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 上 by 朱雀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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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氏点点头,泪水却不住地掉了下来:“我不怨他。要怨只能怨我,将他生成胡人模样,我虽不在王府,却也知道这些年他吃了多少的苦,王妃待他不好,兄弟们也排挤他,就连我亲生的裒儿也……”说到此处,她泪落得更急:“亏得他自己争气,也多亏您跟他投缘,跟他那麽亲。对绍儿来说,偌大的王府,只有您一个亲人。”
她抬起婆娑的泪眼望著苏锦生:“三世子,帮我劝劝绍儿。这世上若还有人劝得了他,就只有您了。”说著,她攥住他的手摇了摇,千言万语仿佛都在这一握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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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锦生到了门外,司马绍已上了马,正在街口的大槐树下等著他。苏锦生这半日来,跟他时时腻在一处,并没注意,此时远远望去,方觉那人神采出众,虽是胡人模样,却生得轩眉朗目,顾盼之间,风姿凛然,胯下的坐骑又是百里挑一的神骏,这一人一马往街口一立,跟往来行人比著,当真鹤立鸡群一般。
长得像胡人又怎麽样?这个样子,才是王者威仪吧。苏锦生这麽想著,心头一热,原本想帮荀氏劝司马绍安分克己的那些话,顿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只顾盯著司马绍看。
司马绍见他来了,嘴角也有了笑影,催马过来,朝他伸出手:“上来吧。”
苏锦生点点头,刚要把手交给他,却听身後有人大叫:“司马冲!”
苏锦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跑了过来,那人披散著头发,衣衫半敞,远看活像个叫花子,等走进了,苏锦生才发现此人的衣裳都是绢织的,做工、品色均是上乘,只是穿得胡乱,才显得惨不忍睹,再看他脸上,肌肤倒也白净、油光水滑,一双眼睛却迷迷糊糊,张开嘴来,酒气冲鼻,原来是一个醉汉。
司马绍见了那人,眉心微蹙,颇为不悦。那人猛然抬头,瞧见马上的司马绍也是一怔:“噢哟,世子爷,少见啊。郭景纯这厢有礼。”说著歪歪斜斜地欠了个身,怎奈醉得太厉害,一时之间,站立不住,干脆勾住了苏锦生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到他的身上。
苏锦生又惊又气,等听清他的名字,却不由一愣:“郭景纯?郭璞?”他抓住醉汉的手:“你是郭璞?”
“呃,你今天喝了酒吗?怎麽比我醉得都狠?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郭璞朝著苏锦生直翻白眼,苏锦生却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了。
两晋时期政局虽然动荡,却也是英才辈出的时代,诗歌曲赋,各有能人,这郭璞却又与众不同,他不但官居尚书郎,做得一手好诗赋,对於医术、星象乃至占卜,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是冠绝天下的阴阳家、大才子,据说占卜奇书《洞林》就是他写的,《山海经》、《楚辞》、《尔雅》也都是经他批注,才流传後世。
苏锦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郭璞竟然是自己的前生知交,更没想到郭大才子竟是这副德行。
苏锦生的这些心思,郭璞自然不会知道,此时他拽住了司马冲的袖子,不由分说,拖了他就走:“快跟我来,今日我家有贵客登门,点了名要见你。你上哪去了?叫我一通好找。”
苏锦生哭笑不得,既不忍拂郭璞的意,却也不好就此撇下司马绍,一时为难,抬头向哥哥望去:“绍,我……”
“我先回去。”司马绍勒转马头,想了想,又嘱咐一声:“自己小心。”
苏锦生被郭璞拉著,踉踉跄跄转过两条大街,到了一处府邸。还没走近大门,便有一个高一矮两个童仆迎了出来,一边一个,架住了郭璞,苏锦生也总算松了口气。
高个的童仆长得甚是秀丽,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比司马冲还要小上一些,未语先笑,显然跟司马冲极其熟络:“世子爷可算来了,我家大人从昨晚就开始念叨你了,天没亮就上贵府找您去了,这一上午也不知跑了多少回。”
郭璞虽醉,别人说他,却还是知道的,当下哼了一声:“四儿,就你多嘴。”
四儿闻言吐了吐舌头:“大人,您这一去老半天的,那贵客都等得不耐烦了,几次要走,要不是四儿多嘴,拼命解劝,只怕等您回来,人都不在了。”
郭璞听了便笑:“他才不会走呢,没见著三世子,他怎麽肯走?”
说话间,四人转过了影壁,到了正厅门前。早有童仆上来,撩开了青纱帘栊。
但见厅中竹席铺地,疏疏落落摆著十来个蒲团,一群宽袍博带的男子盘腿坐著,或摇羽扇,或挥拂尘,高谈阔论,不知讲些什麽,厅堂四角都置著香炉,轻烟嫋嫋。要不是这些人座前的几案上都有酒有菜,身後又有童仆伺候著,苏锦生简直要怀疑,这不是郭璞的家宴,而是在做道场。虽然他早从书上读到过,两晋时期,文人墨客最好穿宽衣、把拂尘,聚在一起清谈闲扯,但是亲眼目睹,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众人见郭璞和苏锦生来了,纷纷起身致意,却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如电的眸光却直直朝苏锦生射来。苏锦生被他瞧得极不自在,不禁也回看过去。但见那人三、四十岁模样,身量颀长、宽肩长腿,闲闲坐著,自有一股威风,长得虽不俊美,却是眉目深湛,霸气逼人。
苏锦生心里微微一动,直觉地感到,这人只怕就是那个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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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刚一入席,郭璞便帮他们引荐:“这位是琅琊王三世子,我的忘年之交、莫逆之交、酒友、诗友,请谈之友,司马冲。”说著,又指了那男子道:“这位便是我说的贵客,扬州刺史、大将军王敦。”
听到这个名字,苏锦生不由又朝王敦看了一眼。
如果说郭璞在两晋的文人中堪称一流的话,那麽王敦则是当世超一流的武将。他出身显赫,是琅琊王氏子弟,少年成名,晋武帝将襄城公主下嫁给他。照说娶了公主,王敦可以舒舒服服地当个驸马爷,可他并没有这样做。十几年前,天下大乱之际,他抛却万顷家宅,连公主陪嫁的美婢财宝都散给了军士,毅然追随东海王司马越来到江南,并坐镇扬州,掌控了江南的军权。七年前,东海王意外亡故,他才在堂弟王导的劝说下,转而扶持琅琊王司马睿。可以说司马睿之所以能在江南立足,仰仗的就是王家兄弟。
想到这一层关系,苏锦生虽然不喜王敦凌厉的目光,却也不得不挤出笑来,刚要说话,王敦却赶在他前头开了口:“我抱过你,那是十年前吧,你才这麽高。”说著,他伸手在几案边比了比,众人纷纷陪笑。
王敦讲这个话,全是长辈的口吻,可他紧盯著苏锦生的目光,却别有深意。苏锦生经过和司马绍的那一夜,对於男人之间的事情,已不像过去那样迟钝,於是淡淡一笑,调开了视线:“是吗?我不记得了。”
郭璞听出苏锦生话里的冷淡,连忙替王敦斟酒:“来来,难得贵客登门,我敬将军一杯。”
一旁的四儿忍不住笑道:“大人,您这话从昨晚起,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王将军也不知被你灌了多少杯。”
郭璞脸上一红:“好小子,你倒向著将军。”说著,做势要打他。
四儿连忙往王敦身後缩去,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在王敦腰间:“将军救命!”
四儿这一搅局,席间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众人不管真笑假笑,倒也乐成一团。王敦由四儿伺候著吃了几杯酒,便不再说话,倚在四儿身上,看著那班文人高谈阔论。
苏锦生本身是学历史的,对於古诗词也是喜欢的,所以大家谈论的话题,他还听得懂,真要插话,也未必插不上,但是那些话题实在太过玄虚,说得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苏锦生越听越没劲,到了後来,干脆闷头吃菜。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他便偷偷拽了郭璞,小声说,想要告辞。
郭璞却执意不肯:“不行,今晚大家都要留宿,你也得住在这儿。你自己想想多久没来我家了。”说著,眯了眼,凑近苏锦生耳畔:“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一夜不归。莫不是有了相好,赶著去见?”
苏锦生想到司马绍,脖子都红了,忙假装喝酒,拿袖子掩住了脸:“好吧,我不走就是。”
如此,一群人说著话、吃著酒,直闹到月上西山,有人不胜酒力,沈沈睡去,也有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屋中只剩苏锦生、郭璞,以及七、八个名士还在闲谈。
苏锦生见王敦不在了,便也放松下来,有时也跟著郭璞议论几句。不知怎麽的,话题便绕到了军事上头,那些士子原本就看不起武将,酒喝得多了,更是管不住舌头,有人便含沙射影地说:“纵是军权在握,名扬天下,武夫也还是武夫,到了清谈场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锦生知道王敦今天一语未发,这人明摆著是在嘲笑王敦。他虽不喜欢王敦,然而想到眼下北地失守,连皇帝都被匈奴杀了,这些朝廷官员却躲在江南一味清谈,不理正事,不由心头火起,冷冷道:“若是没有武夫挡住胡人,诸位哪里有命在此清谈?!”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一愣,连郭璞都忘了打哈哈,一个个怔怔看著苏锦生。苏锦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冷著脸说出这句话,很容易被他们猜成上谕,或别有天机。但是,他实在看不惯这些人,便也由著他们害怕,当下将手一甩,便出了正厅。
外头月色如水,铺满了庭院,只见垂杨下头立著个人,眉目笼在阴影里头,看不真切,但那宽宽的肩膀,苏锦生断不会认错。果然,他还不及避让,那人便迎了上来:“人说三世子能言善辩,当世才俊,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苏锦生倒退两步,几乎撞到假山石上,声音却还镇定:“王将军过奖了。”
王敦仿佛笑了笑,黑暗中只见一口白牙:“世子怕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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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忠心耿耿,我为什麽要怕?”
王敦闻言哈哈一笑:“好口才。世子那麽聪明,总该知道我为什麽来建康。”
这个问题,苏锦生刚刚在席间已经想过了,王敦镇守扬州,轻易不肯离开,建康跟扬州离得那麽近,十几年来,他也就来过一回,这次突然造访,又是跟湣帝的死讯一起到的,不用说肯定是为了王权交割。王敦手握晋室兵权,照说他来建康也不为过,怪就怪在他来得悄无声息,还托了郭璞私下找自己见面,这里头的文章,苏锦生倒想不透了。
“将军的深意,司马冲不知。”
“琅琊王马上就要登基,你就不想换个封号,把世子改成太子?”
“将军!”苏锦生勃然变色:“这不是我该听的话,也不是你该说的!”
“哦?”王敦又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几乎抵住苏锦生的鼻尖:“我的世子爷,这世上就没有‘不该’这两个字。天下那麽多王爷,为什麽就你父王荣登大宝呢?那是因为有我,有我的雄兵百万,有整个琅琊王家在他背後撑著!只要你愿意,我也会站在你的身後。”他伸出大手,仿佛要把苏锦生一把捏住。
“不必了!”苏锦生偏过了脸:“这话你可以对我大哥说,对我二哥说。但不要对我说!”
“你二哥?”王敦笑了:“你以为司马绍会给他这个机会?”
苏锦生一怔:“什麽意思?”
“王将军……王将军……”回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苏锦生听得出来,那是四儿的声音。
“我该走了。如果你觉得害怕,”王敦俯下身,逼视著苏锦生:“来找我。我会给你要的一切,而你,”他一把扣住苏锦生的脖子,那一刻,苏锦生真以为他要掐死自己,然而王敦没有,他以一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轻抚苏锦生的颈项:“你也有我要的东西,对吗?”
王敦走後,苏锦生越想越觉得不安,他来不及跟郭璞说一声,便离开了郭家。已是三更,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苏锦生并不认得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然而莫名的恐惧驱动著他,让他在街上狂奔起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竟然已回到了王府门前。
因为一路奔逃,他的一只鞋子已经跑掉了,绾发的簪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可此时,苏锦生已顾不得这些,心里头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举起胳膊,“!、!、!”猛锤门板。大门很快就开了,守门的见了苏锦生,又惊又喜:“阿弥陀佛,三世子,您回来了!”转过头,一迭声地叫:“三世子回来了!言艺,三世子回来了!!”
不多会儿,里头响起一阵里踉跄的脚步声,内侍言艺抢了出来,一把将苏锦生搂到怀中:“世子!你可回来了!”
苏锦生听他声音里带著哭腔,愈加心慌,扳著他肩头问:“到底出什麽事了?”
“二世子……”言艺的话只说了一半,眼泪就下来了:“二世子薨了……”
苏锦生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响,膝盖都软了,隐约听到言艺叫他:“三世子,您怎麽了?!三世子!”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檀木床上,屋里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四周低低下著纱帐。司马绍伏在他枕边,正沈沈睡著,好像是守了一夜,实在熬不住,便睡过去了。
他刚刚醒来,心里有些恍惚,盯著帐顶呆呆地发愣,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麽事情,自己似乎并不属於眼前的世界,而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可是,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麽到的这里呢?他却一点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是琅琊王司马睿第三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司马冲,昨晚他的二哥突然死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坐起身来,背上涔涔地冒出一层冷汗。
“冲,你醒了?”司马绍也睁开了眼睛,他伸出手来,捧住司马冲的脸:“昨晚怎麽就昏过去了?是不是郭璞又灌你酒了?”他又凑近了一些,前额紧贴著司马冲的额头:“你吓死我了。冲,你知道不知道,我急死了,真急死了……”
司马冲望著他,贴得太近,司马绍的面目模糊了,然而那双眼睛却黑得浓烈,里头的深情更是溺得死人,司马冲心头一软,垂下眼,再不敢看他。司马绍趁势把他捺进怀里,紧紧抱著:“以後别跟著他们乱喝酒了。你要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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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冲望著他,贴得太近,司马绍的面目模糊了,然而那双眼睛却黑得浓烈,里头的关切之深更是溺得死人,司马冲心头一软,垂下眼,再不敢看他。司马绍趁势把他捺进怀里,紧紧抱著:“以後可别跟著他们乱喝酒了。”
司马绍的怀抱那麽温暖,就是一块冰也被捂得化了,司马冲僵了半晌,终於伸出手来,缓缓地回抱住他:“言艺说,二哥死了?”
“嗯。”司马绍拥著他,没有动。
“二哥怎麽死的?”
“暴病。太医来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绍,”司马冲把头贴在司马绍的心口,听著他的心跳:“你难过吗?”
司马绍没有出声,他的心跳是那麽平稳,听不到一丝异动。
“你哭了吗?”
“冲,你知道的,我不会哭。”司马绍托起他的下颌:“你到底想问什麽?”
“你知道我要问什麽。”司马冲攥住司马绍的胳膊,仿佛要从他身上抠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然而司马绍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平静,近乎冷酷,这样的绍是司马冲所不熟悉的。
荀氏曾经说过,偌大一个王府,司马绍只有他一个亲人,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司马绍何尝不是他的唯一?他尊重绍、仰慕绍,深深地眷恋著这个哥哥,从来没有一丝的怀疑,在他看来,绍是那麽高大,又是那麽温柔。也许正是这盲目的信任,让他忽略了绍的另外一面。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强大的王权面前,这个男人会做出什麽。
“你怎麽可以?”司马冲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们是同胞兄弟,就是看在你娘的份上,你也不能……你怎麽忍心?”
“哈,”司马绍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杀了他?你真是这样看我的?我知道,这个王府,不,整个建康的人都会这样猜!都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