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 上 by 朱雀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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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袭来的恐惧让苏锦生丢掉了啤酒罐,酒渍洇湿了床单,他仓皇地往床内侧退去,下意识地蒙住了脸,似乎这样就能躲开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结束!
是的,苏锦生不能再自欺了,《晋史》里的记载,他记得清清楚楚,司马冲的故事并未结束,这个梦也远未到头,哪那麽容易到头?
但苏锦生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哪怕只是一个梦,那也太痛苦了。
他已经不是千年前的司马冲,他是苏锦生,一个平凡的、奔波劳碌,忙於自我保全的小市民。他没有闲情逸致吟风赏月,更没有勇气把一生都赔给一段不见天日、血泪斑斑的感情。他怕疼、怕伤害、会计较,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他无福消受,也不想参与。
可是他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有什麽东西已经醒了,挣扎著想要破茧,这个蠢动的东西,连同对面镜子里映出的少年,正逼迫著苏锦生,想要把他拽回千年之前。也许只要他闭上眼睛,只要他有一点倦意,他又要跌回那个梦了──那个清晰、绵长,仿佛会把他整个吞噬的可怕梦境。
苏锦生想站起来,在房间里踱踱步也好,怎麽都好,但睡眠捷足先登,已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如一床密不透风的毯子,紧紧裹住了他,双腿重得仿佛灌了铅,眼皮也变得沈重粘腻。
“叮铃──叮铃──”
突然,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刺破了睡意,苏锦生如蒙大赦,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黑暗里坐了两秒,才确定真的有人在按门铃,一声声急促得有如失火。苏锦生跑到门边,从猫眼里向外张去,昏黄的楼道灯下,立著一条高高的身影。苏锦生的心忽然就开始发软,带著一丝丝的疼痛,他不觉记起了建康城的冬天,门灯摇曳的光影下,司马绍立在门前,望著正拼命擦试脂粉的自己。苏锦生这样想著,手不自觉地搭到门把上。及至将门拉开一线,直面那双漆黑的,却比司马绍坦率得多的眼睛,苏锦生才意识到,这是Simon。
“你……”苏锦生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锺,时针正指向三点。
“锦生。”Simon从门缝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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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生。”Simon从门缝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我想你睡不著,或者不敢睡。”他环顾小小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一盒烟:“要吗?”
苏锦生走过去,抱著双臂,居高临下地看著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视角,在司马冲的世界里,司马绍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永远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哥哥的脸,而现在这个男人坐在泛黄的皮沙发里,把烟盒递到自己跟前,唇边挂著温和的笑。
相见之初就是这样,这位心理学博士,对他总是格外的迁就,甚至到了自来熟的程度。这是Simon性格使然,还是因为他们前生那一段呢?Simon心里还残存著一丝属於司马绍的记忆吗?
苏锦生不敢再往下想,他摇头:“我不抽烟。”
Simon叼起一支烟:“撒谎可不好,”他从茶几上堆得小山一样的报纸下抽出一个烟灰缸,“看,就算偶尔来一支,也不能算不抽烟。”他笑笑:“这又不是五石散,你怕什麽?”
苏锦生的表情瞬时变得僵硬:“那只是一个梦。”
“哦,只是一个梦。那麽,你紧张什麽?”
被那双深湛的黑眼睛盯著,苏锦生莫名地心虚,真有一股下逐客令的冲动,Simon忙举手致歉:“好了,苏老师,一个玩笑。请坐,”他反客为主地让出身边的沙发,“跟我聊聊吧。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客人,也比噩梦好吧。”
苏锦生冷冷看著他,动都没有动,然而在心里他已认可了Simon的话,他实在受够了噩梦的折磨,只要不睡著,不再回到离乱的前世,哪怕跟条鳄鱼对谈他也愿意,他需要陪伴,但他并没有可以午夜打搅的朋友,他有的只是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见苏锦生站著不动,Simon伸手来拉他,Simon的手掌柔软干燥,有他求之千年而不得的温暖,苏锦生的心头一阵恍惚,再抬眼时,已被Simon拽到了身边。
“锦生。”
Simon的脸近在咫尺,他和他并不熟悉,然而这样的距离却不陌生,苏锦生甚至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他的眼睛会微微眯起,脸侧过来一些,鼻尖亲昵地蹭著自己的,然後是他的嘴唇,轻轻含住自己的下唇,总是这样开始,饱含情欲,又仿佛在逗弄孩子。他本来就是他的孩子,他是他小小的弟弟。
苏锦生的眼睛湿润了,他并不是爱动感情的人,然而此刻掌控著泪腺,把他整个交到这男人怀里的似乎是另一个人──那脸色苍白的、眷慕著亲生哥哥的少年,即便已过了一千六百年,即便他们都不复当年,这少年却什麽都记得,他还是喜欢那人的吻、那人身上的暖。苏锦生不忍违拗他,也无法违拗,他闭上眼睛,缓缓抱住了Simon的背脊。
“锦生。”好半天,Simon才挪开了嘴唇,手指仍插在苏锦生的发间,轻轻梳理著他的短发,连这样的小动作,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苏锦生不禁捉住他的手腕:“你是谁?”
Simon愣了愣,继而笑:“你连谁在吻你都不知道吗?苏老师,你真健忘,我是你的催眠师,Simon邵。”
“你不觉得吗?‘Simon邵’听起来很像‘司马绍’。”
“真的。那麽,”Simon的托起他的下颌:“你想吻的不是我,是梦里的人吗?锦生,我好难过,我可爱上了你。”
“爱上?”这次轮到苏锦生笑了:“我跟你只有两面之缘。”
“足够了,你没听过一见锺情?”
“听过,但我不信。”
“真有意思,锦生,你信前世,却不信一见锺情。”Simon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烟,叼到唇上:“那麽就当我们前生有缘好了。告诉我,我跟他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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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白色的烟雾模糊了Simon的表情,苏锦生从他唇间摘下烟来,Simon疑惑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睛里有一览无遗的坦荡。苏锦生别过脸,狠狠吸了口烟:“不像,一点也不像。”
“锦生,你爱他吗?”Simon专注地望著他,见他不吭声,又问:“那麽你恨他吗?”
“我恨他做什麽?”苏锦生嗤笑:“你不是说了麽,这只是一个梦。”
“但对你来说,它是真实的,它影响了你二十多年。锦生,我知道你一直是单身,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你跟人交往都是泛泛,对谁都是淡淡的,敬而远之。那都是因为这些梦,对吗?你没法信任别人,因为在梦里,你曾经被最爱的人、最好的朋友出卖……”
“够了,够了!”苏锦生喝止他:“你从哪儿听来的?郭斌对吗?他真多嘴!”他重重地把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邵博士,你太高估自己,也太高估梦的影响了。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梦。再说,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麽不好?”
“是啊,可你不敢一个人呆著。”
“是!我不敢睡!我宁可放你进来,也不敢一个人呆著!”苏锦生拔高了声音:“为什麽?这都得谢谢你给我做的那个该死的催眠!我怕再回到梦里!怕恶梦继续!这下你满意了吗?”
“即使不做催眠,这些记忆也在你的潜意识中。锦生,许多东西不是你不去看,就不存在的。”
“哈,好啊,我看了,又怎麽样呢?你说看清梦境,就能摆脱阴影。现在呢?你的催眠到底给了我什麽?!”
“你并没有完成催眠。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梦没有到头。假如真要消除阴影,就必须把梦做到底。”
“是你把我叫醒的。”
Simon沈默了,半晌他艰难地开口:“是,我叫醒了你。你当时的模样太痛苦了,我不忍心。我没有想过,会是那样的。”他抬起手来,想要触碰苏锦生的脸庞,苏锦生躲开了,他愣了愣,低叹:“锦生,对不起。”
“算了,”苏锦生摇头,“关你什麽事呢?幸好你把我叫醒了,那个梦我不想继续,有阴影就有阴影吧,我真受够了。”
“其实不通过催眠,也能走出恶梦。”Simon望著苏锦生的双眼:“亲密关系是最好的人际治疗,如果你能让一个人好好爱你,如果你能好好爱一个人,如果你能在这段关系中感到安全,你就不会再害怕了。锦生,”他抓住苏锦生的手,“让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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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生不由笑了:“你一直是这样治病的?”
“不,你知道不是。”
Simon握住苏锦生另一只手,让他触碰自己的脸庞:“锦生,你看,我在这里。”
苏锦生真想笑,他真想对他说,抚摸、拥抱、亲吻,甚至交合,都无法带来安全,至深的伤害是明明拥抱、明明相爱,却早已被对方出卖。但是Simon怎麽会懂?他充其量只听了个二十分锺的故事,哪里听得全了,又怎麽可能感同身受?许多伤害,不亲历就不会懂吧。
这样想著,苏锦生看Simon的目光就变淡了,仿佛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玩笑似地轻抚他的额头,指头刚拨开他的额发,心却猛跳起来,Simon的发际藏著一道深深的疤痕。
苏锦生不会认错,那是司马睿用镇纸砸到的地方。
那麽说,真是这个人了?
至深的爱与至深的伤,轮回转世也不会磨灭?
所以,苏锦生保留著前生的记忆,而Simon保留了爱过他的证据?
苏锦生目瞪口呆,宿命的强大让他透不过气来。
窗外,暴雨携著闪电撕裂天幕。Simon握紧了苏锦生的手,十指交扣,一如千年前的雨夜,一如他们拜天地的时候,他的眼睛温柔如海,就是这眼神,叫苏锦生历经伤害,仍无法学乖。心底的小人开始屈服,苏锦生听得到司马冲小小的声音,他说: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闪电过後,一片昏黑,滚滚的焦雷中,Simon把苏锦生拉进了怀里。
苏锦生闭上了眼睛,他感到Simon的呼吸落在自己颈间,时值盛夏,他的衣领半开著,裸露的肌肤格外敏感,颤抖著,酥麻的战栗。其实,不仅仅是被Simon的吐息侵袭的部分,衬衣的下面,那些梦中被触碰、被亲吻、被抚爱过的地方也泛著一阵阵甜蜜的酸楚。
一千六百年的前戏,做到现在怎不足够?
Simon的手从他衬衣底下探进去,苏锦生没有阻拦,他几乎是倾耳在听,听那温热的手掌在脊背摩挲的声音。这不是他们的最初,每一次抚摸都是印证,每一个亲吻都是追认,被那样抱著,那样褪去了衣服,用皮肤、用嘴唇感受对方,苏锦生知道,那个梦是真的,真的、真的发生过,因为感觉那麽熟悉,他绝不是第一次跟这个人做爱,轻车熟路,他的体内有他的前生。
一切都在皮沙发上发生,牛皮面子紧贴著肌肤,涔涔地捂出了汗,身体被压得一次次陷落,软的、暖的,著不到力。苏锦生不得不抱住Simon,这样的姿势,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司马绍屋里那张花梨木椅子。那是冬天,椅子是硬的、冷的,然而他们抱在一起汗流浃背,身子和现在一般热,心也是热的,那时候,他全心全意相信著这个男人,他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死。
可是,後来呢?
现在,Simon说可以用一段爱情修补心底的伤口。苏锦生并不相信,怎麽可能?爱只会让人千疮百孔。可爱情有它好的时候,这样抱著,彼此融在一起,连汗珠都是甜的,他会想起很多属於他们的事情。
他记得,哥哥纵马扬鞭的时候,小宫女们盯著他,眼睛都是亮的,然而他在自己跟前勒马,弯下腰抱他上马,热气呵在他耳边,他问:“冲,高兴吗?”
他记得,九岁的时候,在书馆读书,他趁哥哥写字入神,偷偷把自己的衣带和哥哥的结在一起,他一直等著哥哥站起来,吓一大跳。然而那天哥哥借口雪大,把他从书馆一路抱了回去,哥哥走得很慢、很慢,直到快入宫门,才把他放下来,举起缠在一起的衣带说:“这同心结结得真好。”他的脸红了。
那时候,一切多好。
哪怕是後来,在花梨木椅上,还是好的。
但是,为什麽後来之後还有後来?
“我们去北方吧……”苏锦生抱著Simon的肩,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胡言乱语,可他管不住嘴:“我们偷偷走,一起去从军。”
Simon吻他的湿漉漉的眼皮,抚他的背:“好。”
“我们都别做太子了,”苏锦生泪落得更急,“一起走吧。”
“好。”Simon收紧了胳膊,轻轻摇晃著他:“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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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Simon已不是当初的绍,明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明知承诺业已过期,他们追不上时间,改不了从前,苏锦生却还是在他的臂弯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无论如何,他说了:一起走。一起、一起,这两个字,苏金生等了一千六百年。他倦了,心满意足的疲倦,眼皮粘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忘了担心噩梦的到来,而噩梦也的确没有来。那一夜,是苏锦生十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纯净的、无梦的酣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床上,阳光从纱帘里透进来,照著Simon微笑的眼睛。
“早,”Simon从枕畔拿过表来,给他看时间:“你快迟到了,苏老师。不过有我在,”他吻他,“我送你去。”
虽然Simon是在离学校一条街的地方停的车,苏锦生还是有些担心。见他慌慌张张地解保险带的模样,Simon坏笑起来,硬是把苏锦生按在车座上,来了个临别深吻。苏锦生被他吻得腿都软了,最後几乎是挣扎著从车里逃出来,摔上车门还听到Simon在里头哈哈大笑。
这个人真的是司马绍吗?苏锦生不得不表示怀疑。
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偷偷摸一下领口,确认没有衣衫不整,苏锦生朝学校匆匆赶17:10 2007…8…16去。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事郭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的缘故,苏锦生总觉得郭斌弯弯的笑眼里别有深意。
“昨晚怎麽样?”
尽管有所准备,郭斌突然抛来的问题,还是打得苏锦生措手不及:“昨……昨晚?!”苏锦生脸色都变了,差点就说出“我们什麽也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之类的蠢话。好在郭斌接下来的问题,终於让他恢复了理智:“昨天放学Simon不是来接你了麽?你们去催眠室了吧。那里什麽样子?我真想去看看。”
“嗯,就那样吧……”苏锦生一边胡乱应答著,一边在心里深深吁了口气。他在梦中度过了难熬的四年,然而在现实中,只是一夜而已。巨大的反差让苏锦生心惊,同时也意识到,他和Simon的进展实在是太快了一些,他们根本是陌生人,彼此甚至谈不上了解,却什麽都做过了。
想到这里,苏锦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真发了疯。
所以,中午接到Simon的电话,说要来接他一起吃午饭时,苏锦生压低声音,断然地拒绝了:“对不起,我很忙。”
十五分锺後,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苏锦生对她没有一点儿印象,她却在环视一圈之後,把目光锁定在苏锦生脸上:“苏老师,苏老师。”苏锦生只好放下教案,走了过去。
“苏老师,”女孩拉了拉他的衬衣,附到他耳边小声说:“有个叔叔在花坛旁等您。他说给您十分锺,您再不下去,他就自己上来了。”
苏锦生听得心火直冒,走到窗边朝楼下一望,Simon果然坐在花坛边上,他长得本来就惹眼,再配上一副墨镜,活像误闯校园的骇客,学生们路过他身旁,纷纷侧目,他却毫不在意。发现苏锦生从窗口探出头来,他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朝著苏锦生直挥手,这一来,校园里的学生也都抬起了头,齐刷刷地望向二楼的办公室。
苏锦生用躲子弹的速度缩回头来,他完全可以想象,假如Simon来办公室找自己,那会引发怎样的灾难。
“你跟那个叔叔说,让他到校门外头等我。”苏锦生按著太阳穴,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女孩乖巧地点点头,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