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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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房客。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当然不会说；我叫叶向阳。在我的口袋里；随时可以掏出各种不同称谓和职务的名片；从市长秘书到中学教师；从刑侦警探到公司经理；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我说：我叫叶墨；墨水的墨。我还说；黑色是我最为崇尚的颜色；这种貌似死亡的颜色；具有谁也无法让其老去的永生和不朽。对我的回答；她有一拍即合的满意和默契。她把一间最好的房子租给了我；而且租金；便宜得连老鼠都得瞪大眼睛。　
她的住宅；是一座小四合院。庭院中间；有一棵砍头去臂、仍然顽强活着的悬铃木。院前的门牌号码；不知何年而立；透过苔痕；依稀能够辨出繁体字样：古楼巷99号。　



在我们这座城市；这种庭院；意味着曾经的显赫。　
我入住这座四合院后；主人便贴出广告：古楼巷99号租房已满；谢绝再洽。　
从广告贴出；到我入住；先后有数十位咨询者。　
这其中；有无以栖身的拆迁者；有道貌岸然的史学家；还有想要寻找灵感的作家和诗人。遗憾的是；他们都被拒之门外。我认为；他们的失败；完全归咎于他们对房主的好恶；一无所知。　
在四合院的对面；有一座殖民时期留下来的教堂。在风风雨雨的时代面前；这座教堂仍然以万劫不死的形象；在福音书中站立着。教堂里的神父；语言极少；好像把对耶稣的虔诚；全部凝聚在他的沉默里。　
这是秋天。　
教堂的钟声；越过了无生机的古楼巷；把四合院中那棵悬铃木上的树叶；一片一片敲落。从下往上看；飘落的枯黄叶片；像在支解破碎而又晦涩的天空。这种感觉；饱含天荒地老的幽古之情。我觉得这是一种收获。　
这在无形之中；重复了我八岁时的一幅蜡笔画。　
她搬出一把木质很好的靠背椅；在四合院中逆光而坐。那把椅子；刷着当时盛行不艾的国漆。现在；国漆的颜色；已经没有相似的色调可资鉴示。　
你为什么这样晒太阳？有一天；我也搬来一把椅子；与她一样逆光而坐。　
谁晒太阳了？！对我的提问；她露出一种陌生人对她生活习惯、或者说是隐私；横加干涉的愠怒。仔细一想；她也的确不是在四合院中；无所事事地以日取暖。从她一动不动的姿势来看；她就像一个思想者的化身。但我马上又觉得；这实在有些故弄玄虚；她那一览无余的倦意；还有与世无争的懈怠；怎么能与罗丹的雕塑；相提并论？　
那您这是……？我不失时机地把“你”换成“您”。我想；这样尊称她；多少会减弱一些她对我信口开河的愠怒。　
请你少说话。她制止我的发问；仿佛在等待什么来临。果然；教堂的钟声从对面传来；那钟声犹如阳光的天敌；敲碎了阳光的辉煌。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紧闭双眼；两手合在一起；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她脸上的表情；异常肃穆；如同一个庄严的祭日。她的嘴里；咕噜咕噜念叨什么。怀着好奇的心情；我聆听她的声音。我听到了；那是一句莫明其妙的咒语：太阳流血了！　
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念道：太阳流血了！所以；以致让我产生一种幻觉；太阳真的流血了。　
念完咒语之后；她的仆人就会给她送来一本画册；或者是一本美术史话什么的；每次都是这样。　
她的仆人叫贝影。　
进来的时候；主人要我叫她影子。影子附和主人；朝我点了点头。从影子的表情来看；她对主人赐给她的名字并不满意；甚至可以说有些反感；然而；现实使她必须忍气吞声。我想；影子大概与我一样；进来之前；并不叫这个名字。　
主人呢？她叫什么名字？我对个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什么机会提供给我的无聊日子；我来到教堂。在树林里的甬道上；我追上了手捧《圣经》的神父。我问他：您是否知道；对面四合院中那位女人叫什么名字？神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他的目光；不仅包含着；察人隐私图谋不轨的警觉；甚至还有恪守善道不可造次的告诫。　
我想告诉神父；我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对拯救人类；有着矢志不渝的信念。我想赢得神父对我信任；籍此获得主人的名字和秘密。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神父从《圣经》上腾出一只手；然后在胸前连连划十：阿门！　
神父什么也没告诉我。神父的阅历；无人望其项背；他的沉默；意味着古宅的秘密深不可测。　
我想；主人的秘密一定与阳光有关。　
影子每天下午才去买菜；因为下午出去；阳光正好由西向东斜射入院；影子正好背朝阳光而去。影子买菜回来；菜篮子总是用一张黑纸；捂得严严实实；以致她到底买了什么；我也无从知晓。她们到底吃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同样充满好奇。然而；在我应该老老实实的日子里；既不能打听；也不能去偷看。我要达到目的；首先必须恪守行规。　
我想；她们一定不会大鱼大肉。这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工作；缺少应有的进项。相反；我决不怀疑；她是个经济拮据的人。如果是；我来应租；又有什么意义？我之所以猜想；她们不吃大鱼大肉；是因为我觉得；她可能是个素食主义者。　
她一身黑服；逆光而坐。　
在她随手翻阅的一本画册中；我发现有一幅画；与向朝红以前送给我的贺年卡上的画；极为相似。我下意识地走过去。她问我：这幅画；你看怎么样？　
那幅画的标题是：《阳光的遗址》。　
我说；这片金色的沙漠如同废墟；毫无生机。向朝红以前送给我的贺年卡上的画；也是一片金色的沙漠；那片沙漠上；有两棵顽强生长的草。两棵草的指代意义；不言而喻。　
向朝红是我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时；我因学业败绩；沦为无业游民。她却身患顽疾；手持名牌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一筹莫展。她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对爱情以外的一切；统统束手无策的人。　
我找不到工作；哪怕是终日素餐的低等工作。我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到处赊钱的酒鬼。我不但想拯救自己；我还想拯救向朝红。于是；我干起了现在的行当。　
当向朝红知道我行为不轨时；她反而要给我一笔钱；希望我改邪归正。她说；她有钱；她家有一笔遗产。我无法相信；我唯恐她的解囊；比我用劣迹付出的代价还要昂贵。　
我拒不接受。　
后来；向朝红死了。向朝红死的时候；我正在广州被几件文物缠得难以脱身；我是回来才听说的；当我想去看看她后事料理得如何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连她的家庭住址都不知道。　
我原以为向朝红的死；是白血病所致。没想到；她是被强盗用刀捅死的。行窃的强盗；是两个。一个作案；一个掩护。行窃者把手伸进向朝红的口袋时；向朝红发现了；她抓住强盗的手；大声喊道：捉贼！快捉贼！没想到；另一个掩护者；一刀刺进了向朝红的胸部。　
在这个强盗如洪水肆虐的社会里；向朝红的行为；本应该属于义举；但社会上的传闻；却是一女身许二男的情杀。在没有抓到凶手的情况下；公安局也依闻断案。这世界；简直是个是非颠倒的魔沼。我疯狂到了极点；我发誓要以毒攻毒：我要偷！我要抢！我要杀人！我要放火！　
我想；现在这个世界；的确是一片废墟。就像那幅题为《阳光的遗址》的画。主人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她问：你是不是学过绘画？我说：我二十多年前的水平；比现在高得多。现在；我是一片荒芜了二十多年原野；只生罂粟；不长麦浪。　
真遗憾。她说。她的双手；来回搓着。她的十指修长；那是一双属于艺术的手。但我觉得；用来行窃；也许会更加得心应手。　
我准备把你的房租；再减少一半。她说。我想；她的减租；与我在美术见解上的歪打正着；不无关系。　
我准备说几句感激之辞；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　
她又咕咕噜噜反复那句咒语：太阳流血了！太阳流血了！……　
这时候；阳光很好；；有种普照万物的妩媚。我不由自主；面朝阳光；作了一次吐故纳新的呼吸。　
她很不高兴地戴上黑帽子。我意识到自己的大意；赶紧转过身来；我说：阳光像锥子一样扎人。真要命。　



对。你说得很对；阳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她很高兴；我的感慨与她的感慨默然一气。　
——太阳流血了！　
——太阳像锥子一样扎入！　

呵——！　
一声妇女的尖叫；把我从回忆中拉到现实。那妇女喊道：强盗！强盗！快抓强盗！随即；急促下楼的脚步声；从门前的楼道呼啸而来。我夺门而出；对紧迫其后的妇女说：让我去抓！　
我会抓强盗吗？要知道；我与强盗是一丘之貉。我这样做；只是想在邻居的心目中；树立一种见义勇为的形象。对我来说；树立这种形象；无异于修筑遮人耳目的生活掩体。　
在快车道上；我和那个家伙；各自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他的车技；显然比我逊色；他想甩掉我；那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我只是在同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超车掠过他的身边时；我轻轻松松地对他说：吓着了没有？拜拜！　
送走同行；我便感到无所事事。突然；我想到与那幅油画有关的往事。于是；我朝古楼巷99号飞去……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要寻找的古楼巷；仿佛从这座城市的地图上删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古楼巷并不偏僻；到了宝丰路；往右拐；过了十字路口之后；往左拐；再往里走一百米即是。　
现在；这里成了一片名为“都市之梦”的住宅小区。在华丽的夜色中；只有幻觉才显得真实。我骑着摩托车；用搜索什么的速度在小区内前进。我想；即使古楼巷99号在兴建小区时被拆除；但我无论是作为文化遗迹；还是作为宗教自由的象征；对面的教堂应该被保留下来。遗憾的是；我在小区找了二个多小时；仍然一无所获。　
仿佛像个梦游者；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无法证实的故事。我骑在摩托车上；信马由缰地离开了这片充满梦幻色彩的小区。　
这又是哪里？　
我似曾在这里作过逗留。哦：我想起来了；就在这里；我邂逅了当时正被几个流氓猥亵的阿婷。我的见义勇为；也许让你觉得有些突兀。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强盗会比流氓更加高尚；我要说的是；当时；我被阿婷的美；赐予了正义的力量。　
当时；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没等我熄火；三个家伙就把大喊“住手”的我；从摩托车上揪下来。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当时；我双手抱头；双脚紧缩；像餐桌上的虾子；卷成一团。在突发情况下；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能够保全性命的方法。　
就在他们觉得；我不再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时；我突然想到身上的塑料手枪。我蓦地跪了起来；举起塑料手枪；喊道：不许动！我是警察！　
三个家伙信以为真；用比子弹还快的速度；分三路狂奔而逃。　
阿婷用满怀感激的目光望着我：谢谢你；警察同志！我说；我不是警察；枪是假的。我把塑料手枪扔进路边的下水道；然后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是我从外国影片中学来的。我承认；我的幽默与当时酷似虾子的窘态；反差实在太大。但你要相信；在女人面前；男人往往是自我解嘲的天才。　
阿婷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博物馆工作。　
阿婷用清澈如镜的目光望着我；她显然没有考虑；博物馆的人与随身携带塑料手枪；没有半点内在或外在的关系。这大概就是女人经常上当受骗的原因。　
对那次见义勇为的回忆；还没有结束；我就发现；当初的义举之地；离美术学院已经不远。我既惶惑不安；又想试探虚实。于是；我慢慢向美术学院的方向靠近。　
因为已经夜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夜色真好；夜色能覆盖一切。　

我决定到美术学院自费大专班进修。　
我去学习；当然不是为了将来成为一名画家；我去那里；是想熟悉环境和老师；进而接近那幅油画的作者华旦。我想；他或许能够给我提供关于古楼巷99号的一些情况。另外；我还想通过美术知识的了解；确定那幅油画的价值。　
报名的时候；我首先注意的；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许是初来乍到；或许是这幅油画；并不像电视上所说的那么玄乎；我没有听到有关油画失窃的消息。　
学院在课程上的设置；可以说是随心所欲。这既反映出学院对学员的迁就；也体现了学院只想赚钱的初衷。《美术欣赏》和《中外美术史》；是我们进修班的两门主要课程；校方自诩；这两门课程图文并茂；实则是一味打发时间。　
教《美术欣赏》的；是位没结婚的女老师；名叫毕至丹。在课堂上讲解裸体画的时候；她没有一丝少女应有的羞涩。她还对女模特；大加赞赏。老实说；对那些裸体画；我存有一种鲜廉寡耻的感觉。我曾对阿婷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找模特儿做老婆。　
在美术学院碰到阿婷；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们的目光；都有一种惊讶和费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阿婷告诉我；她来找一位高中时的同学。阿婷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我们博物馆准备开一个古玩店；想复制一批1：50的小型编钟；我来找雕塑系的教授帮忙。　
阿婷问我；上次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生气。我说；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阿婷说；你生气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怀疑；我不是你的第一个恋人。阿婷说；我是爱你的；同时；我也是清白的！阿婷的表白；让我倍感唐突；我甚至感到；她是为尽快达到什么目的而信誓旦旦。果然；阿婷提出了与我结婚的打算。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在心里；突然对阿婷有了介蒂。我对自己说；必须严加防范。阿婷今天的坦然；与她以往的含蓄；简直判若两人。我突然怀疑；她是有意卧底的警察；想迅速拉近与我的距离；好为还原我的本来面目尽快找到证据。　
阿婷说；美术学院下周要举办一次内部《裸体画展》。她说；今天；她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弄两张内部美展的票。　
我答应和阿婷一起参观《裸体美展》。　
在展览馆参观的时候；我真怕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严肃而又幽默地对我说：叶向阳；你被捕了。　
现在；被我偷走的那幅油画的同一位置；挂着一幅题为《妈妈》的裸体油画。这幅油画；第一次使我对裸体；有了神圣的感觉；我被征服了。美；原来这样让人肃然起敬。阿婷问我；你对裸体画有什么看法？我说；对裸体画；我曾经所抱的态度是不知廉耻。现在；看了《妈妈》这幅裸体油画；我感悟到了母性的伟大；是她；孕育了我们人类的一切。阿婷高兴地说；看来；你已经真正懂得和理解了美术。　
参观这次展览；使我对美术有了全新的认识。　
讲解《中国美术史》的时候；毕至丹讲到了华旦；而且专门作为一节。当时；我的心咯噔一阵颤栗。毕至丹提到了《背朝阳光的少女》。她对这幅油画被盗；充满了遗憾和憎恨。她不无遗憾地说；以后；大家再也无法欣赏到华旦的作品了。上个月；华旦在自己宿舍里；以自杀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毕至丹泛泛谈到了华旦的死因。华旦的死；与学院给他评定的过低职称；以及不少老师说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有关。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来美术学院想要接近的华旦；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华旦的死；使我想要获得古楼巷99号有关信息的幻想；突然变成了泡影。　
下课的时候；我在相对静谧的地方；拦住了毕至丹。我问她；能不能给我谈谈华旦的有关情况；比喻说生平、爱好、社会关系；以及生前是否结婚；或者有无恋人等等。对我不明用意的提问；毕至丹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她叹了一口气；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她说；市电视台文艺部可能要拍摄一个有关华旦的专题片；如果有兴趣；到时候你再看吧。　



回到自己的住宅；我又把那幅油画摆出来。华旦已死；但画面上的少女；却呼之欲出……　

她逆光而坐。　
她换了一套新衣；款式有西班牙女郎的风采。当然；颜色仍是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