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条件-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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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四章 工作
18. 世界的持存性
人类双手的工作与其身体的劳动大相径庭技艺者(homo
faber)制作并将其创造性的活动逐渐〃融入〃劳动对象中,然而动物化劳动者则是本能地劳动并与劳动对象相〃混合〃双手的工作制造出无穷无尽和多种多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了人类的技能。它们主要是,但并非全部是使用的对象,它们具有洛克用以创立所有权所需的持存性,具有亚当·斯密用以构建交换市场所需的〃价值〃,它们也体现了马克思认为可用以检验人性的生产效率。恰当地使用它们并不导致它们的消失,相反却使人类的技能变得更加稳固和熟练。如果没有这种稳定性,人类技能就无法被指望用于容纳人类这个变化无常、并非永存的生物。
人类技能的持存性并非绝对的;我们谓之的使用尽管我们不消费它就是消耗殆尽。即使我们将世界上的事物置于一旁,不加使用,充盈我们整个人类存在的生命过程也会悄然侵入,最终使其腐烂消失,回归到曾使它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又无所不包的自然过程之中。如果让它们自生自灭或者从人类世界中弃之而去,那么椅子就会重新变为木材,木材亦将不断腐朽而重归大地。同样,也正是大地曾经滋育树木成长,此后树木被人类伐作木料,木料又被加工为木材,而木材最终则被制成了椅子。然而,尽管这是世界上一切单个事物都无法避免的结果,即成为非永存的制造者的产品,可它却并非必然意味着人类技能本身的最终命运。因为,所有单个事物可以随着代际的变化而不断地被取代,而每代的人们则都曾降临并生活在这个人造的世界上,随后又死亡消失。此外,虽然使用必定是将这些对象消耗殆尽,但是这个结果也与消费事物中的固有结果毁灭不同,使用消耗的是事物的持存性。
正是这种持存性,使世界上的事物相对独立于生产与使用它们的人类,也使它们具有客体性,这种〃客体性〃至少一度使其〃经受〃了源于现世制造者们和使用者们贪得无厌的需求与渴望。从这种观点上来看,世界上的事物具有一种稳定人类生活的功能,它们的客体性存在于这样的事实中与赫拉克利特关于同一个人决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之断言相反尽管人们的天性变化莫测,可他们仍能通过与同一张椅子、同一张桌子相联系而重获其相同性,也即同一性。换言之,与人的主体性相对的是人造世界的客体性,而不是原始自然(这一大自然压倒性的基本力量,会迫使人类围绕其自身的生物运动无情轮回,而这与自然界中生物的全部循环运动又极其吻合)的极度中立性。只有当我们从自然赐予我们的事物中确立我们自己世界的客体性,并将它(即客体性)融入自然环境之中,我们才能够免受其伤害并可以将自然视为某种〃客观〃的东西。如果在人与自然之间没有这样一个世界,那么世上就只存在永恒的运动,而没有客体性。
虽然使用与消费的内涵如同工作与劳动一样互不相同,但是在某些重要领域它们似乎是彼此重叠的,以致公众和学术界普遍赞同将这两种相异的事物等同起来的观点貌似正当而合理。消耗过程通过活着的消费有机体与使用对象相互接触而发生,就此而言,使用确实蕴含着消费的成分,并且身体与被使用事物接触得愈密切,使用与消费相互等同就愈貌似真实合理。如果一个人以穿衣服为例来解释使用对象的性质,他就很容易得出使用只不过是缓慢消费的结论。我们前面所提的与这一观点则恰好相反,毁灭(尽管难以避免)虽然是使用的附带品,但却是消费的固有属性。一双极易损坏的鞋子与纯粹的消费品的区别在于:如果我不穿鞋,它们也就不会损坏,而且它们自身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即使其主人的情绪变化无常,它们也能够借此存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无论是用过的事物还是从未使用的事物,如果不是被任意毁坏,它们都将在世界上存在一些时日。
这样就可以提出一个相似的、更著名更合理的观点,以便对工作与劳动作一区分。开垦土地,这个人类最需要、最基本的劳动,似乎是劳动在其过程中转化为工作的最佳例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虽然开垦土地同生物循环联系密切,并且完全依赖于更大的自然循环,但是土地的开垦产生了一些成果,它们比开垦行为本身更具持续性,并且形成了对人类技能的持久补充:年复一年他从事同样的工作,最终将使荒野变良田。恰恰出于这一原因,上述例子显著地出现在所有古代和现代的劳动理论中。不过,尽管劳动与工作存在着不容否认的相似性,并且毫无疑问,农业由来已久的真实价值产生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开垦土地不仅可以获取维持生存的手段,而且在开垦的过程中还为进一步建造世界准备了土地,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其区分仍然清晰可见:确切地说,被耕种的土地并不是使用的对象,因为使用的对象以其自身的持存性而存在,并且仅仅需要一般的关照就能实现永恒;如果被开垦的土地要保持其可耕种性,就需要人类反复不停地辛勤劳动。真正的对象化(reification)换言之,即这个过程产出的东西在其存在中是一劳永逸地被确保的从来没有发生过;它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生产才能够在人类的世界上保持存在。
《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四章 工作
19. 对象化
制作,即技艺者的劳动,存在于对象化的过程之中。坚实性(所有事物,甚至是最脆弱的事物所固有的属性)源自被加工的材料,但这种材料本身却不是被简单赋予并存在于那儿,即不像田间的果实和树木可以任我们采摘或任其生长而不改变其自然属性。因为,材料是被人为地移离其天然生长的地方,已经是人类双手劳动的一种产品。它或者表现为扼杀生命的过程,例如伐木以获得木材;或者表现为阻断自然生长的缓慢过程,例如从地球内部开采铁矿、石料或大理石。这种破坏与暴力因素存在于所有的制作活动之中,作为人类技能的创造者,技艺者同样也总是大自然的毁坏者。然而,凭借自身或借助于驯化的动物以维持生存的动物化劳动者,或许能够成为所有生物的统治者和主人,可他却仍然是自然和地球的仆人;而唯独技艺者才将自己塑造成为整个地球的主宰。由于在造物主上帝的形象中看到他的生产力,这样在上帝从无创造出有的地方,人类则从给定的物质中进行创造,人类的生产力必然导致普罗米修斯式的反叛,因为只有在破坏部分由上帝创造的自然之后,才能建立一个人造的世界。
这种暴力的体验是人类力量最基本的体验,因而它与人类在纯粹劳动中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人痛苦不堪和精疲力竭的艰辛努力是截然相反的。它能够提供自信和自足,甚至能成为人类一生自信的源泉。然而,所有这些体验与在辛苦劳动中度过一生所感受到的极大快乐显著不同,与劳动本身所体悟出的转瞬即逝但却极其强烈的快乐也不相同。后者本质上与其他在有规律的不断重复的身体运动中体会到的喜悦是相同的。大多数关于〃劳动的快乐〃的描述(就它们不是对生与死的圣经式的、因满足产生的极乐的反思而言,就它们没有将做完工作所获得的骄傲简单地误以为完成这些工作的喜悦而言)都同人们所感受到的升华相联系;人们在进行巨大的努力时感受到了这种升华,而他们做出这种努力,用以对抗各种强大的力量和巧妙地发明工具,用以极大地扩展其自然能力。坚实性既不是喜悦的产物,也不是为维持生计而〃艰苦劳动〃的那种疲惫之结果,它是这一力量的产物。如果事物不从自然界获得原料其就不可能具有坚实性,那么它就不是简单地从自然界本身的永恒存在中借取,或者一如免费的礼物那样拿走,因为事物的这种坚实性已经是人类双手劳动的产品。
制作的实质工作是在一种构建客体的模型的指导下进行的。这种模型可能是思想中闪现的一个意象,也可能是一幅蓝图,在这幅蓝图里,通过一定的劳动,这一意象已得到了暂时的具体化。在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下,指导制作劳动的东西超然于制作者本身之外,并且先于实际劳动过程而存在,这与劳动者体内生命过程的紧迫性先于其实际劳动的道理相差无几。这种描述与现代心理学的发现极其矛盾,现代心理学一致认为思想中的意象稳固地存在于头脑中,正如饥饿的刺痛感存在于人们的胃里一样。现代世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以劳动的方式完成的,因而劳动者即使想要但也不可能做到〃为其工作而劳动,而不是为他自己劳动〃。由于这一事实,现代科学的主观化只不过是现代世界更加剧烈的主观化的一种反映,是有其正当理由的,并且在人们对产品的最终形态毫无概念的情况下,常常对物质生产有所帮助。尽管这些情况具有极强的历史重要性,可它们与描述vita
act讨a的基本表述却毫不相关。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那种把诸如快乐与痛苦、渴望与满足等所有身体的感觉这些身体感觉是如此〃私人化〃,以致于难以充分表达,更何况显现在外部世界了,因此身体的感觉是不能被对象化的与意识中的形象分裂开来的真正鸿沟,意识中的形象是如此容易并自然地有助于对象化,以致如果在我们内心中事先没有床的某种意象或概念时,我们是不会想到去制造床的,而若不亲眼见到〃床〃的实体,我们也无法产生床的意象。
制作开始在vita
activa的等级中发挥的作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以致指导制作过程的意象或模型不仅先于其本身存在,而且并不随着产品的形成而消失,它如同过去一样完整无缺地存在着,显现着,使自身适应于无穷延续的制作活动。这种潜在的多样化(这是工作固有的)原则上不同于标志着劳动的重复。重复性的劳动是由生物循环推动并受其支配的;而人类身体的需要与欲望尽管是有规律地不断重复出现,但它们却来去匆匆从不持续长久。与纯粹的重复不同,多样化是使那些在世界上已经相对稳定、相对长久地存在的东西倍增。意象或模型的永恒性在制作活动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都依然存在,比所有它帮助存在的、可能使用的对象都存在得久远,它对柏拉图永恒理念的学说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柏拉图首先在哲学的意义上使用〃理念〃或〃文化表相〃(〃形状〃或〃形式〃)一词,就其学说是从这一词获取灵感而言,〃理念〃来自城邦或制作活动中的经验。虽然柏拉图用他的理论来表达极其不同、可能更具〃哲学性〃的经验,但是当他想要证明其说法合理时,他总可以从制造领域中找寻例子。这个统帅众多易逝事物的永恒理念,从模型(众多易逝对象也可以按照这一模型制造出来)的永恒性和单一性中获取了柏拉图学说的所谓合理性。
制造过程本身完全由手段和目的的种类决定。制作出的东西从两个方面意义而言是最终产品:其一,产品的产出即是生产活动的结束(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活动在产品中消失〃);其二,产品只是产生这一目的的手段。诚然,劳动也是为了消费的目的而生产,但是由于这一目的(即消费事物)缺乏一项工作所具有的现世的永恒性,生产过程的结束就并不取决于最终产品,而是取决于劳动力的消耗;另一方面,产品本身又立刻重新成为劳动力维持与再生产的手段。相反,这一目的在制造过程中毋庸置疑:当一个具有充分持存性的全新事物作为独立的存在增加了人类的技能时,它就产生了。就东西(制作的最终产品)而言,生产活动无需被重复。重复生产的动力或者来自于工匠维持其生存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工作与劳动是一致的,或者来自于市场中资本增殖的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像柏拉图所言的那样,想要满足市场需求的工匠则在其产品中增加了赚钱的艺术。这里的问题在于,不管在哪种情况下,生产活动的重复不是出于生活活动本身,它并不像劳动固有的那种必需重复,在这样一种重复中,一个人为了劳动就必须吃饭,而为了吃饭则必须劳动。
制作的标志在于有一个明确的开始和一个明确的、可预见的结束,而仅仅通过这一特性就可以将其区别于人类的其他活动。然而,在人体生命过程的循环运动中所从事的劳动,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尽管行动也许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开始,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但它从来没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结。与行动不同,工作的可靠性在制作过程并非不可逆转这一点上反映了出来:人类可以摧毁由双手生产出的每一样东西,而且在生命过程中并没有什么迫切需要的有用物体,使生产者离开了它就无法生存或者不能承受毁灭它的代价。技艺者的确是上帝和主人,这不仅因为它是或者它已将自己确立为整个自然的主人,而且因为它是其自身及其行为的主人。动物化劳动者和人类的行动则并非如此,前者受其自身生活必需的支配,后者依赖其同伴。仅凭对未来产品所具有的意象,技艺者就能够自如生产,并且当再次面对其双手制造的产品时,他又可以随意进行破坏。
《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四章 工作
20. 工具和动物化劳动者
从技艺者完全依赖其原始工具手的劳动的角度来看,正如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言,人是〃工具的制造者〃。同样的工具对动物化劳动者来说,仅仅减轻其负担并使其劳动实现机械化,而技艺者把它设计和发明出来以建构由物质构成的世界,而且这些工具的适用性和精确性是由诸如他希望发明等〃客观〃目标所决定,而不是由主观的需要和愿望所决定的。工具和器械是充满现世性的客观存在,我们可以将其作为标准来划分整个人类文明。然而,只有当它们在劳动过程中使用时,这一现世性才更能得以显现,因为只有在劳动过程中,它们才真正是历经了劳动和消费过程而仅存的有形东西。因此,对于动物化劳动者来讲,由于它受制于生活,并总是陷入生活的泥淖,所以世界的持存性与稳定性主要是从其所使用的工具、器械中得到反映;而且,在一个由劳动者组成的社会里,工具所拥有的特性或功能很可能不仅仅是器械性的。
在当今社会中,我们常常听到许多抱怨,例如手段与目的的本末倒置,人类正在沦为自己发明的机器的奴隶,以及人类非但不能利用机器满足自身的需求与渴望,反而要刻意迎合它们的要求。这些怨言都源于劳动的实际情形。在这种情形下,生产是消费的前提,而目的与手段之间的明确区分(尽管是技艺者活动的显著特色)在此却显得毫无意义;而且,技艺者发明的,用以帮助动物化劳动者进行劳动的器械,一旦经由他自己使用,其工具的特性就会立即丧失。在生活的自身过程中,劳动未能超越生活,它仍然是其有机组成部分,所以就无须追问关于预先假定手段和目的范畴问题,例如是人们生存及消费以汲取力量进行劳动,还是人们从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