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追思 -范正美著-第7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得出孟新对我的回答,并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豪爽,脸上泛出一丝惊色。又问我,出去想做什么工作?我又爽快地回答:“当教员!”
“当教员不大合适吧?”看来,他又不理解了。他没有说为什么。我揣测,在他看来,像我这样在文革中当过领导,在清查中挨过群众批判,清查之后,定有政治错误、受处分的人,怎么有勇气站在讲台上,不正是为千夫所指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见他很不理解,我便向他解释:“我是学师范的,那么多同学都是中学教员,我为什么不能当教员?我想,如果从政治上讲,不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当反面教员吗?我可以当反面教员嘛。我可以亲自向学生讲,是我在文革中抓教育革命,推动工农兵上大学,影响了你们学习,等等。王明不是作出过榜样吗?”我故意加重这后面一句的语气。
孟新没有同我理论。
回到住室之后,我想,孟新对我的回答显然没有想过。他以为我一定有一种失落感,对自己前途担忧,准会提出回老家,或者到工厂和附近农村,或者提出去科研所、图书馆、资料室等什么地方去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以回避众人的视线,免得在人前人后挨人议论或指手画脚。这样,我可以头不抬、腰不伸地闷头工作,清闲地打发我的后半辈子。他倒是一片好心。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认为,我本来是一个学生。文革中也并不想当什么官。因此,把我的官帽拿去,既没有感到失去什么,因为我当官一个钱也没长;也没有感到丢人,因为政治运动,群众自然理解。至于出去后,是否遇到人们的非议或冷嘲热讽,也没有什么。我记得一位名人说过:人们之间的敌意,不是一种正常现象,也不会旷日持久的。仇视和敌对,只有双方处于相互攻击的火线上,才是明确的、坚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就会发现,人为敌对酿成的苦果最终还是自己吃。历史前进的步伐,就像流水波涛,将冲淡一切、澄清一切的。如果真是客观的、科学的总结文革的经验教训,或是真诚的引导人们提高认识、正确对待过去的得失,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总是力求代表社会的未来,推动历史前进,凭着中华民族美好的传统,能够把人类最优秀的品性、思想和爱,灌输到社会生活的原则中去;他们向来同情弱者,最能区别善意还是恶意;他们理解政治斗争,最能明确谁是他们的朋友,谁是他们的敌人。人们向来憎恶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憎恶没完没了的批评、斗争,憎恶立定看待人和事,憎恶僵死地对待成绩和错误。因为这不是与人为善,也不合事理和情理。
我承认,政治变动引起社会关系的变化,必然导致人们对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意义、价值及其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地位的重新评价。对于某些遭受政治打击的人来说,也许生活维艰。但是,我也看到这样的历史资料,任何时代,不论当局如何做,人民群众有杆秤,他们总是能够正确掌握和区分正义和不义、善意和邪恶的标准。在我国,经过时间的冷却、平静,人们对待纯粹口头、形式上的“革命”,已经十分厌倦了。他没有看到,也没有想过:在老百姓中,只有贪污、盗窃、受贿、压榨老百姓的人,是他们真正厌恶的、瞧不起的。人们记恨的是,那些在人背后投枪、插匕首的人,或者落井下石者,至于政治斗争中的沉浮,他们以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再者,人们特别理解,我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参加文革,我没有越轨行为,也没有其他丑行见不得人。况且,文革参加人众,真正的所谓逍遥者甚少,到处都有我的战友和朋友。黑龙江人了解我。所以,我不怕见人。我和我的问题,越是公开,就越能公正,对我越有利。
同时,我自信自己是学师范的,而且是优秀生。我肯读书,愿意钻研,有一定知识素养,实践锤炼了我,有一定的文才和口才,我胜任教学工作,完全可以通过我的教学,赢得学生的尊敬。我还有十分把握,我热爱教育、热爱生命、热爱生活。我相信自己是一团火,一座熔炉,能帮助学生点燃生命的烈火,引导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冶炼成钢铁;我相信自己是一块磁铁,一个园地,具有吸引力、凝聚力,我能帮助学生,学会善待生命,奋斗生命,享受生命。还有,我在电机校,已经有两、三年的教育教学经验了。学生们将在同我的接触中,相濡以沫,毕竟能发现我,不仅有较好的基质,而且有一种美好的人格魅力和崇高的理想,了解我所追求的也正是他们心灵中追求的新制度、新境界。只要我怀着一片赤诚、热情和关爱,去教导我的学生,他们就终究会发现,以某种偏见去看他们的老师,是多么迂腐,不近哲理、不合时宜、不通人情。我的精神越是蓬勃向上,就越能取得学生们的同情和理解。
同孟新不同,我始终拿着平民的工资、住着平民的住宅、生活在平民之中,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什么。应该说,我担心的倒是,当局有些人,有一种阴暗的心理、说不出来的口实,那就是,怕我同群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怕我的影响力,使人们拆穿了他们整人的本意,或者引发出什么事情来,影响他们的长治久安。
最后,我还年轻,这就是我不怕从头来的最重要的资源。我相信,世界上的道路万万千,世界上的事业总是源源不绝,常做常新的,总有我可以选择的道路,也总会有我可以选择的事业。
这种种思考,来源于政治命运危机的平时思虑,更是我这20多个月来的思想结晶,因而脱口而出。当晚,我在睡铺上辗转,脑子里唱响了自己最近新写的歌:
莫道阴阳无常序,终有云开雾散时;笑看人间天地阔,东风助我唱驱驰。
人生之路,本来受环境的制约,个人的选择只能因势利导,因而社会环境的每一变化,对一般人来说,无不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甚至因此而改道、换坐骑。我在清查之后,经过深思熟虑选择当教员,但也深深受着时代潮流的影响,使自己的人生航船,经常受社会大风大浪的冲击而摇摆。
在中国,长期短缺经济,城市职工低工资、温饱生活;乡村经济自给、半自给,农民温饱或半温饱。大多数城乡老百姓忙的就是一张嘴,以维持一家人的性命。80年代初,胡耀邦接替华国锋,按照邓小平的改革开放的理论,积极倡导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于是,处于温饱、半温饱的农民,许许多多的人,跑到城里打工、经商,收入不高的机关干部、学校教员,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泻地投入“商海”。人们看到,机关、学校那些见识早、胆子大的人,办停薪留职,或者搞兼职,以及在社会上被人们称为不三不四的人——所谓二流子、懒汉、刑满释放分子——抢先一步“下海”,很快成为暴发户,富得流油,令人刮目相看、垂涎三尺。在清查中落马的不少造反派头头,特别是其中的“三开”(开除党籍、干籍、工职)的刑满释放者,因一时工作的不落实,也纷纷下海,操起了精致的公文包,举起了“大哥大”,或者,腰挎BP机,奔走于东西南北,利用各种熟知的关系,挣得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在这种情况下,加上我可怜的56元收入,两个孩子急于上学、嗷嗷待哺,受孔方先生的诱惑和一些朋友的鼓动,我也做起了发财梦,同玉梅几次盘算,几次蠢蠢欲动。
第一次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是华国锋、继而是胡耀邦、赵紫阳,先后抓了涨工资这一招。以后又推出科技人员评职称的举措。我迟迟未作结论,这些好事自然论不到我的头上。玉梅因为受株连,第一次涨工资给“抹”去了资格,第二次,她拼了命,跟省文教办的一位处长H者,因为他给厂里挑唆而撕破脸皮,这才给她涨了几块钱。这样,我56元,她48元,加起来可怜得很。所以,80年代初,我想弃文下海,一试身手,改变自己穷困潦倒的状况,当个阔佬。
一开始,我和玉梅商量,想开个豆腐店。我们觉得,黑龙江省盛产黄豆,但不会“吃”豆——豆制品品种少、花色单调,只有水豆腐、干豆腐、腐乳、臭豆腐等几样做法,而且社会上人们形容为“干豆腐厚,水豆腐薄,腐乳、臭豆腐不好买”。我认为,豆制品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这种状况很不适应人们的需求。而我们江南,豆制品的品种、花色,简直难以描状。什么膏子豆腐(豆腐脑)、水豆腐、油豆腐(豆腐泡)、贝叶(干豆腐)、竹叶、丝叶、麻花丝、千张叶、腐竹、香干子、黄干子等等,名目之多,难以尽述。我们家乡也有许多人会做很多种豆腐。因此,写信跟家里联系请师傅来哈尔滨做豆腐买卖。家里回信提出诸多难处,我们开豆腐店的宏伟之志,只好束之高阁。
此计不成,我和玉梅又策划开饭店。因为多种原因,也没有开成。首先是没有门市房。我家住在花园街32号二楼,不临街,曾跟房产部门联系,试图在外面接个梯子,房产部门讥笑我异想天开;几次联系同一楼串房,我们还主动提出给他找钱,他们也不肯挪动这好地方。二是我担心有关部门作梗,工商部门不敢批,公安部门出面干涉,怕因为我是造反派头头,说我以开饭店为名,继续搞什么地下活动;或者让公安部门盯上我,行动受拘束,岂不是作茧自缚。三是我还有工职,手里端着饭碗,不去试把,做点认真地探讨。四是孩子小,我觉得他们很聪明,怕误了他们前程。再者,最重要的是,我酷爱读书写作,不肯扔掉书本,从此变成“下九流”。读者可知,没房子,当然是物质基础,但后三条才是我最主要、最根本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老师胡云飞说得好,主要是有饭碗,没有把你逼下海。同时,你太爱孩子,担心孩子不能成材。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不过,我后来发现,自己终归没有下海,最重要的还是,我觉得自己既不适合搞政治,也不适合经商。在我看来,经商要会随机应变,要善于自吹自擂,能说大话,甚至假话、谎话,“十个商人九个奸”。后来有人出高价,找我合伙办公司,就因为在某些基本想法、做法上存在分歧,我感到惊恐,而与之分道扬镳。
1992年初,邓小平南巡提出关于市场经济的谈话发表以后,中国再一次掀起经商热,史称“全民经商”,热浪翻滚,我也曾为之动心。在哈尔滨,当时最让人为之倾倒的是对俄民间贸易炒得火爆。人们以廉价的劣质日用品例如旅游鞋、羽绒服之类,过江就被俄国人抢购一空,换来高额利润;边境的绥芬河、黑河的许多居民,一夜之间就可以神话般地挣回数以千计的人民币。他们一手做买卖,一手腾出房间招住商人和来客,两路进财。人们风传生意好做、钱好挣,都可以进入富人国。此外,还有其他生产资料,也突破民间贸易的关隘,一股脑做起来。人们趋之若骛,利用各种关系,同俄国人做买卖,追崇暴富。情势所动,金钱诱惑,我和玉梅也受一些朋友的拉拽,居然同人联系钢材、汽车、化肥什么的。后来,经过一两回,我和玉梅才从这些噩梦中惊醒过来:我曾得到一位不错的朋友的电话之约,他手里“得到”一台“嘎马斯”车,于是我和玉梅立即出动。谁知就是这台车,竟有二、三十家同时发出喜报,我们大呼上当。有时,根本什么也没有,人们就像蒲公英见风一样乱飞,亡命地起早贪黑地奔忙。这些情况教训了我们,这是庸人自扰、无谓的时间浪费。同时,望风捕影,也不为我的性格所能容忍。这次对俄贸易热,我看到、碰到或听到,我的朋友、同学和老师几乎无人未被卷进去。
经过这样几次折腾,我就不再去做发财梦了。应该说,我不是做买卖的那块料。在黑龙江省,原来不同观点的两派头头——牛成山、陈造反、聂士荣、刘雪峰、韩潮、宋振业——除陈造反外,其他人都被“三开”,都做买卖了,而且成为大买卖人——企业老总,挣了大钱,置办了资产,只有我——也曾有拽我合办公司,几次因为在守法、纳税这些问题上存有歧见而作罢——还是一个普通教授,吃粉笔灰、爬格子,靠工资生活。
人的生命一半靠物质支撑,一半靠精神支撑。我的生活不能离开书,离开书就像缺氧那样难受。宋人黄庭坚《与子飞子均予书》说得好:“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如今我决意要重执教鞭,就更得读书,而且更要认真刻苦地读书学习。最要紧的是,人生的精神支撑在于理性;理性愈强,生命的自觉性愈强;生命的意义愈大。每逢生命旅程的关键时刻,我就是捧着书本、寻找理性的支撑而顺利实现历史过渡的。正是在书本上通过与前人或哲人或智者对话,使我进一步领悟人生,感受人生,就是奋斗,就是自强,应该直面人生、直面困难、超越自我,得到前进的向导、克服目前困难的悟性。人生不能总是一本正、一条道,可也不能掉以轻心、玩世不恭。从来击倒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尼采从书缝中告诉我,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现在的状态,去努力实现与自己相称的理想状态。我不相信,我从此的命运只能混时度日,而不能重铸人生。爱默生从书架里跳出来这样警告我:“也许有人想说,从命运角度来看,命运主宰一切。如果这样,我们将告诉他,命运的一部分是自由的。相信命运和运气的人,仅停留在极为低级而危险的水平上,他们正招致自己所恐惧的不幸。”我喜欢尼采说的,一息尚存,也要充实。在我看来,所谓穷困潦倒,其实是精神崩溃。只要自己把内心的灯点亮,自己周围便是一片光明。
然而,我的一位校友——历史系的L对于当局能让我当教员表示极为怀疑,以为绝无可能。一天他来家,看我正在埋头看书,便大发贬词,认为我这把年龄、这个时候,发奋读书毫无意义,很不现实,不如做点什么买卖,或是做些不大用脑的事,教育好孩子,自己也图个轻闲自在。因为是好友,说话很敞开,但他的言词不乏讥讽。我当然要把孩子教育好,但我自己也要刻苦奋斗,做一次最后冲刺。我不愿意空泛地讨论人生问题。因为对于人生的空泛议论,纯粹是经院哲学,谁也难找到说服对方的词语和理由。同时,我此时不便拿出什么名人高论同他理论,也不应该深谈我的什么弘志大愿与他交流,因为我是落难之人,应该若愚若傻。我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不需要人说同情、怜悯的话,也不希望别人以为他是智者,对我可以指手画脚,更不容别人挖苦讽刺。他走后,我想,历史上多有劝学、勉学、鼓励积极为人处世的故事,哪有如此这般劝人不要读书、教人混世的先例,于是,脑海掀起一片波涛,感到心事难伸,就这事写了一首诗。
某友讥吾读书记作认命此生尽愚顽,时羁何再累物迁。
书林踏觅无终日,乐在其中不知年。
人生的定位、颜色和亮度,也许因为折变,而变得浪漫,或者演成传奇。一些偶然性因素,常常成为决定性原因。或者一个事故,或者一次会友,或者一次夜读,或者其他意想不到的突发事情,往往改变一个人的方向,甚至命运,使其人生发生戏剧性转换。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