里,见识过朱吉平的老实巴交,她讲起他的木讷和好玩,问一句答一个字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玉霞也笑,笑得头越埋越低,而后哭了起来。
周良珍手里纳着一只鞋底,抽出针就去戳二女儿的嘴:“婆娘!你莫要煽阴风,女儿家的命,菜籽头上的风,落到哪都生根。嫁人就要嫁个憨巴,不嫁给憨巴哪里来好日子过?就像你,嫁是嫁到了个呱呱叫的聪明人,就是打起你来像打畜生!”二姐一听,脸上的红晕便消了,她也哭了起来,又脚乱踢着棉花壳,叫起来:“我那时候小,谁叫你不好好看清楚的?”
做母亲气地抖着道:“所以,我这回睁开眼睛了挑个明白。”她戳戳点点地对着油灯下的四个女儿:“你们四个,当初恨不得要毒死我了好自由,到如今,又如何怪得着我?真是,畜生好度人难度。”她又看看眼睛哭得像个红桃子的么女儿,缓缓道:“玉霞,什么样的男人都比不上老实人好,何况他有手艺,一世里饿不着你冻不着你,你听娘亲我的话罢,我还害你不成?”
做母亲的勾到了满腹的心酸,哽咽着,时时用手抹抹眼泪。五个女儿都将头埋在胸口,含着满眼的泪,谁都不跟周良珍斗嘴了。
这年的腊月,玉霞就嫁到了朱家镇。生活豁然一下开朗起来了。镇上灰白硬气的水泥路,一年四季穿的鞋都可不沾一星泥巴。河叉子的偏街上,有朱吉平家的两层青砖琉璃瓦的楼房,天井里的大水缸上头安着一只水龙头,拧开就哗哗地流出白水。楼上的南房里满堂的家具散发着油漆的新味儿,床对面摆着一台大彩电。镇上一年上头随手扯扯灯绳,电灯泡都亮闪闪的,不比在乡下,电该来时不来,一集电视剧还没看上头,电就熄了,勾得人心慌又恼火。现在呢,电视剧可以一集不落从头看到尾,看到不想看了,调个台就是。还有录像厅,两块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