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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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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嫂将围裙解下来,说吃,你多摆一副碗筷,家里来客人了。
  蒸汽散尽后,手扶门框往院子里瞅的那个男人的脸孔便也暴露出来,男人有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方脸,面皮有些糙,待看清了站在院子里的女人桂敏后,才慌慌地缩回头去。
  早饭挺简单,每人一碗稀饭,一小盆馒头,一碟用酱油泡制的萝卜咸菜。女人桂敏吃下一个馒头就放了筷子,说吃饱了,任凭乔嫂怎么劝也没再吃,待都吃完就抢着去洗碗。
  乔嫂饭后卷了根叶子烟,边抽边跟三丫说,这两天你也抽时间回家看看,帮着问问桂敏要找的那户人家搬到哪儿去了。三丫答应着说行。
  颍镇的春天多少有些单薄,冷风冻雪锤过的山,始终沉默不语,任凭绿意慢慢地破土而出。
  里堡子小煤窑坐落在满目苍翠之中,虽说只有近千米的院围,却也因了那些竖起的井架而有些气魄。按理说靠山的地方多产铜铁,可这地方却偏偏盛产原煤,煤质又好,临山便有了十多个零零散散的小煤窑。开采出来的原煤颍镇是不会烧用的,颍镇都用砍伐回来的木柴翤子。你守着这么多座大山,还能愁生火做饭用的烧柴吗?那些煤就在各自的院子里堆积如山,过些时日,再用汽车运往附近的城市,颇有些赚头。
  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是个叫冯二泉的山东汉子,过来有几年了,挖煤伐木头扛麻包,啥活都干过,吃过的苦一般的人见了都会皱眉头,但是往往就是这些个能吃苦的人,才会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不料没想到三四个年头之后,冯二泉体会到了苦尽甘来这个词的滋味儿,他所在的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徐大头因犯了杀人罪而被捕入狱,煤矿也被没收了,重新承包的大会上,镇里出十五万元的价目做底金,竟没人举手,一来是底金太多,二来这矿也被徐大头弄得差不多了,谁会拿重金拾个破烂摊子呀?便都沉默不语。几根烟的功夫后,一直坐在人群后头看热闹的冯二泉却举了手,底金十五万元他应了,但也顺带着提出个条件,底金先付三分之一,剩余的一年后还清,加利息也可。
  镇里的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竟同意了,好歹算是个营生,搁那儿闲着也是闲着,承包出去或多或少会有些钱上交给镇里的,便跟冯二泉签了合同。冯二泉立马回他租住的房子里,不知从哪儿鼓捣出五万块钱来,去镇上交了底金,又将行李卷搬到矿上,聚拢了原来那些挖煤的工友们,便张罗着开张了。原本土头土脑,瘦成个猴样的冯二泉,摇身一变,成了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
  冯二泉虽说是个松垮垮的男人,也没个长相,但却精于心计,接手小煤窑没两年,便将事业做得红火起来,掌柜的派头就出来了,先是弄了身西装,又理了发型,一双尖头皮鞋擦得比地下挖出来的原煤还要亮。井下领工改成了井上监工,还弄了辆帆布篷的吉普车,虽旧了点,跑山路土道也挺威风的。
  冯二泉看似笨拙,却有些才华,能拉一手好二胡,尤其是那曲《二泉映月》,决不比瞎子阿炳拉得逊色多少。想从前冯二泉替别人打工时,到了黄昏歇息下来,冯二泉总是坐在门槛上,手执那把二胡,弦似流水,解去胸中的郁闷和身心的疲惫。镇子里开酒馆的孙嫂,曾被他的胡琴迷醉过一些时日呢。那时候,冯二泉每次到酒馆里吃饭,孙嫂都喜笑颜开地给他温酒端菜,末了还少收他一两块钱,算是送他个人情。冯二泉知道这个道理,孙嫂是将他当个人才,你想想,山区小镇,能出息几个吹拉弹唱的人物呢?
  开酒馆的孙嫂是个寡妇,虽然家里缺个男人,钱财却不缺。孙嫂自打听过冯二泉拉的《二泉映月》后,眼泪汪汪地跟他说,泉子兄弟,你那两根弦,咋就跟一把刀子似的呢?在割我的心呀。
  冯二泉也想靠孙嫂接济他一下,但他又没有那个胆子,一个外来人,做苦力的男人,是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的,说不定就是一口陷阱呢,弄不好就得栽进去,或者搭上条性命。所以,他便没敢跟孙嫂靠得更近,而是巧妙地躲开了这女人的纠缠。正是以着自己这种能屈能伸的处世哲学,冯二泉才有了几万块钱的积蓄,才得以承包了里堡子小煤窑,才有了他今天的发迹。冯二泉有时候喝酒吃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那个小村子,想起家中那两间破草房中的结发妻子和多病的老娘来。
  去年夏天,冯二泉结算了一些煤款,抽空回了趟老家,给刚刚去逝的母亲下葬。冯二泉回去时没有穿那些西服之类的好衣服,而是换了套简朴的布衣裤与结发妻子见了面后,便给妻子留下一些钱,谎说自己在东北挖煤时摊了人命官司,得出去躲一躲,少说也得个三五年才能平息,让妻子不要等他,说他的人命案子一旦败露了,就是死路一条。
  冯二泉不光会拉胡琴,演戏的本事也不小,哭哭啼啼弄得妻子伤心欲绝,最终还是让他尽快地出逃。冯二泉回到颍镇之后没几个月,便明媒正娶了副镇长王寅效的姑娘,女孩长得俊俏,比他小了六岁。
  从那时候起,颍镇二道街南集市边上,就竖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洋楼来,人们多数都知道,那就是里堡子小煤窑掌柜冯二泉的私宅。
  乔嫂是多少有些喜欢新来的女人桂敏的,这女人长相虽不是很标致,但手脚麻利,看似不懂的一些纸活,瞧一眼便会了,三五天下来,桂敏就成了乔嫂的一个好帮手。
  颍镇是个比较古朴的镇子,依山傍水,尽染天地之灵气,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他们除了劳作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什么念想了。即便没有多少人是上过学堂的,但往往也懂得那丰衣足食几个字的含义。在民间,他们信奉的就是福禄吉祥,所以,乔嫂的纸作坊生意就挺红火。隔三差五的便有些人来订做红白喜事的纸器,什么牛马猪羊,什么鸳鸯戏水的窗花,尤其是五彩的纸葫芦,更是畅销十里八乡。端午节嘛,檐下插一把清新的艾草,艾草上再系一个鲜艳的纸葫芦,日子就会如庙上的香火一般,燃旺了。那发自内心的祭奠和祈愿,乃至亘古不变的思念,便有了某种简单又亲切的寄托。
  每到五月临近的时节,盛夏的雨水带着轻微的黄色,自天庭噼哩啪啦地滚落下来,乔嫂的纸作坊就跟着红火起来,几个人早起晚睡地忙碌,整个人都猫在屋子里,为的是赶一批又一批的纸活。几个人各有分工,压模的、刷色的、上浆的、系绳的,屋里屋外忙个不停。
  做纸器是有讲究的,几个女人在晨光里就爬起来,来到作坊里,先在一个铜盆里净了手,用干毛巾将手揩干。尔后是将买回来的纸剪裁下料。如果给安葬的人做陪葬的纸牛纸马之类,还要在院里挑捡回一些被日头晒得响干的麦秸秆,扎成牛和马的形状,再往上面粘纸。纸是分层次的,先是用旧报纸做铺垫,再用马粪纸加厚这些动物的筋骨,最后才用彩纸粘贴毛发,几道工序下来,那些纸器便有些活灵活现了。
  特别是制作纸葫芦,更是一份工夫活,不但要有耐心和细心,更是手指灵巧。每年九十月份便要买纸下料,用重物弹压之后,使其稍微受些潮湿,拿到空屋子里风干。下料时挑挑捡捡,决不允许有次品出现,要把整张的土纸粘成蜂窝状,压模成型之后,用细毛刷将葫芦刷上浅粉或者浅白的底色,再套上另外一种颜色,一一拴在铁线上晾干,再逐一涂一遍颜色,最后系上穗,一笔一笔地给穗也上色,用白红绳系了上提线,也染上色。做这些小吉祥物是要懂得色彩学的,一个小小的纸葫芦的制作完工往往要经六道工序。临近端午的时候,乔嫂的小院落里便悬挂满了无数样式的纸葫芦,各种式样的纸葫芦颜色也不同,有浅粉、大红、中黄,也有肉粉、淡蓝等等,色彩缤纷,甚是惹人喜爱。
  乔嫂称这时节,是她一生最为快乐的时节,不停歇地劳作,使她忘却了一个寡居女人的苦楚。每到这一时节,她都要亲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制做成型的葫芦,将它染成浅绿色,再擦一点粉红。葫芦做成之后,乔嫂要将它悬在自己卧房的门框上。这时,叶儿和三丫便会发现乔嫂的眼角湿了,她们知道乔嫂是想丈夫了。叶儿就跟三丫说,我们多做活吧。
  
  新来的女人桂敏在跟叶儿去了里堡子小煤窑回来之后,就大哭了一场。女人桂敏一个人躲在牛棚里失声痛哭。先是扶墙而立,后来便将整个身子都伏在黄牛那宽大的脊背上。女人是将黄牛当成了她可以倾吐胸中郁闷的人了。
  女人小了声地说,我不想活了。女人知道,属于她的人生之梦,至此将不再绚丽。女人桂敏的哭声夹杂着无限的痛苦,像抚摸内心的伤痛一般。
  叶儿偷偷地喊来了乔嫂。两人站在牛棚外面,默默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女人,心里想,是谁给桂敏制造了不幸呢?
  乔嫂将叶儿扯了,缓缓地回到屋里。乔嫂说,她碰到什么难事了吗?叶儿说不晓得。乔嫂又问,是受了什么委屈?你们去煤窑的路上谁欺辱她了?叶儿又摇摇头。
  乔嫂便停下手里的活计,卷了根叶子烟,点燃之后抽了一口,淡蓝的烟雾袅袅地在作坊里飘着。
  叶儿说,过晌的时候,我跟你堂弟套了车,去给里堡子小煤窑送那两百个纸葫芦,桂敏姐也跟去了,进矿后院的仓库时,掌柜冯二泉回来了,路过仓库附近,冯二泉过去后,桂敏姐才问我,那个人是谁?我告诉她说是这个小煤窑的掌柜,桂敏姐的脸色就变了。
  乔嫂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默了声做活。
  打这天起,女人桂敏不再提寻亲的事了。刚来时还曾说要返回老家,这忽儿却不提了。只是专心致志地跟着乔嫂她们学手艺。短短半个月下来,就已经会用秸秆绑扎那些纸器和纸葫芦上色了,而端午节也越来越近,也就再有十几天的样子,挂在作坊墙壁上的那本日历牌被小叶儿和新来的女人桂敏翻得油渍渍的。叶儿翻,是数着日期做纸器,别误了哪个订户的工期;新来的女人桂敏翻则是不知为何,每次翻那本日历都是眼睛湿湿的。
  乔嫂是发现了这一点的,但她没有声张。
  里堡子煤矿的掌柜冯二泉这些天有些神情恍惚,他夜里睡觉时总是梦见自己原来的结发妻子赵桂敏来。赵桂敏瞪着眼睛站在他身边哭泣。冯二泉夜半惊醒,拿手一摸额头,满是汗水。
  也就是前两日,冯二泉新娶的女人王金玲跟他说,她爹惹上些麻烦。冯二泉问是什么麻烦,王金玲说好像是收了他主管的几家企业一些钱,被人告发了。
  冯二泉听后吓了一跳,心想老丈人若是摊了事,自己也会跟着吃锅烙的。因为他的小煤窑漏税的事都是老丈人关照的呢。冯二泉便没了心情,心想怪不得这几天总是恶梦连连呢,自己悔不该抛弃了结发妻子,在外地另寻新欢,许是老天爷在找自己的麻烦,也许是人做坏事后应得的报应。
  冯二泉便在自己的院子里拉琴,冯二泉是喜事时拉,烦恼时也拉,只不过所拉的曲调不同罢了。遇到高兴的事,他就拉《草原之夜》,连眉梢都跟着欢喜;遇到烦恼的事,他就拉《二泉映月》,琴声凄婉,甚是伤感。冯二泉坐在一把木椅上,双眼微闭,琴音便于手指间四处流淌,真有如一缕深入灵魂的韵律,触动痛苦,使他自己都如醉如痴。《二泉映月》可是那个瞎子阿炳创造的经典啊,曲调抑郁,用看不见人间的那份痛苦,来掩饰内心的悲伤。冯二泉拉这曲子时,往往是要泪润双睛的。就是这琴声,曾经感动了镇上开饭馆的孙嫂,冯二泉自从跳出了“农”门,是扛着这把琴走南闯北的,岁月如人生,也如琴上的声音,拽着他颤颤地朝前走,让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甚至是跌跌撞撞的。随着他手指的颤动,忧伤纷纷陷落,如落花的残片。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瞎子阿炳,一个弃家远行的流浪汉,在琴声中寻找难测的旅程。
  冯二泉一整个上午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拉琴,他已经预感到什么,老丈人一旦被审查,他自己恐惶也会跟着受牵连。冯二泉的话没到晌午便应验了,镇派出所的两个大壳帽,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他家这幢小楼前,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冯二泉,那把琴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那些半透明的松香粉末洒了一地。
  临近端午的第四天,天下起了大雨,吃过晚饭好一会儿了,乔嫂见雨还没有停,便跟新来的女人和小叶儿说,歇了吧,这光景做出的纸器是不干爽的,弄不好要受潮气,待明个天晴时再做不迟。
  几个人便回屋睡了。
  半夜时分,乔嫂被一阵雷声惊醒,她披衣下了地,到外屋的作坊里看了一下,却发现睡炕上不见了新来的女人桂敏,乔嫂便惊了一下,铺面上叶儿跟三丫睡得正酣。乔嫂便没声地推开作坊门,院子里雨声仍旧不断,她迟疑了一下,大门上落的锁还在,便拿了只斗笠戴在头上,出门朝厢房的牛棚处走,雨声淹没了乔嫂的脚步声。
  乔嫂是在牛棚里发现正呆坐在墙根处干草上的桂敏的,新来的女人桂敏手里握着一把扎纸活用的剪刀,呆愣愣地望着站在她身边的乔嫂。女人桂敏的脸上满是泪水。
  外面的雨仍旧倾盆而落,不时有闪电划过夜空,乔嫂摘下斗笠,在女人桂敏的身边蹲下来,两个人许久都没说话。
  雨稍小一些时,乔嫂爱抚地拿手在女人桂敏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后说好妹子,别乱来呀,啥疙瘩都可以解开的。乔嫂说着便从女人桂敏手里拿下了那把剪刀。
  女人桂敏便趴在乔嫂怀里哭起来。
  女人桂敏说,我要杀了他。
  乔嫂任由女人桂敏哭了一会儿,方说,负心的男人是该杀,但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们不能做胡来的事情。
  尔后,乔嫂跟桂敏说,矿上的冯掌柜是你家里的?
  新来的女人桂敏点点头。
  乔嫂叹了口气说,真是富贵思淫欲。
  乔嫂一边抚着女人桂敏的头发一边说,他已被镇派出所抓起来了,女人桂敏听后惊异地抬起头来。
  乔嫂接着说,是偷税漏税。可能得判半年刑的。
  女人桂敏的浑身抖了一下。
  乔嫂便把她上午去镇上送纸活时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女人桂敏。两个人相互搂着坐了好久,才起身回到屋里。
  这时,天光已经发亮,隔壁灶房里乔嫂的堂弟哑巴已经起来生火淘米了。两人也没了睡意,一边做活一边聊起身世。
  女人桂敏跟乔嫂说,冯二泉走几年了,是她跟婆婆俩相依为命。老太太病危时,她给冯二泉发了电报,冯二泉回去说他摊了人命官司,得出去躲几年,没成想却是欺骗我,又娶了个女人做老婆。
  乔嫂说,看这些天你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便晓得你是要找那男人算账的。
  女人桂敏说,我怀了他的娃,不得已才来寻他的,跟嫂子说是来找亲戚的,那是我扯了个谎。女人桂敏说着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地便将天聊亮了。
  吃罢早饭,乔嫂吩咐叶儿,带三丫去集市上散销那些纸葫芦,由乔嫂的堂弟套上牛车,并装了货,几个人就奔集市上去了。
  乔嫂跟女人桂敏说,你好好想一想,那冯二泉是指不上了,若是回老家,我给你些盘缠,若是家里没什么人了,那就留我这儿做活吧,赶机会嫂子帮你再寻户人家,论长相也不错,又不缺胳臂少腿的,还愁嫁不出去?
  两个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干活,最终,新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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