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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藏·远方的上方-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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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渠、雪山、戈壁、庄稼、集市、民歌、土酒、笑声、蓄满阳光和雨水的时间、到处游荡的梦想。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到房屋能够建立起如此漫长的战线。木质的门让人升起关于植物和阳光的联想。屋门开启,我与自己的居所错身而过。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7)    
  我曾在暗中比较过藏民的毡房与城里人房屋的不同。区别之一是藏民的居所只与劳动有关,肌肉里蕴藏的力量是他们永不变更的产权证明;区别之二是他们的居所与道路相重合——道路早在那里,等候着帐篷的到来,仿佛梦境早就存在,并且一直辨识着它内定的主人。  
  当我的房屋变成了远方,我突然对家的含义产生了怀疑。如果我们刻意寻找“家”与“房子”之间的语义差别,我们不难发现后者不过是前者的物化载体,是家的某种包装或者外壳,它是睡眠的容器,但绝非梦的容器,梦往往拒绝豪华的居所而在荒野飞奔。草原时常令我产生某种离奇的想法——我觉得远在北京的家倒像一处等待我随时光顾的细致风景。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家正藏在自己的双脚里,而与房屋那堵厚厚的水泥墙无关。  
  十一  
  翻越念青唐古拉山、走过羊八井之后,暮色中闪亮的拉萨河就成为我真正的向导。如同神话中隐约的咒语,闪动着古怪的发音和难以辨识的字符,然而无须对它进行任何破译,盲从的我也必然会跟随它抵达想象的天堂。这超越正常逻辑的信赖,在很多时候,比地图、指南针、定位仪更加有效。  
  道路两旁有高高的白桦树,漫长地排列,像一段冗长的欢迎辞,令性急者不堪忍受,而对于像我这样爱慕虚荣的人来说,又不失隆重和热烈。落叶漫天飞舞,仿佛到处散发的请柬,残留着远古的墨迹。它们褐色的筋脉将一座城市千年不变的道路指示给我,使我感觉到了行走其中的神灵衣缕中夹杂的风声。这是一座神灵拥挤的城市,所有的神明都以透明的、柔软的、流质的身躯在河边不露痕迹地游走,惟有在五色风马一般的硕大树叶上,能够留下清晰的掌纹。触摸树叶,也就触摸到了他们的体温。风中布满了他们的喘息声,若仔细闻,还能闻到他们若有若无的香气,略近于松脂与麝香混杂的气味。我知道拉萨到了,我知道夕阳正照耀着布达拉宫,带着童年图画中的那种金穗似的光芒。那座城市在我梦想的一公里以外,道路为我规定了一个神秘的入口,现在的问题是,我能否像这里所有虔诚的子民一样,即使在黑夜里也畅行无阻,能否在这座神灵出没的城市中倏然消遁于某一个时间的拐角?  
  二OO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二OO四年一月五日  
  '1' 羌塘草原,简称羌塘,唐朝的吐蕃地图上就标有这个地方。藏语叫“北方高原”,传说是格萨尔王驰骋的疆场。羌塘占西藏面积的2/3以上,相当于8个浙江省,通常认为其北界是昆仑山、唐古拉山,其南界是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这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地球上拥有阳光最多、含氧却最少的地方。  
  羌塘的两端各有一名镇:青藏线上的那曲镇和新藏线上的狮泉河镇,分别是中共那曲和阿里地委及行政公署所在地。那曲在历史上就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相对繁荣一些;狮泉河是新兴的城镇,地处古代阿里的三围之中。(据卢小飞:《西去羌塘》)  
  藏北高原是青藏高原的主体,藏语称其为“羌塘”(意即“北方空地”),包括今西藏自治区的那曲、阿里地区大部及青海省局部。总面积约为60万平方公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为高寒牧区,地广人稀,人口密度平均每5平方公里为1人。  
  一年四季规定了藏北牧民的生活程序。除了春夏之际去北部盐湖驮盐、秋季去南部农区进行农牧盐粮交换等大型活动外,则终年依据节令及牧草情况在一定的范围内从事迁徙活动。由于地势高寒、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等原因,自古以来藏北牧民便形成了封闭状态的自给自足的生活传统。(据马丽华:《藏北牧民的自然崇拜》)  
  '2'氆氇:西藏的著名特产,译成汉语可叫西藏毛料。朗杰雪及羊卓雍错湖附近牧区为氆氇生产中心,其生产的氆氇分为多种等级,最上等的精品称“嘎央”,又称“多比”,以羊脖子和羊肚皮附近的毛织成,格外精细柔软,献给达赖喇嘛制作僧衣,这些羊则是不能宰杀的放生羊。氆氇也作为贡品进献皇帝,据《明史》记载,当时西藏的阐化王(首府设在山南乃东)所贡方物中,就有氆氇。至清朝,王公贵族也可享有氆氇。《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中有关宁国府被抄的描写中,家产中就包括30卷氆氇。  
  '3' '5'闫振中:《天 葬》,见《聆听西藏》,第465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4'显密经典指出:人的中阴期为七七四十九天。中阴是指两者之间的深坑,亦即在死亡与转生之间的“境相”,也可以说是中间的过渡状态。(据闫振中:《天 葬》)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8)    
  '5' 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的命运》,第5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6'同上书,第34页。  
  '7'据马丽华:《藏北牧民的自然崇拜》。  
  '8' 据马丽华:《藏北游历》,第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9'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灵湖或神湖,蒙语称之为腾格里海。位于拉萨市当雄县和那曲地区班戈之间,湖面海拔4718米,总面积为1900多平方公里,是我国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最深处约33米。东南部是终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的主峰,湖水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冰雪融化后补给。  
  信徒们尊其为四大威猛湖之一,传为密宗本尊胜乐金刚的道场。纳木错的形状像静卧的金刚度母,南面有18道梁,北面有18个岛,四面建有4座寺庙,即东为扎西多波切寺,南为古尔琼白玛寺,西有多加寺,北为恰妥寺,象征着佛教上所说的愠、怒、权、势。这些寺庙的墙壁上有许多自然形成的佛像。湖中五个岛屿,佛教徒们传说是五方佛的化身,凡去神湖朝佛敬香者,都要顶礼膜拜。(据《藏地牛皮书》)      
  天堂下的布达拉    
  《远方的上方》第二部分(1)    
  一  
  我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的纪念碑,选择了接近天堂的位置,仿佛高悬的灯,即使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人们也投以仰视的目光。它比阳光传播得更远,因为它更慷慨、仁慈和神圣,它能穿透黑夜,抵达阳光不及的死角。由青藏线进藏,沿途常会见到磕长头前往拉萨的藏民,他们合拢的手掌永远指示着两个方向——天空和拉萨。他们的表情中已经透露了布达拉宫的尊严。走进拉萨之前,我已从每个朝拜者的脸上,看到了布达拉宫红墙的反光。  
  在拉萨,早上拉开窗帘我就会看到它——布达拉宫就在喜玛拉雅饭店的窗外,如时间一样永不消失。每天的阳光最早降落在布达拉宫金顶上——它们之间有着最迅捷的通道,使布达拉宫金顶最早接受来自天空的讯号。这表露了布达拉宫与天堂不同寻常的关系。我甚至认为在天空深处还有一座布达拉宫,与我们视野中的那座宫殿遥相呼应,只是层叠的云朵与青蓝的苍穹遮蔽了我的视线。在布达拉宫里穿行的僧人,则是神明与凡人之间的中介者,他们的语言如晶莹的法器,闪烁着天空的光泽。  
  布达拉宫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与天堂的对话,使用着绝无仅有的语种,只有德行高尚的僧侣才能听懂。在藏文面前目不识丁的我自然无从领会这些玄奥的对语——即使汉语经文,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但我能够依稀感觉到在布达拉宫上方飘动的音韵,像歌声一样悠扬,时聚时合,似有还无。我预感到布达拉宫这座无比巨大的石头经书中蕴藏的信息,它容纳了西藏全部的精神和历史,我决心去读它。我迈上了宫殿的第一级台阶,仿佛掀开了一本厚重经书的第一个页码。  
  二  
  我听得到早晨的声音。阳光如同天空散落的佛珠,自宫殿的金顶滚落,最先是金顶中央那只最高的宝瓶,紧接着就如落雨般密集,顺着金色歇山顶的沟槽蔓延,红白两色的宫殿旋即明亮起来,如同老人在深夜里用酥油灯点亮的神话。我听得到阳光在宫墙上行走的嚓嚓声,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清晰。在夜与昼的边界线上,来自天国的照明,使布达拉宫犹如一片巨大的幻影闪现出来。阳光如同福音一样无微不至,并像目光一样深入石墙的每一个凹痕。  
  朝圣者从早晨就来到布达拉宫广场。应该说布达拉宫广场是整座城市最先苏醒的神经。化石般坚硬的夜晚一点点被阳光融化,朝圣者带着梦境中残留的寒意出现在布达拉宫早晨的光环中。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阳光是最浓稠的物质,伸手可触,有着丝绸般凉滑的质感,如天堂垂下的帷幔。我看见那些逆光的剪影,磕长头的每个分解动作在帷幔后面交替出现,金色的阳光反衬出他们卑微的身影。即使相隔很远,我也能够听见他们以额头扣击大地的声音,仿佛神秘的鼓点,有着特殊的韵律和节拍。  
  旅游者一律从东门进入布达拉宫,而朝圣者则从西门。细心的人能够听出两种脚步的差别——前者很重,有如一种沉闷的钝音,还夹杂着粗砺的喘息声,好像劣质的乐器传达出的不和谐音符;后者则小心而轻盈,就像缭绕在他们唇齿间的祷告之声。旅游者与朝圣者按照各自的线路进入布达拉宫,去兑现它截然不同的功能。第一次走进这座宫殿,我就发现了这一奥妙——观光客与虔诚的教民,始终是逆向而行,他们无法合流到同一队伍中。它的好处是使我总能从正面观察朝圣者的面孔,藏教的全部教义都写在那些面孔上。我看见牙齿残缺的老人一丝不苟地爬伏在地上,再艰难地起来,嘴里的祷告声从不中断。她们把仅有的纸币放在神像的边缘,如同把整个生命,交付给神灵。  
  三  
  我面对布达拉宫,那座无数次出现在各种印刷品上的神奇的宫殿,而眼下,我把那些无所不能的报纸网络电影影视一律抛在了身后,它们因我执拗的脚步而全都丧失了功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站在伟大的建筑面前,对于双方,这是两个意义极不相称的事件。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因为“看到”而兴奋,我甚至还无法确定我究竟“看到”了什么——被布达拉宫收藏的细节,远比它呈现出来的更多。或许我应该这样询问自己:我是否进入一个假设性的前提中,用自己脚上的血泡来验证自己预置的结局?我并非宗教信徒,但我认为宗教的主要功能是赋予我们想象的权利——这点起码的权利正被我们所拥戴的物质生活一点点蚕食。谁能说我们所求取的物质生活不是一个假设性前提?又有几人能证明全部的幸福已经包含在我们“唯物主义”的生活之中?布达拉宫,这座政教合一的宫殿不仅是一种视觉奇迹,它是在接近天空的地方,为我们沉闷的俗世生活开启的一扇天窗。    
  《远方的上方》第二部分(2)    
  我同样相信在布达拉宫面前,所有千里迢迢的朝圣者都会百感交集,只是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每天都行走在通往天国的途中。他们与我们的区别之一在于他们从不谈论“西藏”,尤其当它日益成为现代都市里一股不可抗拒的时尚的时候。我并不讳言我的“观赏者”的身份——我必将离去如同我必将到来,也从不讳言“西藏”将在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成为我叙述的对象,但这一切在朝圣者眼中都显得微不足道,他们朝圣的途中聚集了无尽的苦难,这些苦难会轻而易举地瓦解一个见多识广的旅行者虚弱的优越感。  
  四  
  我看到了几百年前的布达拉宫,因为在近几百年中,它并无多少改变。时间总是借用空间场地来展现它的形骸——空间容易被看见,而时间却不能。即使动用我们全部的感官系统,时间仍然躲在暗处,如同幕后的谋士,拒不出示他操控世界的双手。据说人类空间感的产生先于时间感,我想这大抵是因为空间是在视觉作用下直接呈现出来,而时间则依靠记忆对空间的变化进行组接。  
  作为空间形态的布达拉宫座落在布达拉山(即红山)之上,由宫堡、城堡和林卡三个部分组成。有红宫、白宫、朗杰扎仓、扎厦、僧官学校、王坚觉、夏钦觉、结布觉、旦玛觉、瑶西、藏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骡马圈、供水院等建筑,这些对我而言难于记忆的专有名词有如一组艰涩的辞条,注释着西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的修建史又贯穿一千二百多年,它回环交叉的走廊和楼梯,可能指引我们现身于任何一个历史现场——达赖喇嘛一身绛红色僧袍在白宫的寂圆满大殿主持修行仪轨、僧俗官员列队穿越门楣上方排列着象征七政宝的七头狮子的政务大门、藏军士兵屹立在了望碉堡上守卫城堡、东欢乐广场上举行盛大的跳神活动(每年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从白宫第八层东日光殿敞厅的窗子里,浮现出达赖喇嘛古奥的面孔——迷宫样的布达拉宫如同刻度清晰的坐标,为五界中的各色人等安排了明确的位置,而那些伟大的死者——诸如五世、七世、九世、十世、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则被供奉于宫殿最高处的金顶群中,成为布达拉宫的永久居民,在最高处,观望着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历史……  
  但是时间毕竟有着不可估测的深度,即使站在布达拉宫项端,我的目光也会在时间的某一个远方戛然而止。在我目光的终点之外,布达拉宫的建筑曾经几度发生变化。最早读到有关布达拉宫的文字是从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西藏王臣记》里:  
  在红山那里,筑起三道围城。然后,在围城当中,修起了堡垒式的宫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红山顶上修起一座来凑足千座之数。这些宫室都装饰以金铃、尘佛、珍珠网(上“髟”下“曼”)、缨络等物,显得十分壮丽,真与天宫相媲美。藏王和王妃的宫室之间,是以银桥和铜桥来连接在一起。宫室的基地上竖有一千支尖端锋利的长枪,枪上系着随风飘动的美丽长幡。四面又有能收集一切财物资具的四门,各门之上是穹窿的屋顶来美饰。外面利用低洼坑道作为跑马聚点的跑马场,深二庹、宽十八庹、长三百庹。在坑道上面排列着木板,板上铺着厚砖。这样做的作用是,一马飞驰就有万马奔腾之声。总的说来,由于福德的力量,俨然是把罗刹王楞伽山主拥有的十项城,都搬到了雪域西藏的那般景象。  
  如此神异的描绘在今天看起来有点像夸张的虚构。一位神仙建立起自己的宫殿只需施展一点魔法,而对于一位英雄来说则需要建立一番伟业。松赞干布成为这一命题的接受者。他用生命中一半的时间荡平吐蕃,用另一半时间建筑辉煌的宫殿和寺庙。对空间的占有仰赖时间的援助,我在想象中听到时间的尘埃在缓慢地落定,看到红山的高度在一厘一厘地长高。已经很难推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农奴搬上去最后一个石块,工匠涂抹上最后一道金漆,完整的布达拉宫第一次耸立于高原之上,仿佛俗世中的臣民对天国梦想的总和,绚烂的王宫,完成了对冰雪王国的一次神奇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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