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4-01-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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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3、674、10、676~677页。
解放初期天津《大公报》琐记
? 吴永良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元稹:《行宫》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所说何事?想来不会是什么军国大事。老宫人们多年幽居深宫,隔绝外界,朝廷的文治武功所知无多。闲话的主题怕是宫中琐事、饮食起居、春花秋月,诸如李隆基和妃子们的交往啊,虢国夫人的美艳出众、淡扫娥眉朝至尊啊,玄宗皇帝“亲自”冒着严寒酷暑演奏乐器啊,等等。
现在我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天津《大公报》的一些琐事,类似这种闲话。当时我是一般的编辑,报社高层大事,诸如事业的擘画、人员的升迁,绝少与闻。耳边吹到的一点风声,也不宜形诸笔墨的。因此,本篇所述仅为当时见闻的一些琐事,为喜欢搜罗《大公报》轶闻旧事的读者,提供茶余饭后的一些谈助而已。
解放前的《大公报》,从1902年到1949年,约经历半个世纪。近年来对其历史功过聚讼纷纭。好在有近五十年的报纸合订本在,可以复案。近读曹聚仁回忆《立报》的文章(见曹聚仁著《我与我的世界》,北岳文艺出版社),称《立报》立场坚定,态度公正,评价颇高。文章说,在中国新闻史上,除了天津《大公报》,《立报》可以说是最成功的。可见这位作家、老报人对《大公报》的充分肯定。又据闻,天津市近年社会上有把“南开(大学)、永利(碱厂)、《大公报》”列为天津市人文三宗宝之说。可见,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人心向背,不可轻忽。我这篇短短的闲话,只叙述解放初期《大公报》的一些琐事,无力涉及如此重大的问题了。
写到这里,有必要插几句话。2002年末,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名为《雨雪霏霏》,叙述我和一些《大公报》人中的右派分子,在北大荒三年的流放生活。在书的开头,我简述了《大公报》的历史。出版以后,一些读者来信评论这本书,同时提出了一些涉及《大公报》的问题。有人问,《大公报》现在如何了?有人问,1966年9月14日《大公报》被迫停刊,为谁所迫?又是怎样停刊的?等等。
《大公报》至今还受到社会上的关注,我感到有些意外。前些年,有些大公报人因为常常提及这份报纸,曾被讥讽为阴魂不散。现在事实证明它并没有被社会所遗忘,阴魂之说未免有伤忠厚。我所能告诉读者的,是《大公报》在大陆上已经消失了三十七年,只有香港特别行政区还在出版。至于它在大陆被迫停刊的过程,说来话长。简单地说,它是被红卫兵勒令停刊的。那么红卫兵是个什么东西,何以具有如此大的权威?那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只能留给另外的文章了。
(一)
我这里所说的《大公报》,特指上海《大公报》北迁和天津《进步日报》于1953年合并组成的《大公报》,到2003年,适值五十周年。两报合并,在当时中国新闻界算是一件大事,是经毛泽东批示决定的。按照计划经济的模式,两报合并初期,《大公报》1953年1月1日在天津出版,同时筹划在北京建房,准备搬迁。
据传达,当时报纸接受的任务有十六个字:“报道国家经济建设,宣扬保卫世界和平。”经中央宣传部门为《大公报》具体划定的国内联系范围是:财政部、外贸部、商业部、粮食部、供销总社、人民银行、纺织工业部、轻工业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全国工商联等单位,并负担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宣传报道任务。
报社组建初期,领导层人员设三长四总。三长是:社长王芸生,副社长孟秋江、李纯青。四总是:总编辑张琴南,副总编辑孔昭恺、李光诒、赵恩源。
合并初期,报社虽然设在天津,但业务领导中心从一开始就在北京,以便于接受中央各部门的指导。王芸生和李纯青两位社长坐镇北京办事处,另一副社长孟秋江则在京津间穿梭奔走。可以说北京办事处是报社的指挥中枢。
1953年夏天,报社购买了北京东四南大街史家胡同二十四号的两所院落,拥有房屋约七八十间,具有相当规模。不久,成立社长办公室,设立国际、贸易合作、工商三个组,负责处理除新华社统发稿件外全部自发稿件,包括评论、论文、自采新闻稿。天津总编辑室负责最后定稿、校对、组版和处理新华社统稿,实际形成大部稿件由北京编辑而在天津出版的极为少见的模式。当时报社内部京津间电话十分忙碌。
北京的机构、人员不断扩大。社长办公室设三位主任,主任为刘克林,副主任为潘静远、姚仲文;三个编辑,为贺善徽、王昊天、吴永良,一个秘书,为廖毓泉。国际组组长张契尼,副组长苏济生。贸易合作组组长蒲希平,副组长萧离。工商组组长姚仲文,副组长戈衍棣。进入1954年,副刊组(组长刘北汜)、资料组(组长张篷舟)也迁到北京。天津编辑部只余下总编辑张琴南和副总编辑孔昭恺、赵恩源主持工作。另一副总编辑李光诒则坐镇上海,兼管上海办事处的工作。
(二)
1953年两报合并之初,《大公报》北京办事处设在王府井大街北口兹府胡同一个小三合院里。北屋一个大通间,记者们集中办公。西间是王、李两位社长的办公室。东间为单身汉的宿舍。
我是1953年3月下旬从天津调到北京的,参加刘北汜领导的婚姻法宣传小组,这个小组里还有王鸿、萧凤等几位。我从这个时候起就得以时承王芸生社长的謦咳了。
王芸生的大名,对于我这个抗战时期在四川读过书的重庆《大公报》读者来讲,可以说是早已如雷贯耳。抗战胜利以后,随学校迁回上海,接着看上海《大公报》,看《大公报》的社论,看王芸生发表的署名文章,诸如《我的人生观》、《我看学潮》、《我对中国历史的看法》、《一统与均权》、《北归杂记》等等(参看周雨著《王芸生》,人民日报出版社),文笔犀利,汪洋恣肆,关注国事,忧心民生。其主要观点是贬斥专制,鼓吹民主,我以为这是以王芸生为代表的《大公报》的主导观点。虽事隔多年,我一直记得他在《一统与均权》中,为秦始皇式武力统一的独裁者们所做的精神画像:“集权力于一身,集思想于一个脑袋。”
1947年春,他访日归来,倡导反美扶日,曾应邀到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为师生演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新闻界名人。他由复旦新闻系主任陈望道亲自接待,由兼任教授的《大公报》人萧乾陪同,在学校大礼堂演说。敦实的身材,坚毅的面容,讲话语调平缓,措辞坚定有力。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讲话中所作的一个比喻:当他说到要打击左翼必然要靠右翼的力量时,挥动着右臂说:“你们看,要打击左半边,不是要挥动右臂吗?”
从1947年到1953年,六年过去了。王芸生身体敦实如昔,短发漆黑,步履矫健,精力旺盛,依然处于壮年期。
记者临时集中使用的大办公室,由几张桌子拼成两组,条件比较简陋。王芸生几乎每天都踱步到大房间来巡视一下,有时候会问刘北汜:“北汜,这两天工作进展如何?”身材高大、曾任上海市文联副秘书长的刘北汜,这时总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笑着说:“王先生,您请坐,我给您汇报一下。”然后有条不紊地汇报记者们采访了哪些对象,得到了哪些材料,预计可以写一些什么稿件,讲得十分详细。王芸生常常插几句话,表示可否。
小组的记者后来写成了一些稿件。他听说以后,一天下午,走过来要了几篇稿子,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戴上老花眼镜,全神贯注地修改起来。他改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改后,还要对记者谈谈意见。一次他改完萧凤的稿子,让萧凤坐在一旁交谈。他夸萧凤的字写得好,问是不是练过赵体。然后他夸奖萧凤文字隽永,就是虚字用得多了些,说:“我删了近两百字,都是虚字。”其他人的稿件,他都坦诚地作过指点。
搬到史家胡同以后,房屋宽敞了许多。但他和李纯青二位仍然在西院最后一排北房中各占了一小间,而且是里外间,李占里间,王占外间。社长办公室则占同排房的西边一大间,和他们相隔一间会客室。
社长办公室逢周一有例会,两位社长必来参加。王芸生常常正襟端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听各组汇报。虽然财经报道的业务性强,相当枯燥,但他总是认真听,毫无怠意。
对碰头会上落实下来的重要文章,他常到办公室来询问下落。分到他手上审改的稿件,及时处理,从不拖延。即使是节假日,有稿件需要处理时,他一样到办公室值班。他黾勉奉公,视报社如家,深受大家的尊重。
1954年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公布,组织全民讨论,成为全国当然也是报社的头等大事。王芸生踔厉风发,全神贯注,始终处于昂奋状态。他曾经说,在中国制定一部宪法,是他盼望了一辈子的大事。对宪法宣传,他亲自领导擘画,在一版上开辟专栏,逐日刊登讨论稿。他拟定“胜利的总结,幸福的保证”十个字,作为专栏刊头。从拟订计划,到约稿、改稿,都亲自过问。每天上午必到社长办公室询问:“宪法稿来了多少?”一上班,还常常翻阅稿件,把认为需要亲自处理的拿走。《大公报》老作者的来稿则必亲自处理。
一次,报纸刊登了《大公报》老作者、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家沈尹默的文章,稿费没有及时开付,老教授来函询问。王芸生手持沈的信件,在办公室和大伙说笑话:“沈尹默来信查稿费,先别给他开,等他多来几封信再说,他的字很值钱的。”那段时间,他精神焕发,谈笑风生,对宪法的制定和通过,满怀热望。彼时彼地,他可能已经淡忘了自己对封建专制作过的犀利分析,更没料到其后几十年间宪法的种种际遇吧!
那两年,政治社会环境相对平静,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还在蓄势待发阶段。报社内部少有大型集会和听政治传达一类事情。195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报社忽然集合全体,在用玻璃隔扇围成的走廊里开会,由王芸生作传达报告,而且事先并未透露内容,令人稍稍感到空气滞重。
会议开始以后,王芸生严肃地站起来,传达他列席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听到的精神,并且宣布纪律:不许外传,不许记录。那一天他传达的内容,即著名的毛泽东对梁漱溟的批判。
他站在那里两手空空,全凭记忆,叙述得却十分详细。他讲了会议开始时,梁怎样站起来发言,陈述农民生活困境,说农民的生活在九天之下。毛泽东立即打断梁的话,予以反驳。梁随即又为他的意见辩护,要求毛泽东有“容人之雅”。这时与会者纷纷起立,高声打断、制止梁的发言。梁开始仍然大声反诉,直至被口号声、呵斥声所压倒。整个过程王芸生传达得有声有色,令人有亲历之感。
不过,那天大会传达的时候,他省略了一个细节。毛泽东在批判梁的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我在重庆参加谈判的时候,有人向我提出不要另起炉灶的话。”这时,王芸生腾的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主席,这话是我说的,是错误的。”过了片刻,毛泽东让王芸生坐下,然后说:“不是我们要另起炉灶,是蒋介石不让我们一道开伙嘛!”后来听说,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大公报》曾宴请毛泽东。酒宴上,毛、王有过这一段对话,至此时隔已经八年之久了(参看王芝琛著《百年沧桑》中《大公报》与重庆谈判部分,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还听说,王芸生当天开会回来向少数大公报老同事转述这件事的时候,流露出内心十分惕息,但不久即平静。真正令他惶惶不安而又幸免于难的是“反右”和“文革”两番暴风雨。在1957年反右以后,他就被通知不再参与报社业务领导,那已是后话了。
1954年秋天,我奉派到重庆采访,半年后回京,已是1955年春夏之交。报社形势丕变。副社长李纯青和总编辑张琴南相继离去。中共上海市委的官员杨永直进社任副社长,主持全面工作。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前院的一个有套间的大房间里。王芸生离开了多年桴鼓相应的老友李纯青,茕茕孑立地坐在原来的小屋里,虽然还担任社长职务,但已不大过问编辑业务了。
(三)
1953年和王芸生同在北京主持工作的副社长李纯青,时年四十四岁。上海报社的年轻同事称他为李先生或纯公,年纪相近的则直呼其名。他生于台湾,1934年在厦门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东渡日本,就读于东京日本大学,攻读社会科学。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1938年经考试进入《大公报》,以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现身新闻界。
李纯青中等身材,步履安详,衣冠简易,一望而知是书生型的人物。和王芸生同时出入,他总是走在王的后面,从不越雷池一步。
熟悉他的同仁都认为他的工作很有特点。其特点之一,是对经手的稿件常常苦改不已。《大公报》的才子之一刘克林,下笔千言,文不加点。有一次,他把王、李二位社长修改稿件的情况加以对比,说:“王先生改稿子,圈圈点点,稍作删削,我喜欢。李先生把稿子改得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令人欲哭无泪。”刘善于夸张,难免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我确实看到过他所说的改得体无完肤的稿件。
一次,一位同事写了一篇私营企业纳税问题的评论,经李纯青修改后,交给我们发往天津。我们发现,稿子经他修改后面目全非。写在稿纸格子里的文字,大部分被划掉,只留下“四马分肥,一马当先”等几句简单的句子,稿纸空行处是他另写的密密麻麻的文字。稿子被改成名副其实的“大花脸”。我们只好重新誊录一遍。另外,当时在私营商业改造中,关闭了大量网点,市民生活感到不便。一位记者写了一篇街头排队购物即景,开头近百字,写寒风瑟缩中人们排队的情景,他修改后剩下八个字:“人们在街头战东风。”后来,记者们有时候互相开玩笑说,稿子“战东风”了,意思是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当然,他修改稿件不一定每篇都十分妥帖,但绝大多数稿件是改得好的,大家都很钦佩,因为他对新闻写作确有真知灼见。他在和同事接触中,常常谈些对写作的意见,他往往站在年轻同事的座位一旁,有时三言两语,有时即兴发挥,擘肌分理,娓娓道来。无论谈工作还是谈写作,他总是以商量的口吻,使大家既易于接受,又受益匪浅。
他认为新闻必须写事实,“没有事实则不知所云”。他反对新闻套话,说那是无病呻吟。他强调文章要有思想,要有自己的见解。报纸不要反复讲人所共知的事情,总要有点新意。他如果活到今天,看看报纸上充斥着套话连篇的文章,不知作何感想。
他主张写文章要注意结构,要像图画一样清晰。辞藻要力求清新,唯陈言之务去。文章要有感情,反对写无情的文章,做无情的宣传。他认为最好的新闻具有最大的偶然性,报纸要寻找、追逐和及时报道偶然事件。
1988年岁尾,他因肝病住入北京医院,在那里写成《读书与写作》一文,归纳平生对读书和写作的意见,思路十分清晰,弥足珍贵。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