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永恒的顿河-肖洛霍夫和静静的顿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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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的斜坡铺展开去,象一条灰色的没有脑袋的毒蛇一样钻进了悬崖。左岸的河岔、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林子,都笼罩在一片冰凉的惊心动魄的朝霞里面,太阳还在地平线的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
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开阔壮观、充满了自然生命活力和富于变化的土地,保留了自然本来的朴素与粗犷,未曾经过太多的人类文明的改造。生活在这块地地上的顿河哥萨克,具有与这相适应的性格,强健而且强悍,富于活力,他们的生活情趣也不是纤细、柔美的,而是弘大雄健、粗放豪迈的,这正与他们生活环境相适应相吻和。
顿河的自然景色别具一种严峻的美。作者常常以一种粗犷遒劲的文字来表现顿河严峻的自然之美,在这些文字的后面可以感受到紧张的情势,例如:
黄昏以前,雷雨交加,褐色的鸟云笼罩在村庄的上空。被风吹皱了的顿河,把起伏不定的、连续不断的波浪送到岸边。在围绕着场院的树林子的外面,一道干燥的闪光划破天空,稀疏的雷鸣声压迫着大地。一只鹰大张着肢膀,在云采下面盘旋着,一群鸟鸦呱呱地叫着追逐着。从四面涌上来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后面的天空黑得使人害怕,草原好象在等待什么似的沉默着。村子里的关闭着的百叶窗乒乓响着,有一些老太太做过晚祷回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匆匆忙忙地走着;
灰色尘土的柱子在操场上飞舞,被春天的闷热蒸得很痛苦的大地上已经洒下来第一批雨点。
这段描写春雨来临的文字,与中国读者所熟悉的那种轻巧、透着欣喜心情的文字全然不同。它把春雨来临之前的天气变化写得强劲有力,甚至使人感到恐怖可怕,整个场面显示出一种严峻的美,有着内在的力度。
一般来说,《静静的顿河》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是写实的风格,笔触凝练沉着,但有些章节为烘托气氛、渲染情调,也会用一种近似于象征的手法来描绘自然景物。在小说的第二部的最后几章,描写了一批布尔什维克和红军战士惨遭杀害的悲壮场面,这其中有一位绰号叫“丁钩儿”的战士被埋葬在一块干燥的高坡上:
过了半个月,小坟堆上长出了车前草和嫩苦艾,野燕麦在坟堆上结了穗,山芥菜在旁边开着灿烂的黄花,草木樨象绒穗头一样垂着,散发着百里香,大戟和珠果的香气。不久从附近的村子里来了一个老头子,在坟头上挖了一个小坑,插上了一根新刨光的橡木柱子,柱子上安着一个小神龛。圣母的悲哀面容在神龛的三角形木檐底下的黑影里露出了温暖的神情。……还有——五月里,野雁群集在小神龛的旁边,在浅蓝色的苦艾当中交尾,把附近的成熟了的速生草踏成一片绿色的毯子——它们为了母雁、为了生活、爱情和繁殖的权力而斗争。过了不久,仍旧是在这儿的小神龛附近,在一个小土丘的下面,在乱蓬蓬老苦艾的覆盖下,母雁生了九个蓝灰色花蛋,它扑在这些蛋上用自己的身体的温暖孵着它们,用灿烂发光的翅膀保护着它们。
这里所描写的在干燥的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着的而且灿烂地开花、散发出各种花的芬香气息的野草,及在此作巢的充满了母性温情的孵化着后代的母雁,显然不单是一种自然的景物,而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不屈的布尔什维克的红军战士的英灵,这些英雄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却将自己的精神留给了顿河的哥萨克,以唤醒他们心中的良知。
此外,小说在写绝望的娜塔莉亚诅咒葛利高里的时候,写响彻天空的闪电与惊雷、横扫大地的疾风与大雨,显然也是以景物来烘托气氛。要是没有这样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恶劣天气的背景,娜塔莉亚的诅咒就不可能给人以那样强烈的震动,这一情节的艺术感染力就会大大下降。这一场面所以震撼人心,很大程度得益于作者把人的描写与景物的描写合而为一,巨大的自然力量与人的悲恸情绪神秘地交织在一起,使整个场面成为娜塔莉亚命运中辉煌的顶点。
《静静的顿河》有关自然景物的描写是出色,它对哥萨克生活风情习俗的描写同样是出类拔萃的。这一点,与肖洛霍夫一样出身于顿河哥萨克的绥拉菲莫维奇在读《静静的顿河》第一部时就敏锐而欣喜地感觉到了,他认为这部小说写出了顿河哥萨克的“全部的日常生活,全部风俗习惯”。绥拉菲莫维奇的评价,在我们翻开小说读最初的一章的时候,就会得到印证。
小说第一部的第一章叙述麦列霍夫家族的由来。葛利高里的祖父从土耳其前线带回一个土耳其女人做妻子,这个外国血统的很少露面的女人不久就成为全村哥萨克男女议论的对象。恰巧在这一年,顿河地区发生了空前严重的兽疫,大量的牲畜纷纷死去,于是全村的哥萨克认定,是来自异邦的土耳其女人带来的灾难,人群涌向麦列霍夫家的门口:
人群向台阶边移动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最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首先喊道:“把你的妖精给我们拉出来!我们要审判她!
……”
普罗珂菲 (葛利高里的祖父——作者注)退进屋里去,但是他们在小门洞里追上了他。一个高个子的炮兵——街上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牛车杆子”——一面把普罗珂菲的脑袋向墙上撞着,一面劝道:“别吵,别吵,这没有什么可吵的!……我们不动你,但是我们要把你老婆拉到地里头去。把她弄死,要比全村的人因为没有牲口都饿死好得多。你别吵,不然我把你的脑袋在墙上撞碎!”“把她,把母狗,拉到院子里来!……”人们在台阶旁边叫唤。一个和普罗珂菲同团当兵的哥萨克,把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挡住她那张得大大的、喊叫着嘴,一溜烟似的穿过门洞,把她拉了出去,扔在人群的脚底下。一声尖利的喊叫淹没了吼叫的人声。普罗珂菲推开六个哥萨克,奔进内室去,从墙上扯下一把马刀。哥萨克互相拥挤着,从门洞里退出去。闪闪发光的、嗖嗖响着的马刀在头上飞舞着,普罗珂菲从台阶上跑下来。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里四散开去。
在仓房的附近,普罗珂菲追上了那个奔跑起来很困难的炮兵 “牛车杆子”,并且从后面斜着把他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许多哥萨克都把篱笆椿子撞倒,穿过场院,飞跑到草原上去了。
过了半点种,重新鼓起勇气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两个前哨缩着脖子走进小门洞。浑身是血的普罗珂菲的妻子,难看地仰着脑袋,躺在厨房的门限上。普罗珂菲摇晃着脑袋,眼光呆呆的,把一个哇哇哭着的肉团子——流产的婴儿——包在一件羊皮袄里。
普罗珂菲的妻子就在当天晚上死掉了。……
这样的恐怖场面当然不是经常发生的。但是,通过这一场面却可以感受到哥萨克的一些深刻的特征:这是一个强悍的、感情的冲动往往胜过理智思考的群体;这个群体对不属于自己的外来人和外来的文化抱有强烈的抵触、排斥的心理;虽然这个群体崇尚勇气、力量,常常使用强力的手段来解决面临的问题,然而在其内部并不缺乏人情味,尤其是当其清醒的时候。
小说第一部第一章所描写的这个场面,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看做整个小说所叙述的故事的一个序幕——狂热的哥萨克对待一个外来的土耳其女人的态度,与他们后来接受十月 革命的痛苦过程是有联系的。当兽疫流行的时候,哥萨克迁怒于这个土耳其女人,是因为这个女人代表了他们所不熟悉的外来的文化,因而被视为异端,必欲用武力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同样,当十月革命的风暴席卷俄国大地,全新的苏维埃政权建立起来的时候,也是哥萨克人最不能接受这个新的政权和它所代表的新的生活方式,因为苏维埃政权的建立意味着否定哥萨克的传统生活,理所当然地被他们视为异端而加以抵抗。在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反对苏维埃政权态度最为激烈、卷入武装反抗苏维埃政权的人数最多的是哥萨克,绝不是偶然的。这个强悍的、骨子里是守旧的群体,不可能以宁静平和的方式来接受全新的苏维埃政权,昔日哥萨克对待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尚且情绪如此激烈,他们在沙俄旧军官和外国干涉军的挑动下,对苏维埃政权的建立这样一个覆地翻天的大变化,势必采取更为激烈的对抗行动。
理解了哥萨克人的特性,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哥萨克人包括许多贫穷的哥萨克人会在十月革命之后站在苏维埃政权的对立面,为什么顿河地区的苏维埃政权的建立会经历那么多的严酷的斗争,付出惨重的代价。
哥萨克人是强悍的和守旧的,不会轻易地接受外来的文化,也不会轻松地屈服于时代的潮流。但是,强悍不能等同于野蛮,守旧也不能和愚昧划上等号。哥萨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文化,其生活的丰富多采亦足以引人入胜。在《静静的顿河》中,可以读到不少富有诗情画意的哥萨克日常生活的描写。
哥萨克亦农亦牧,他们的农牧生产既有劳动的艰辛,也洋溢着劳动的愉快,例如在哥萨克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收割牧草的场面:
从圣灵降临节那一天起,开始割草了。从一大清早,女人的过节穿的裙子,印着鲜艳的花朵的围裙,各种颜色的花头巾,就象鲜花一样布满了草地。全村子的人都一同出来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穿得象过年一样。这是从古以来遗留下来的习惯。从顿河直到远方的赤杨林里,被蹂躏的草地在镰刀下面摇晃着和喘息着。……
吃过午饭以后,女人们就开始把草耙成堆。割倒的草都干枯了,散发出一种有诱惑性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在草场上,哥萨克的男女都能找到自己的欢乐:男人们大口地吞下哥萨克的美味午餐——伴有猪油的酸牛奶渣滓,女人们不断地开着玩笑,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到了入夜以后,哥萨克们就地铺下松软的树枝和干草,在晴朗的夜空下和凉爽的秋风中,点燃火堆,和衣而睡。
在农闲的时候,哥萨克的男人常常去钓鱼或打猎。钓鱼要在大清早大雨过后,这时候鱼最容易上钩,哥萨克也表现出少有的冷静,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自投罗网。顿河的宽阔水面上,不断地有各种鱼跳出水面,溅起阵阵水花,上钩的鱼一下子把钓绳绷得紧紧的,钓绳因为用力而发出吱吱的响声,有时突然崩断了,身手敏捷的哥萨克就会迅速地拿起鱼叉,把锋利的叉投进水里。经过漫长等待和短时间的全力拉曳,哥萨克会满载而归。捕来的鱼可以美餐一顿,也可以卖出去换来一些上好的烟丝。不论是钓鱼还是打猎,都是哥萨克表现自己敏捷和强健的很好的机会,经过搏斗而得到的猎物,是对哥萨克的酬劳和报偿。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哥萨克,与自然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通过劳动去索取食物,并没有什么现代化的工具,可是那种矫健的身姿却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哥萨克的婚礼场面壮观而又充满欢乐。小说里写的葛利高里与娜塔莉亚的婚礼,使读者有机会领略到哥萨克婚礼的韵味——不停地喝酒,丰盛的宴席,喝得醉醺醺的男男女女们大呼小叫,又唱又笑,其间还穿插有各种有趣的小插曲,使人忍俊不禁。老麦列霍夫给上了年纪的老哥萨克格里沙爷爷斟了一大杯酒,“有一半酒灌进他那乱烘烘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却灌进制服的硬领子里去了”。参加婚礼的娜塔莉亚一位远亲举起一只手,按照俄罗斯的风俗吼叫着喊出“苦啊”——这是要新婚的夫妻当众接吻的信号,于是“苦啊”的叫喊声顿时充盈着房间:“桌子四周的人都附合着喊叫起来,挤得满满的厨房里也响应起来”。看到了新郎和新娘的接吻,许多张喝了大量的酒的面孔更加兴奋了,到处是“由于酒醉而迷糊放荡的目光和笑容”。婚礼在这个时候进入了高潮:
醉醺醺的、脸喝得红扑扑的妲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唱。歌声传进了内室:
又有小河又有桥,横跨小河搭上了……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贺里斯托尼亚的声调超过别人的声调,震得窗户玻璃轰轰响,象打雷一样唱道:“谁要是给咱们端来一盅,咱们一定把它喝个干净。”卧室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叫声:“失去了,失去了。我的娇嫩声调。”有一个象桶箍一样震耳的男子的苍老的声调也参加进来:“失去了,哎哟哟,失去了,哎哟哟,失去了我的娇嫩声调。唉,娇嫩声调在别人的花园上空飘扬,向绣球花的苦果啄着。”“善人啊,咱们痛喝一场吧!”“请尝尝羊肉!”……“普罗希加干爹,咱们干一杯吧。”“喝得胸口都发胀了,直冒火……”“谢苗·高尔杰耶维奇!”“什么?”“谢苗·高尔杰耶维奇!”“什么?”“滚你的蛋吧!”厨房里的地板颤动了,弯了下去,鞋后跟哒哒地响着,一个玻璃杯掉在地上了,杯子的响声沉没一片喧哗声里去了。葛利高里隔着坐在桌子旁边的客人脑袋往厨房里看去:几个女人正在一片呼噪声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们摇晃着肥胖的屁股(没有一个瘦子,每一个人身上都穿了五条或七条裙子),舞动着绣花的手绢,弯着胳膊肘子跳舞。手风琴的庄严的声调刺着耳鼓,琴手抑扬婉转地奏着一支低音的哥萨克曲子。“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门口拥挤着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连续不断的钉着铁掌的鞋后跟的噼啪声,好象是在燃烧松木板子,还有酒醉的客人的激昂喊叫声。……
这就是哥萨克的新婚宴席,它是人生欢乐的盛宴: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种种清规戒律,丰盛的酒席可以让宾客大快朵颐,从心里唱出的歌声可以倾吐宾客的感受,酒足饭饱之后可以纵情地跳舞。这样的婚礼喜宴,把哥萨克人的豪放、不拘小节和纵情追求人生快乐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相形之下,其他地区和民族的婚礼都显得过于拘泥于形式,过于约束人的感情,喜庆的色彩不够浓烈。
哥萨克生活中的又一显著特色是他们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尚武精神。哥萨克崇尚武士,有着强健的体魄和英勇无畏的气慨,喜爱武器、战马和赛马、劈刺等具有军事活动性质的运动。在小说的第一部第八章,描写了哥萨克小伙子米琪喀与葛利高里等和沙俄军官李斯特尼次基赛马的故事。当米琪喀听到李斯特尼次基夸耀自己的战马是本地最好的战马时,他简直“气坏了”,“气得连嘴都张不开了”,急急忙忙找到葛利高里。后者本来正懒洋洋躺在家里休息,听到米琪喀的介绍,马上跃起身来穿上衣服,一起找到李斯特尼次基,较量高低:
中尉第一个跑了过去,俯在鞍头上,用一只手按着制帽,有一会儿工夫他跑到其余人的前头去了。米琪喀站在马镫上,因为惊慌失措,脸变成了苍白色。
从白杨树到帝王池有三哩路。在半路上,米琪喀的儿马身子挺得象箭一样直,追上了中尉的小骡马。
在帝王池旁边,是一个被春水冲积成的土丘。那象骆峰一样的黄色土丘顶上生着一些枯萎的尖叶子的蛇葱,葛利高里眼看着中尉和料琪喀一下了就都跳上土丘去,而且飞跑过去……
米琪喀表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