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追思 -范正美著-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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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省里忙着运动会,我这一向放风更觉得自在。特别是晚饭吃的早,放罢碗筷,便到院子里散步,同看守聊天。我生在江南农村,夏末秋初的傍晚,童年的我,多少次对着变幻莫测的晚霞,常常坠入无限的遐想之中,为我编织的了无数美好的故事。多少年来,在城市里生活,奔命似的工作,找不到这样的“闲暇”,似乎也没有什么茶余饭后,在这么一片开阔的园地上,来观赏落日和晚霞,品味人生的甘苦、波澜和曲折。今日来到体育招待所,成了阶下囚,看到运动员们一个个活泼如猴,自由伸展,真是说不尽的感慨。当我看到斑斓十色的霓霞光辉,虽然一时忘情,为自然美赞叹不已,却又很快联想自己的目前处境而感到怨气激增。她激起我对自然、对生活强烈的新渴求。我真想自己也能化作一片云,化作一阵风,在寥廓的空际,自由自在地飘荡、升迁,把我的一片美好的心意送给人们。
渐渐地,太阳余辉与晚霞被茫茫夜幕所代替,鸟儿归巢了,一弯新月从树梢悄然升起,星星撒播,缀满了天空,月亮在白纱云里若隐若现,恰如云追月、月恋云,令人情趣横生。是啊,曾几何时,这空间多端变化,如幻如梦,引古今哲人们思想、论辩、争斗,又令多少文人骚客,对松风、明月、人情、事故动情动心,发幽思,作感慨,形成文章、诗词、戏曲、字画。所谓“落日留霞知我醉,长风吹月送诗来”。难道时至今日,天体日月、人间万象,就可以由某个人加以垄断,或者只有一种解释吗?那么,万千的世界,究竟由谁来主宰、谁来修正呢?卢梭那句名言,“一切事物究其本原,都与政治有关。”对不对呢?他又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羁绊之中。”这是为何呢?所有这些问题,答案似乎是确定的,又似乎是不确定的。我原来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不少,为什么在自然界面前,在现实社会面前,我是这样肤浅、幼稚,一无所答呢。我对马列主义懂得有多少?我对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了解有多少?我的能力有多大?我又不能回答。我迷茫了,我糊涂了。面对此时此景,我试图写几句诗、填首词,可觉得胸中淤塞,“试想为襟抱”,可惜竟无词。这天晚上,我被这些问题困惑,没有睡好。
第二天晨炼,我见到运动员们那种蓬勃的朝气,似乎找到了昨晚那些问题的答案。是的,世界永远是青年闯出来、打出来的。青年们会迎刃而解他们在前进过程中感到、碰到的任何问题,他们总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世界,这就是辩证法。不论什么事情总是越不过青年的。
我方步入不惑之年,日子还长着哩!我笑了,笑得很开心。
进牛棚之后,我与外面的音信联系,都由专案组操纵。身在牛棚,使我牵肠挂肚的就是妻小。我与玉梅长期分居,直到1967年初她到哈,还是一个礼拜见一次面。1968年在我被下放劳动、政治景况最凄惨之时,才真正搬到一起成家。南北两地时,期盼尽快结束分居史,在一起享天伦之乐。到哈尔滨之后,没成想东北新曙光,只是昙花一现,就不得不离开大城市,同我过起了寒窑般生活。这也罢了,谁知中国政坛风云突变,刚刚在哈尔滨一起欢度银婚未及一年,我又进了牛棚。她和两个孩子度日,我的工资收入全部给了我,只剩下她的四十多元钱,养活三个人,不要说衣食住行,要是有点儿病痛什么的,就难以为继了。两个孩子,刚刚上学,学校教职员工是否对他们歧视?学生们又如何看待他们,是否欺负他们?特别是,玉梅她们单位是否搞株连、整她、折磨她?如此等等。想到这些,常常难以成眠。为了健康,也为了未来,我极力宽慰自己:过于思虑也无济于事。虽然如此,对于妻小还总是割舍不下。1978年8月,她通过专案组的人,给我带工资和粮票时,捎带了一条毛巾、一块手帕、两件内衣内裤。手帕上印有雄狮商标。接到这些物件,心头一触,情志驱使,连连写了两首诗,背着专案组托人捎回了家:
寄妻词寄妻词,往事翩翩。二十六年岁月,坎坷多周折。
欣欣去年庆银婚,谁堪今日痛别,难尽悬思切。
寄妻词,语重心长。同息方十载,强隔各一方。
患难备觉卿贤良。从来吾行不挡,信吾心儿康。
寄妻词,血泪文章。临盆离滨市,愤愤走岳阳。
亲友问尔何匆归?难诉焦思衷肠,更念吾怎样。
寄妻词,心事茫茫。旧波刚平复,新涛骤而狂。
炉火纯青炼真金,红心锻更刚,吾身献给党。
寄妻词,信使谁当?红日照四方,马列指航向。
漫说道路太艰苦,喜看红旗满天,正气唱凯旋。
得帕诗此时赠我雄狮帕,如添擎柱砥江河,歧路定向须仔细,问津求是逐风波。
困难端端终有尽,前程莽莽来日多。
借得时间好读书,精神一抖又是我。
我还非常想念我年迈的父亲。1977年7月26日,即农历6月11日,是他老人家83寿辰。不能直接写信,草拟了《祝寿》一诗,在心中为他老人家祝寿:
祝寿今日适值慈父八十三寿辰,有心寄资祝寿,但身在囹圄,思绪万千,作一诗以为纪念。
遥望南天祝寿星,感念牵情意难伸。
文革方省人间事,变故备觉主义真。
湍流进发把正舵,丹心锤炼报楚轸。
阅尽沧桑飘峰岭,青山常在泽如春。
对父亲的思念越来越沉,经过再三思考,我通过专案组于1978年3月25日审阅,给他老人家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多少年来,多少志士仁人,抛头颅,撒热血,为之奋斗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就要在22年之后胜利地实现了。您老人家年尊古稀,从新旧社会的沧桑之变中,一定会体会更深,必有越活越年轻之叹。儿在11次路线斗争中的教训是十分深刻的。但不气馁,决心迎头赶上,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新的长征,力争为人民做点有益的事情而立功补过。
除了思亲想友。我还在“学习班”之余,写下了我当时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缅怀。想到这些老前辈对待革命挫折、对待党内斗争的战斗风格和高尚的情操,我感到勇气倍增,对眼前的处境泰然若素,对未来充满信心。
1977年5月31日,《黑龙江日报》转载了《陈毅同志诗词选》和张茜的文章。我反复吟咏,为陈老总一心为革命的崇高境界、坦诚乐天的革命情怀深深感动。写下了《学陈老总光明行》——读《陈毅同志诗词选》有感:
一向尊崇陈老总,吟罢遗诗情更浓。
戎马驱驰抒豪气,敬民磅礴唱东风。
无私无畏千锤锻,高德高尚万年从。
壮怀激烈光明路,胸藏马列立如松。
1978年,是周恩来诞辰八十周年纪念。读了报纸上刊登他青年时期东渡日本留学写的《大江》一诗,有感于周恩来从小励志为中华崛起、终成大业的光辉历程,为祖国解放、人民幸福鞠躬尽瘁的崇高精神,忆起总理对我的无限恩情,思念波涌,追怀难禁,对天而歌,写了一首《总理音容在臆中》:
读《周总理青年时代诗选》,缅怀总理丰功伟绩及对我的恩情,思绪万千,热泪涌流,喟然命笔,得诗一首,以为总理八十诞辰纪念。
《大江》歌飞入苍穹,蹈海功业盖世雄。
常念总理生平事,总是音容在臆中。
我在牛棚里的生活,除了接受批判、写检查,还有另一件事情——接待外调。
这场清查涉及的面有多大,人有多少?我从接待的有关他人的外调,可以揣摩一、二。我仅在牛棚里接待的来自各个方面的被调查人不下100人,根据李力安1999年写的回忆文章说,全省当时列入清查对象的有663人。这么推算,全国仅各省累计,便有近两万人,如果加上省部级单位,其人数,就可以想象了。
我在反省室期间来搞外调的人,凡是尊重我人格的人,他们的外调就能得到我的一纸证言。相反,如果他们起高调,以势凌人,甚至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的话,我也毫不示弱。特别是替错误翻案,我绝不趋炎附势。有一次,不知道省革委机关从哪里冒出来一男一女,问我潘复生的几个问题。潘复生在文革中推行破坏性的路线和政策,造成三个一大片的冤假错案,无数的革命干部和群众遭受残酷的迫害甚至致残致死,我本人受尽打击和侮辱。难道潘复生也要翻案不成?一想到这些,我的气就被底火钩起,不打一处来。我激动地说:就是文化大革命全错了,也轮不到潘复生翻案。我拒绝回答任何重新提出的潘复生的问题。他们赶紧解释,他们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才好。他们在我这里一无所获,夹着皮包扫兴地走了。
但是,如果见到亲人,对我态度好的人,我总是还之以礼。
我在反省室因为外调哭过两次。一次是绥化劳动科芦科长来调查阎承烨,没谈几句,我就落泪了。因为见着芦科长这位好同志,我在绥化劳动时,他给予我很多关爱,使我在最困难时得到很大的帮助,心里感到不好受,潸然泪下。
还有一次就是,在我领导下的原工宣办的老范和小谢,来调查一个什么问题,当时小谢逼问我谈一件事。我觉得事实相反,我联想工人农民对这次事变的态度,进而想小谢转变这么快,感到突然而伤心地哭了。我几乎哭诉地说:“我在主管工宣队的工作中,影响了你们这些扑朴实实的工人,我对不起你们,但是你现在这样逼我,使我很难过。你要我怎样啊?”我第一次在牛棚当着别人哭,而且哭得很伤心。我心里想,你怎么这样啊?!我觉得这些工人师傅太实在了、太好了。过去他们怀着朴素的感情,今天还是那么感情朴素,我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过不一会儿,我从情感中走出来,感到自己这时很奇怪,怎么不好好控制自己,多失态啊。老范没有吱声。他似乎另有想法,临走时,把一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巴黎公社》精装本送给了我,嘱咐我好好学习。他和小谢一起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如此这般,是何用意?
他们走后,我手捧《论巴黎公社》这本书,想着心事:史称无产阶级革命的第一次伟大的实践的巴黎公社失败了,但是她的历史还在,经验还在,英雄还在,精神还在,意义还在。这莫不是要我以看待巴黎公社那样看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待目前发生的事变吗?!果真如此,这两位工人真是大智大勇。但愿这样。我翻了翻这些我曾经读过的文章——请别忘了我是政治系得奖学金的学生——书的目录,我的目光在马克思《给路?库格曼的信》的标题下,停了下来,看马克思写道:
如果斗争只是在极顺利的成功机会的条件下才着手进行,那么创造世界历史未免就太容易了。另一方面,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去,并且为其他偶然性所补充。但是,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些“偶然性”的,其中也包括一开始就站在运动最前面的那些人物的性格这样一种“偶然情况”。
这些话一针见血,对于我分析和看待眼前的问题,很开窍。是呀,邓小平、华国锋、江青以及叶剑英、张春桥等人的性格因素,是这样相反相成,在中国政治情势与事变中确实起了某种决定性作用。这期间,我带着满腹狐疑将书细细重读了一遍,书上留下了我读它的种种符号和记录,就是我种种心思的印照。
日月转换,不经意间,进牛棚八个多月,仍不见审查有结束的迹象,而我的交代、检查已经早告终结了。于1978年新年伊始,写了一首《过年》,诗曰:
临窗闻新笛,依墙见旧蝉;不觉银影速,难得又新年。
1978年正是邓小平对华国锋搞“两个凡是”进行激烈斗争的一年,我从广播的话语里、报纸的字里行间以及历次会议报道的阵容,悟出了这种信息:中央存在两个新司令部及其所具有的鲜明不同的阵容、不同的信念、不同的政令、不同的步伐和不同的前程。我看到了邓小平的公开而卓有成效的努力,由吁请直至直面呐喊,由背后到前台,由参谋到主帅;看到了邓小平为一体的老干部的主攻力量、队伍的复起与重新聚合;他们开始高举拥华、团结的旗帜,稳步推拥自己的队伍、大胆重组,继而高举大批大揭的旗帜,打掉华的左膀右臂,终而高举哲学的旗帜,公开要华国锋交权。前者以组织部长胡耀邦为活动先锋,紧紧依靠邓小平、陈云、叶剑英等这些资深的高级领导人,步步为营,队伍不断扩大和凝聚,除刘少奇已死,其余文革前的老班底全部出马,造成逼宫大势;后者图谋自我光华,对人的轻信,简单的思维,自我否定,节节拆散核心、缩小队伍,并且自砍旗帜,终成孤家寡人、光杆司令。最初的信息是1976年(当时我还没进反省室)的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从华国锋的报告里,我看到有这么一段文字:
在毛主席逝世以前,他们(指“四人帮”)对抗毛主席、党中央的一系列指示,批邓另搞一套,在思想上政治上造成很大混乱……
我想,这是华国锋撤退,也是败退的信号。什么叫做批邓另搞一套,批邓的正宗一套是什么。我觉得华国锋想美梦,陷入了神经错乱。随后“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一词,在中央报刊上就销声匿迹了,而一再强调突出的是:
当前的中心任务就是揭批“四人帮”。
接着就是给天安门事件平反。我感到,至此,华国锋再也无回天之力了。后来,他在揭批查、干部问题上、真理标准讨论上的挣扎,我觉得已经十分可笑。
真理标准的讨论,矛头直指毛泽东,在于公开全面否定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和实践,是在建立一个新的权威,树立另一个“凡是”。但是,邓小平一再讲文革的功过是非不要讨论,文革暂时尚未否定,但是我认为只是时机问题。局势正在邓小平指挥下朝着其方向发展。这时我认识到,邓小平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战略家。
但是对于他反复讲,“除恶务尽”,“不要心慈手软”,把所有的造反派头头置于他的对立面而感到战栗。
随着中央班子调整,各省主要负责人也接二连三地被更换。1977年12月7日,黑龙江省委一把手由杨易辰代替刘光涛,刘等一批军代表、群众代表开始接受审查。这样,各省也基本完成组织准备,恢复了文革前的班底。
到1978年4月5日,我进“学习班”整整一周年。我总认为,我在文革中是跟随毛主席干革命犯的错误,这同邓小平否定文革的要求和做法是根本不相容的。因此,我总被动。所以,我当时的心情是希望快一点解放,以便投身到火热的四化建设中。为此,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学习班”一年有感(一)
楼前红花开,楼内绿枝埋;进笛声声换,铁剑自徘徊。
(二)
冰化雪消融,日高春正浓。
频频催战鼓,跃跃在其中。
然而,严酷的事实,再一次教训了我。1978年下半年,对牛成山、聂士荣、张永昌、韩潮审查升级,提交司法审判。那些日子,我的看守也为我捏把汗,他们把消息告诉我,以为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