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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江文艺 2005年第08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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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的葵花
■ 紫 薪
  葵花是苇花镇上公认的美人。
  葵花是那种越看越经看的美人,仔细去端详,都会让人生出许多惊讶,一点找不出错来。
  葵花爱穿红,红袄,红衫,红裤,红鞋子。远远望去像一团燃烧的火团。葵花爱笑,一笑一狐眉,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尤其是眉心那颗红色的美人痣,像熟透了的小樱桃,鲜艳像要滴出水来。
  葵花还爱唱戏,一口字正腔圆的越剧,不亚于戏班唱戏的花旦。葵花还有一手刺绣的绝活,苇花镇上无人能及。葵花令镇上多少男人痴迷,皆因她而多梦,因她而失眠。
  葵花的美貌,让镇里的男人都酸酸地藏着醋意。想娶她,想霸占她,想偷她,想掐死她的人都有。在苇花镇人的心中,以葵花的美貌,就应该被大户人家娶了去,当少奶奶或是姨太大,一辈子风风光光吃香喝辣。不然,真是对不起她这张脸,枉然来了这个世界。然而漂亮的葵花却没有吃香喝辣,这个世界的事情本来就不够公平。谁也说不清楚,葵花最后却嫁给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这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叫大奎。
  大奎是苇花镇戏班里的一个艺人,五短身材,酒糟鼻,老鼠眼睛,一张马脸,还跛了一条腿。可是大奎吹拉弹奏样样精通,人家用嘴吹唢呐,他用鼻孔也能吹唢呐,尤其善吹“先锋”,(一种大唢呐,黄铜打制,有一米五长),声音悲怆高亢而又呜咽。
  葵花最爱听大奎吹“先锋”,大奎悲凉高亢的“先锋”声令葵花听了动容,最后竟然嫁给了他。
  苇花镇上的人都为葵花如此草率地嫁给大奎而感到遗憾。甚至暗地里有些愤愤不平,他妈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甚至有人认为她红颜薄命。
  葵花果然是红颜命薄。葵花和大奎结婚三年了,却没能生下一个孩子。葵花竟然不会生孩子,镇上的人不说葵花不行,都说大奎没本事,肯定是那裆下的东西不行,占着茅坑不拉屎。镇上很多男人对葵花不怀好意,可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葵花自从嫁给大奎,从未闹出红杏出墙的事儿来。
  没有小孩,大奎起先有些无奈,后来也就认命了,反而心怀敞亮,落落大方。此时的葵花,已经不像婚前那样水嫩了。然而比较起来,葵花的眉眼,面容,身材在苇花镇的女人里,还是拔了尖的俊俏。这时的葵花走在苇花镇的大街上,虽然没了当初耀眼的红润,但风韵依然,还是那么惹男人心跳。
  日本鬼子说来就来了。
  苇花镇上的人起先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后来听说他们无恶不作,强奸妇女,杀人放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土匪还要坏还要凶残。
  没多久,日本鬼子就占领了县城。苇花镇距县城十里路,已经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了。
  日本鬼子占领县城的时候,大奎和他的戏班正好在县城里给人唱戏。大奎被困在县城里,音信全无,葵花挂记着大奎终日提心吊胆。就在县城沦陷后的第七天,从县城传来消息说,大奎被日本人杀害了。葵花听了以后,昏了过去。事后才知道,原来大奎的戏班被日本鬼子带去唱戏,鬼子小队长佐佐木被唱花旦的花红艳的美貌迷住了。淫心大发,竟然闯上戏台,抱住花红艳就要轻薄。众目睽睽之下敢怒却不敢言,竟无人出声出手相援,眼看花红艳就要被佐佐木强暴了。大奎大吼一声,冲上戏台,抡起“大先锋”朝佐佐木劈头砸去。佐佐木一转身,一脚踢倒大奎,佐佐木恼羞成怒,命令鬼子将大奎五花大绑,塞进麻袋,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
  苇花镇上的人听说后一阵骚动。想不到平时本分老实,相貌丑陋,软弱可欺的大奎,竟然有这样一股血性,镇人自愧不如,对大奎的壮举肃然起敬。
  大奎死后,葵花就不再穿红了,一身素裹。一身素装的葵花依旧为镇人所注视,注视着葵花这一朵白葵花,看她会不会枯萎下去。
  日本鬼子常来苇花镇扫荡,烧、杀、抢无恶不作。葵花和镇上的人一样,鬼子来扫荡了,带了干粮就往山上跑;等鬼子回县城了,再回来。许多人都是在回来时发现,猪羊不见了,房子没有了,亲人被杀害了。一时哭声一片,哭声回荡在苇花镇上空久久不散。
  真是祸不单行,葵花在逃避日本人的路上撞上了土匪。土匪头子穿山豹看上了葵花,这可真是有些要命了。
  土匪头子穿山豹对葵花的忍耐和温和让所有苇花镇上的人惊讶,也令葵花感到吃惊。他不像其他土匪一样看上了就抢,他一点也不逼葵花,简直就不像一个土匪。
  在一个满天红云的傍晚,穿山豹一行走进了苇花镇,直奔葵花的家。进了门对葵花说,葵花,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我要娶你做压寨夫人,你可愿意?葵花吓得不知所云。穿山豹接着又说,我眼下虽然做着土匪的勾当,但从不逼迫良家妇女就范,也不坑害无辜百姓,我只是劫富济贫。我穿山豹也是人,且是有感情的人,懂得强扭的瓜不甜,我等着你,直到你同意为止。说完土匪头子穿山豹扭头就走,没有一点匪气,没有,简直就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君子。那时,葵花看着满天的红云,显得有些瞠目。
  苇花镇的男人自从见到土匪头子穿山豹迈进过葵花的门槛,便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沾葵花的一点边儿。葵花没有答应嫁给土匪头子穿山豹,她想不到一个土匪会如此讲究情感,做得尽情尽理。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土匪头子穿山豹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葵花的家。葵花正在做饭,灶堂里发出淡薄而清脆噼噼啪啪的柴火声,看到穿山豹突然出现在眼前,葵花突然怔在那里。穿山豹一把抱住她,双手急不可待地在她身上乱摸。
  葵花吓了一跳,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觉得事情真是鬼怪突然,一时间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穿山豹的手摸向她的下身时,葵花更加慌乱起来。
  你不是说过,不会强迫吗?!葵花几乎尖叫着说了这句话,嗓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惊乍。
  那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穿山豹问。
  葵花沉默不言,泪流满面。
  穿山豹还是走了。
  回到山寨的穿山豹一筹莫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天三夜。
  日本人时时来苇花镇扫荡,又有多少百姓惨遭杀害。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头子穿山豹手提日本鬼子小队长佐佐木的人头踢开了葵花的门。你仇家的人头我都给你提来了,这回你总该答应我了吧。穿山豹说完,把人头丢在地上。看着仇人的人头,葵花不知说什么,葵花只觉得悲喜交加。
  葵花换上了红衫,红裤,红鞋子,又点起了红蜡烛。她给穿山豹做了酒菜,酒饱饭后,她把穿山豹领进了卧房,她解开衣衫,脱下裤子,裸露出她丰满的胸乳和洁白的身子。接着葵花主动躺上床,张开她迷人的双腿。土匪头子穿山豹看得眼睛都发直了,便一头扑了上去。这一夜,土匪头子穿山豹睡得很香很甜,他甚至梦见葵花被娶上山寨,做了压寨夫人。
  天亮的时候,穿山豹醒来后发现葵花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块白绢,上面刺绣着一朵鲜红的葵花。
  从此,苇花镇上,再也没人见过葵花。几年后,有人在桐庐的戏班里见过她的身影。土匪头子穿山豹后来不做土匪了,有人在抗日的战场上看到过他。
  


我的父亲和母亲
■ 韦启文
  父亲
  
  南方夏初的一个上午。
  福弟和才弟都上学去了。母亲和往常一样,用碾碎的米专门给父亲熬了粥,还有一小碗剁成细末的瘦肉汤。父亲躺在床上,已不能自理。昌弟扶起父亲,吃了几口他说不想吃了。但看上去神志还算可以。
  父亲已经病了3年,在县医院做过手术,1973年夏天还由三叔护送到武汉进行过检查。我带父亲到当时的武汉军区总医院,那是全武汉市一个水平很高、很有名的大医院。拍了片子,几位有经验的医生说,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和三叔只好又护送父亲回良才村。
  父亲知道自己患了不好治的病,他内心一定是很痛苦的,但言谈中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他很乐观,凡是医生说的办法,凡是民间流传的偏方,他都试过。但一年来病情未见好转,而且更加严重了。
  我从小就没听父亲说过自己经历过的的苦和难,父亲历来给我们讲的,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至于他的苦和难,父亲只埋在心里。这几年,父亲就一直把痛苦埋在心里了。
  大约8点,父亲说,该打针了。刚好赤脚医生小廖来了。她与往日一样,给父亲静脉注射葡萄糖。连父亲都知道,就是补充一些能量而已,不是治病的药。忙乎了一阵,小廖说葡萄糖推不进去。过一会她又对昌弟说今天算了,就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硬汉子。平时种田是一把好手,耕、耙、栽、割样样在行,风风雨雨从来没歇过。家乡盛产竹子,家里用的筐子、篮子、竹箕,还有鸡笼、鱼篓等等,都是父亲编的。父亲削篾片很有功夫,一次可以同时削两片甚至三片。他操着锋利的篾刀,灵巧得近乎神奇。有时一边削还一边唱当时流行的“洋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全国人民大团结/打倒了蒋匪帮……”
  有时候又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后来父亲买来一套木工工具,无师自通,又干起了木工活。从此,家里的桌椅板凳,以及窗户门板,都是父亲自己做。房屋和农具的小修小补,也都是父亲自己包揽了。后来我考上大学,用一个小木箱装衣服到学校,那是父亲在水利工地上利用休息时间,弄几块木板敲敲打打做成的。这个小木箱跟随我从良才村到大城市武汉,从武汉到农村搞斗批改,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又回到武汉。经过几十年,多次搬家,多次折腾,我始终把它保留着,那是父亲留在我身边的唯一的纪念了。
  在农闲的时候,父亲有时还要到柳州等地跑肩挑的活儿。他到柳州买了旧废钢铁,挑回良才村,卖给打铁铺打农具,攒一点血汗钱。一百多斤的担子,近二百里山路,一般是五天一个往返。去来路上花四天,在柳州进货一天。
  每次父亲从柳州回来,除了满担的货物,还有一包糖和满肚子的新鲜故事,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了。父亲给我们讲在柳州见到汽车、火车,讲城里有很多高楼等等。有一次还带回了一张相片,相片里父亲坐在飞机上。那张相片装在镜框里,挂在厅堂的墙上。这可能是良才村最早的一张相片了,远近的人看了都知道父亲坐了飞机。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是站在飞机模型后面照的相片,并没有真正坐过飞机。
  从小我们就从父亲那里知道,走出良才村,外面还有一个很精彩的世界哩。在我们的童年,这可是最好的启蒙教育。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期望,无形中是好好学习的一种原始而相当凑效的动力。
  算起来那时父亲三十多岁吧,身上总有一种豪气。父亲喝酒不多,但可以大碗吃饭,大块吃肉。说话高音调,笑声高分贝,极富感染力的。父亲解放初期当过乡长,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又当过大队长,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农村里有过脸面的人了。
  记得1958年冬天,作为大队长的父亲,扛着一面红旗,领一帮人去修水利,几个月没有回家。一个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假,我便步行近20里路到工地上去看父亲。在一个用竹席搭成的工棚里,父亲正在生病。一个土医生在给他治疗,头上插满了针灸。父亲历来乐观刚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倒下。他无力地问了几句学校的情况,就叫我到几里以外的外婆家去住。他还特别交待,不要告诉外婆。他不希望儿子看到他无助的样子,这是父亲的性格。
  父亲同时也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人。听母亲说,祖母生三叔时,家里正揭不开锅,连稀饭都吃不上。那时祖父在外面给人家锯板子,好久没有回家。伯母婶婶们劝祖母把三叔送人算了,免得刚出生就饿死了。父亲是大哥,才十多岁,他坚决不依。他到地里掰来正在灌浆的嫩玉米棒,剥下嫩粒,煮熟了给祖母吃,磨出玉米浆喂三叔。就这样度过了春荒,三叔也终于没有送人。
  后来祖母病逝比较早,三叔只有七八岁,又是父亲一手把三叔抚养成人,还送他上学校读书,后来当了老师。
  有一年村里廖大叔一条腿突然红肿,不能走路。大家把大叔抬到医院,指望吃点药打几针就可以回家。治疗了一段时间,医生却说要截肢,不然会危及性命。父亲听说后,带几个人赶到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廖大叔一抬就走。回到村里,又与乡亲们一起,到处寻医问药,硬是把大叔的腿给治好了。后来大叔当了国家干部,如果没有一双能走能跑的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父亲当乡长的那几年里,全乡父老乡亲谁家缺粮,谁家缺穿,谁家有难,他都清清楚楚。我亲眼看到他给瞎眼石大叔家里送过救济粮,还给孤儿阿诺送过救济棉衣。
  赤脚医生走后,我一直没有离开父亲的房间。父亲好像睡了一会儿,醒来就说,再来打针吧。显然他还记得刚才没有打进去。昌弟从厅堂进来说,小廖已经走了,明天再打吧。父亲听了,又睡着了。
  在我从小的印象中,父亲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不管什么事他都喜欢试一试。
  解放初期,听说外地开始兴修水利,身为乡长的父亲从县里请来技术员,在村子附近的几条山沟转了一圈,选定了两条沟,作为兴修水利的坝址。技术员走后,他便带领乡亲们利用两个冬闲,靠肩挑背扛,修了两条水坝,建成了两个水库。至今,这两个水库仍然是良才村抗旱保丰收的保障呢。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在1954年试种第一块早稻。那时家乡一带方圆几十里都种一季稻,俗称中稻。听说外地有种两季稻的,同一块田粮食产量增加一倍。但谁都不敢试。种早稻得三月份育秧,四月份插秧,万一秧苗冻死了,一年的口粮怎么办?一家人吃什么?父亲却敢一试。从三月育秧,到四月插秧,父亲每天都往田里跑几趟。经过精心打理,到6月份,父亲的两分水田稻穗饱满,开始泛黄,乡亲们啧啧不已。那时家乡不种油菜,也不种小麦,满垌的中稻还没抽穗,真可以说是万绿丛中一点黄。父亲的两分早稻田自然引来成群麻雀的好奇与欢欣,这些小家伙根本不把稻草人放在眼里,父亲和三叔只好天天在田埂上赶麻雀。看似有几分难堪,实际上父亲心里充满了喜悦。父亲的试验成功了,第二年大家都种起了早稻。小鸟们欢欣雀跃的范围自然也更加广阔,也就不再集中到父亲的田里来了。
  良才村的山上原来长满了松树,但材质不好。又是父亲第一个从邻近的宾阳县引进杉木苗,在村子对面山坡上自己家的地里种了一小块。在土地肥沃、雨水充沛的环境里,加上父亲的汗水,只两三年时间,那些小杉木便已蓬勃成林。后来,种植杉木就这样在村里推开了。如今家乡的杉木一片连一片,一坡连一坡,不仅解决了本地用材,还有外卖的。
  这三件事至今在故乡仍然传为佳话。
  我和昌弟坐在父亲身边,谁也不说话。窗外阳光明媚,但我们心里都很压抑,充满了无奈。大姐已经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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