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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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秀的弟兄二人,推个木架子车在卖爆米花。弟弟负责往炉子里递木材,摇风箱,哥哥摇动着黑瓦罐上的把手,逐渐的,白米在瓦罐里散发香气,火光中的一小片空气,变得透明,温暖。这个时候哥哥就取下黑瓦罐,放在地上垫一块布,木棍一敲,香喷喷的米花白花花流泻了出来,雾气腾腾香了一条街。玉霞和一群堂客坐在人家的屋檐下,出神地看着那对小兄弟,这么小的人就会当家,有板眼,真是招人疼。
这个时候,镇上的“酒麻木”五癞子,歪歪扭扭地走来了,他才从茶馆里打完夜牌出来。此刻,他看见一街堂客的眼睛都聚焦在那对小兄弟身上,便有心显示一下自己。他走上前,胸有成竹地一脚就将黑瓦罐踢到大街上去了,哐当当惊了所有的人。小的那个一见,一声不响地就扑上来拼命,五癞子有的是力气,玩笑似的一脚蹬着孩子的胸口踢出去老远,玉霞抖地惊叫一声,大的那个老实一点,哭喊着咒骂着五癞子的妈。五癞子喝道:“你们是那个村的?敢在朱家镇上做生意?认不认得你五癞子爷爷?”玉霞看着那对小兄弟挨打,她的眼泪蓦地出来了,心窝干干的疼,她恨恨地瞪着五癞子,在人群中大声地诅咒他的祖宗十八代。此时陈好发不知道从哪里转悠出来了,他一见街上乱纷纷的,人堆里一对小兄弟蹲在一起哭,人们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而五癞子还在撒疯,他就血气涌上胸口。他是最看不得这样仗势欺人的,再说五癞子老是试图勾搭朱娥娥,朱娥娥已经给他说了好多次了。现在,他恶狠狠走上前,提起酒钵子样的大拳头,二话不说,顶着五癞子的脑门就是一拳。五癞子啊呀呀叫着连连倒退,仰面倒在街面上,脑袋磕得头破血流。他见了陈好发,连张口骂娘的勇气都没有,清醒而恐惧,只好躺在大街上装死。陈好发又抬起脚,着实地给了五癞子一脚,踏着他的胸口道:“今天当着父老乡亲讲清楚,下次你要再敢在朱家镇上横行霸道,你记着,老子随时可以捏死你,要你的命!你最好给老子认清形势。”说罢,转身朝家去了。
玉霞目送着陈好发的背影,心里涌荡着初恋的疼痛、甘甜、慌乱、她,崇拜过这个男人。她没有父亲,没有丈夫,她的生命里,一直都是女人,母亲,姐姐,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男人,陈好发。一切都是新的。朱家镇弯弯曲曲的街,弯弯曲曲的河,就像一个温馨的摇篮呵,捂着玉霞的爱情。她来到这里,原来都是为了遇上这个男人啊!
又一夜,陈好发照常邀了玉霞和两个女人,一起聚在朱娥娥家里打牌。打到半夜,陈好发叫朱娥娥起来开电视,让他看看足球赛,这个爱好令女人们感到好奇又钦佩,因为在朱家镇上是没有男人看足球的。朱娥娥捂在被窝里嗑瓜子,一心等着散场。此刻听了他的话,晓得今夜是没完没了的了。她满心的不快活,扭着热腾腾的身子一路走来,狠狠一下按开电视,道:“你要看就回那个黑婆娘身边看去呀,好好的看,美美的看,看个饱,在我这里看个么事?烦死人了,不知到几时我才落得一点安逸?”
陈好发一边发牌,一边腾出手来点烟,他笑眯眯道:“我的儿,你就听话点吧,赶明儿我给你做媒找户好人家嫁了,到时候你就安逸了嘛。”朱娥娥扑上前来就撕他的嘴,他笑着,皱眉避开,又一次深深地望了玉霞一眼。玉霞不动声色,牌桌边灯光下头浑身白肉的朱娥娥,突然她心里生出无名的烦躁,厌恶。她突然伸手,哗啦一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所有的人都停下动作,愕然地看她。她强笑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就妨碍人家的好事了,我们老老实实散了罢。”两个女人也识趣地满口附和,大家就散去了。玉霞落在两个女伴身后,陈好发和朱娥娥殷勤地站在檐下的灯光里,送她们离去。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地低笑着,说这会儿他们该关上门干好事去了。一个说:“陈家的堂客也不管?叫我就要来堵被窝。”另一个嘻嘻笑道:“难道陈好发服她管?”
玉霞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被嫉妒和绝望架在烈火上焦烤,她难过极了。她告别了这两个长舌妇,沿着街一个人乱走。她甚至在自家的小楼门后来回走了两个回合。她毫不知觉地,沿着午夜每条沉寂的街乱走。她死的心都有。她又想,我死给谁看呢?我死了,那个人他知道我是为什么死吗?她的泪水一串串地落在月光里。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爱情,这一刻令她死也不是,活也不是。她在这样一个心念芜杂哀绝的夜晚,揪心地思念起自己的母亲和四个姐姐,她心疼她们,她们太可怜了。她们就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缚在命运的茧里,一生的力气都在挣扎,扇动翅膀,想要飞出来,哪怕只有一次,然而,衰老的母亲是个绝好的标本,她枯萎,干瘦,卑贱,小心翼翼,对世上所有的人都抱有下贱的歉意,她活得比所有母亲,所有的女人都难,她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一个透明的空壳。
玉霞迈着万念俱灰的脚步,软沓沓地朝着家走去。在一条僻静的临河的街上,月光下站立着一个人,他面朝着玉霞,高大,沉默。玉霞看着清汪汪的白光里那个柱子似的黑影,心跳得剧烈地一痛,眼泪涌上面颊,她惶惶地,双腿发抖,连路也走不稳,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摇摇晃晃向陈好发走去。陈好发蓦然一步上前,不说话,一把搂住她。玉霞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轻轻的一声呻吟。他将她拦腰抱起,小河边是一片盛夏的庄稼地,玉霞浑身颤抖,她恐惧,惊惶,心里却充满了本能的欢愉。她被放倒,仰面躺在柔软的谷物上,七月的田野里弥漫着一股勃勃的孕育和绽放的气息。
事实就这么奇怪,好女人玉霞一夜之间就变化了。她酸涩无力地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回到朱吉平的家,东方的天色泛青,有挑担子的小贩朦朦地从街上走过,纳闷地眼瞅着这个头发上凝着闪亮露珠的女人。玉霞回到家里,摸进卧室,满目的漆黑,她木木的站立在房门口,她的脑子当中蓦然有一刹那的清明闪过……
朱吉平卧在黑暗里,亲热地说:“床在这边呢。”玉霞听着他的声音,蓦地气势汹汹质问道:“不要脸的,三更半夜的,你还想搞么事?”她喊道:“你要活活磨折死我吗?是不是呀?是不是呀?”朱吉平被玉霞突如其来的精神错乱吓了一跳,不吭声了。玉霞摸黑大力的打开柜子,搬出一床被子往沙发上一扔:“你给我下来,我看不得你,我看不得你个流氓相。”
朱吉平安分地从床上坐起,他站起身向沙发走来,手上抱着一个枕头。从天窗上漏下来一片清白的月光,朱吉平在月光里看着玉霞,眼睛里是一片忠实的委屈,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玉霞心一颤,她转过脸不敢再看他。
从此,大富豪酒家门口的那条街,成了玉霞心里痛楚的禁区,即便是打牌,她也要绕开那条街走。她就像一个矜持的傲慢的女孩儿。坐在女人堆里听着陈好发的名字她的脸上就发烧,她拿眼睛盯着提起他名字的女人,仿佛人家侵犯了属于她的私物,跟那个男人有了不合适的过从甚密。她还不可思议的强大起来丰美起来,每一种姿态都散发出妖冶。她的皮肤,眼睛都是波光流转的,她走在大街上的身体也是波光流转的,水一样穿过熙熙攘攘的街,不可捉摸,不可捕捉。她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觉得陈好发的气息来,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呀,没有任何的约定,却总会在思念的时候遇见对方,他们的身体无需语言注解的默契。他们在黑夜的庄稼地里、果园里,河边,刚刚散场的牌场子里,失去理智的幽会,野合。
整个朱家镇上流传着新的令人激动的秘密。无形之中,玉霞和过去的牌友,话友,一切的女人们都疏远了。如今,堂客们全都背信弃义,她们一如既往地撇着嘴表示鄙夷,只不过现在的对象是她们的好友玉霞。她们拍着大腿,叹息着,惊叫着,讲述最令人心跳的情节。她们在阳光下坐成一圈,羞涩地轻笑着,低声的述说着,插话的人也是低声细语的,却使得情节更加丰满更加脸红。她们一律都是正襟危坐的,因为她们是贞洁和贤惠的一群,代表着朱家镇上的道德和舆论力量。
要秋收了,公公婆婆带着女儿的朱丽莎,去乡下料理果园去了。玉霞呢,她嫌朱吉平碍眼,嫌他心烦,便驱赶他出门打工去。她说:“往后的日子长如流水,该有多多少少的钱要用?你整天价的困在屋里有个么子出息?人家的男人都知道出门找钱,你为么子不出门找钱去?啊?”她不停地在家里摔锅打碗,她在朱家街以及陈好发的视线以外,一律蓬头垢面。她觉得若是打扮好了,衣服干净了,头发梳好了简直对不住他。她还像个厉害的泼妇一样,叉着腰,将朱吉平一天三顿好骂。如此这般,朱吉平就真的听从妻子的话,出门打工去了,他真是很怕她发火。在一个白雾的清晨,小木匠挎一个布包,装着自己的刨子、斧子,出门去了。留下一个好道场给玉霞和陈好发做法事。
深秋的一天夜晚,陈好发的老婆和朱娥娥两个人联合一起,半夜里将陈好发堵在了玉霞的床上。她们女飞贼一样,顺着玉霞窗户下的桑树爬上去,爬上二楼,像两只猫一样悄悄翻进阳台。这一对男女在黑暗里肆无忌惮,他们太快活了,太癫狂了。以至于树上的这两个女人不忍卒听。朱娥娥怒火冲天地踢开门,母夜叉似的上前一把扯掉床上的薄被子,与此同时,陈好发的老婆非常合作地拉亮电灯泡,屋里亮堂堂的,四个人都惊在那里。
玉霞一见灯光下立着的那两员女将,顿时全身瑟瑟发抖,她六神无主地紧紧抱住陈好发。陈好发是最先清醒过来的,他怒火中烧地甩开玉霞,从床上蹦起来,将两条腿伸进裤子里,站起来系好了皮带。然后他走到两个女飞贼面前,给了她们一人一个清脆的耳光:“婊子们邪完了是不是?敢管老子的事!”
朱娥娥首先哭叫起来,她像一个妻子一样,哀怨地,披头散发地撞进陈好发的怀里:“丧尽天良的偷人货,陈好发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她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陈好发那位堂客:“家里又不是没有?你还腾出力气来嫖别人的堂客,你个死不要脸的?”陈好发的堂客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她惟有束起袖子扑到床前,提起玉霞就开始厮打。她凶狠地抓着玉霞赤裸的身子,一爪子下去顿时鲜血淋漓。三更半夜,女人们的厮打声哭骂声,整条街像熟知了这个阴谋,此刻及时苏醒过来,所有的房间的灯都亮了。陈好发搞女人的好事又揭底了。男人们咂着唇:“乖乖,妻妾齐上阵,陈好发怎么转得过来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境地,陈好发倒真是癞毛猪不怕开水烫,家里的堂客其实是个老实女人,她从心里认识得到自家的黑且丑。关于她,陈好发真的是太有办法了。至于朱娥娥,她吃的是哪门子的醋?他陈好发说过喜新厌旧的话了吗?对付她,只需要花大力气狠狠地睡她一次,也就作罢了。悲惨的只是玉霞!奸情败露后,她生怕在朱家街上多呆一分钟,不等朱吉平的五个姐姐闻讯前来,她一不做二不休地收拾了衣服跑回了娘家。母亲周良珍这回真正是气得当场口喷鲜血。玉霞,她的幺女儿,最后一次地应验了人们的蜚短流长:哼哼,毕竟是周良珍养的女儿嘛。她生下来的五个苦命的女儿,个个一辈子都是人家舌尖上的一盘下饭菜。她坐在堂屋的地上,哭得满地打滚,指天指地的骂,上咒祖宗不开眼,下咒五个亲生女儿,将堂屋里的土都刨出坑来,十指鲜血淋漓。她一次又一次地哀请,玉霞应该将“七步倒”鼠药拌到饭里,或将断头草熬汤,平静地若无其事喂给母亲喝下。让她死吧,让她安宁一点吧。她死了,好留下这五个还没贱够没浪够的小婊子,继续去偷人养汉,被自家的男人往死里打,被外头的女人撕成碎片。让她死吧,她眼不见为净。反正,这五个小婆娘,没有一个不是寻短路的死货。
朱吉平在武汉一家干活的工地上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赶紧地辞了工回家来。从省城坐车回来,已近黄昏,他在一片田野里下车,趁着暮霭,默默地悄无声息回到了家里。他知道他的女人玉霞硬生生给他做了一顶绿帽子,伙同着全镇一起套上了他的头。他回到家来直奔上楼,不吃不喝地关上房门。将父母和五个姐姐手足无措地关在门外。婚房里的镜子上蒙着细尘,床上的绫罗绸缎失去了颜色。女儿朱丽莎刚刚学会走路,天天拿着妈妈的一把梳子,蹒跚的在家里走来走去,揭开被窝要找妈妈,打开柜门也要找妈妈,小脸上流着泪水,看着叫人揪心。
第三日,朱吉平打开门下楼,他的姐姐们和爹娘齐齐满满围坐在八仙桌旁,神色凄凉,悲悯地看着他。这桩亲事是老大姐看好了,才托的媒人,此刻的大姐看着一句话不说的弟弟,心疼他的老实,又满心的后悔,泪水都在眼圈里跑边儿了。朱吉平听姐姐们叙述完事情的原委,二话不说,抄起一把砍木头的斧子,就去找陈好发了。他的本家堂妹朱娥娥听了消息,哭着喊着在大富豪酒家找到了正在陪客人喝酒的陈好发:“骚鸡巴骚公狗,嫖了人家的堂客,这时候朱吉平杀你来了!你快点去,颈脖子洗干净了等着挨千刀吧!”陈好发稳住胆子,赶紧将堂客叫来交代一番。朱吉平在满街的小青年们的热烈拥护下,扯下了门檐下吊着的红灯笼,一斧头劈开了大富豪酒家的大红门,满堂的宾客慌忙奔走,有的相熟的街坊忙上前来给朱吉平说好话。趁着一片混乱,陈好发从阳台上扑通跳下河,深扎一个猛子,跑了。朱吉平剁乱了厅里的一张八仙桌,小青年们见没有陈好发出来的动响,便又拥着他们的英雄闯向厨房,陈好发的堂客蹲在一只水淋淋的瓷盆边洗盘盏,看见红了眼睛的朱吉平,一声不出,便双膝着地,给朱吉平跪下了。这下,满屋子的男人们,再也发不出一点声来。
却说陈好发,他躲到了乡下一个兄弟家里,托人将玉霞从娘家里叫出来。两个当天夜里趁着月色,驾上摩托车,私奔了。一不做二不休,绝义绝情,留下所有目瞪口呆的人们。周良珍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滴水不进,却拼着力气骂跑了四个打算来照顾她的女儿。她一遍一遍捎信到朱家镇上,请求朱吉平无论如何来一趟,看看她这个黄土淹了脖子的苦命人。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朱吉平终归还是来了。周良珍一见到他进门,拖着干枯的身子从床上扑下来,跪倒在女婿的面前。她说:“小哥哥呵,你大人有大量,我生的女儿不成器,你就只怪我当娘的没有教好她们吧!玉霞她就是没有好结果的,等她回头了,你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子上,只当她是条狗,让她回去给你们爷俩暖个被窝吧!”她拉着女婿的手哭得死去活来,朱吉平也哭了。他本来是按照五个姐姐的教唆,准备来将老婊子好好指斥一顿的,他要冷笑着,说,都是您养出来的女儿嘛,都是您亲身树立的榜样嘛。他说不出口,他看着岳母那样皮包骨皱纹垂垂的脸,什么话都狠不下心来。他当着周良珍的面流了泪,而后,将她用被子裹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去了镇上的医院。
陈好发带着玉霞,两人去了南方的大城市广州。如今的玉霞,只要跟着陈好发,让她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