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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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步一步地悄悄前进,天黑下来以后,枪声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静了下来,远处的枪声不过像敌人自己在发生口角一样。
曹长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发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堑壕的尽头,来到了草地。杂草缠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断了。大约前进到一百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瀑瀑的流水声。小河发出哀怜的声音,静静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扑嗤扑嗤”的声音。白天轻易就可过去的小河,现在也不行了。过了小河,是一个斜坡,草长得更茂盛。
我们这支敢死队必须上斜坡。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在曹长的身后前进着。斜坡的上面有敌人。
我想超过曹长走在前头。曹长还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前头,走在前面就意味着死。走在前面很困难,而跟在人后则很简单。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冲到最前面!但恐惧的巨大引力使我怎么也无法做到。我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马的耳朵一样非常警觉,眼睛大概也像野兽一般闪闪发光。手中的枪紧贴在腰间,遇到敌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小队长“刷”地高高举起日本刀,大声喊道:“哇!哇呀呀——”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跟着也“哇呀哇呀”地喊起来。喊声激发起我的情绪,我就像是疯了似的。紧前面有条壕沟,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敌人,他正要往右边跑,突然,小队长一刀砍过去,就差一点,没能砍到。千钧一发之际,我打开保险栓,从背后开了一枪,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倒了下去。迈过堑壕,继续向前,枪紧贴腰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枪。我的脑海里只交错着“生”“死”两个字,心里虽然什么都不怕,但总感到闪电划过一样,脑子里闪现出是生是死的疑虑。
我们出其不意的喊声像群犬狂吠一样冲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狼狈不堪,机枪就像弹药库着了火似的一齐吼叫起来。敌人的射击声和我们的射击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他们遭到了我们台风般的袭击。乍一看,我们是妖魔附体、精神错乱、军纪混乱而又粗野的人。其实我们是处在高度敏锐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无需命令和号召,互相配合,默契无间。我们是在刹那间凭着直觉果断地确定敌我双方的位置、敌情、速度、与战友之间的关系、地形等,绝非是忘乎所以的无思想状态。
我们射击并非为了杀死敌人,完全是一种威吓。最重要的是声音。威吓和扰乱人心的声音,在战场上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紧握贴在腰间的枪,机械地扣动着扳机。我越过了第二道堑壕,边行进边射击。第五次装子弹时卡壳了,子弹卡得很紧,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来。我万分焦急,一面要注视敌人动向,一面又得捣通枪膛,大声喊叫着跟上去,生怕掉队。我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不能慌,要沉着,一边小步急行,一边往外取子弹。可是,枪膛里的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我心里想:“算了!不能射击就拼刺刀!”精神振奋地跟着曹长跨过了第三道堑壕,在这里,敌人构造了两三层工事。
眼前是狂人怒号的巨大地狱。子弹在唱着死亡之歌,人发出虐杀的吼叫跳着地狱之舞。我们在“哇呀呀!哇呀呀!”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头狂吼的野兽。
我们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饿狼争夺一头被杀死的野兽一样,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我的枪现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脚步再试试修一下卡壳的子弹夹,这时,战友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里催自己:“快!快!沉着!沉着!”一面把枪搁在帽子上动手修理。好歹把两发子弹取了出来,赶紧从口袋里取出弹夹并装入枪膛。
装好子弹后,拼命赶上了部队。但是没有发现曹长,战友们正匍匐在最后一道斜坡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弹向我们飞来。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们面前若隐若现。从我这里到大门足足有七十米。
敌人从四方城出来后正在东张西望时,吃了我们一排子弹。
敌人被我们出其不意的夜袭吓得闻风丧胆,四处逃窜。
我们的左侧也在向他们射击。我们以为第一、第二小队也参加了这次夜袭,于是,就和他们联络,喊了他们的名字,可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我们感觉这不像是夜袭。
小野曹长高声喊道:“其他小队怎么样?在吗?”但无人答应,这才知道他们没有按计划行动。白天重炮配合都没有拿下来这座坚固的四方城,现在竟让我们第三小队单独攻击,我们惊讶得无话可说。我们担心如攻不下来反而会被敌人消灭,于是,向设在后方张学良家的中队本部派出了传令兵。
不一会儿,右侧下面的松林处开始了激烈的枪战。第九联队的下属部队展开了进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没有他们,我们将前后受敌,说不定会全军覆没。突然,我发现城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开了一枪,人影消失了。我以为给打倒了,可松树下面又出来一个人影,大摇大摆地向这里走来。我很奇怪,莫非是战友从城那边回来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视着他。
“是谁?是谁?”我紧握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枪,问道。
“日本!日本!”影子边走近边回答。
怎么会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战友呢?难道是谁在故意开玩笑吗?怎么办?正当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人影已到了离我两米的地方。借着月光一看,他头上戴的是支那军钢盔,这可把我搞糊涂了,真是急死人。战友们把自己的钢盔弄丢以后,戴支那军钢盔的很多,况且,夜间又分不清衣服的颜色。是敌人!但万一不是敌人怎么办?
我在犹豫,又一想,是战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扣动扳机,“砰——”打了一枪,影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枪倒下后我还不放心,若是战友怎么办?提心吊胆地细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下放心了。这个莽撞无谋的大胆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补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纳闷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大胆妄为,另外我想,夜间战斗中判断敌我是困难的,必须规定个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喂!你们是谁?”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战友。
“喂!谁?怎么不答话?”居仓又问对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哎呀”一声,非常怀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蠢货!”
居仓又说:“那么,你究竟是谁?”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不行!是敌人!”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声,人影“呜——”倒下了。
“唉!笨蛋!”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
“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啦!”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戒左边!”
我喊道:“第一分队集合!”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分队长!西本!西本!”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
“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联队进行联络。”
“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
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侧下方有一条路,路边有间小屋子,敌人的机关枪就从这小屋子向第九联队猛烈射击。我们原打算从侧面向敌人猛烈开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联队的进展情况,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弹消灭这个机枪火力点,于是从列队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队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弹,在松阴下向敌人匍匐过去。估计与敌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现在面前就是南京,没有必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否则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么好怕的!”同时,我也一边反躬自问:“我的勇敢行为中难道没掺杂着出风头的意思?一边爬着,我向敌人扔出一颗手榴弹,遗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开花了,没有奏效。当我正要沿着松阴爬回分队的时候,发现有个可疑的敌影在走动。我卧倒在地,借着月光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毫无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这里还有敌人。
我们警戒时,从下面上来了三个人,又是谁呢?来做什么?
“友军!”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光回答说“友军”不行。必须报联队番号和姓名。自我们突击以来,内部规定了“山、川……”等联络口令。
来的三人是第九联队的士兵,他们送来了伤员。伤员肚子中了子弹。我一听肚子中了弹,心想这小子已经没救了。
几乎没有人肚子中弹后被救活过,胸部中弹,只要不是心脏的话,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伤员疼痛难忍,他的喉咙发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风般的叫喊,在哭嚎、诅咒般地呻吟。
他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痛苦地挣扎着:“给我一枪!啊!
难受!给我一枪!”声声刺透了我们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们!小子订!平常都说咱们是战友,为什么现在不听我的,喂!喂!求求你们!给我一枪!
给我一枪!”战友们都同情他,守护在一旁,爱莫能助。他们的战友在痛苦地挣扎,请求杀死他。一声声“为什么不给我一枪,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整我吗:你们还算战友吗”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犹如地狱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样刺在我们的心上。我们虽然在生死关头是非常单纯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鸣打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他发疯般痛苦呻吟,叫喊:‘给我一枪”,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他这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年轻的热血折磨着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间,“眶!哐”几声,传来了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他的悲鸣消失了。
“喂!又一个被打中啦。腿被炮弹炸飞了。”
他妈的,又一个负伤了。中队长飞奔过去。我们已是火冒三丈。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都很钦佩并赞赏那个双腿被炮弹炸掉的中队士兵。
他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没事了。不是还没死吗!以后我还要上战常据说在被送往有军医的后方的途中,他也没显露出一丝惧色。尽管军医尽力抢救,最终还是因出血过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临终时刻,他都还神情安详,面带笑容。军医都衷心感叹,说从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士兵。
迫击炮又开始攻击了。
我们第三小队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队后,回到突击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们取了背包再回来时,在路旁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个团也逃走了。从十日开始持续了三天的这场激烈到极点的地狱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这是一场不分昼夜,混杂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叫喊声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声音,不用说在过去,可能将来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远近都听不到一声枪响了,就好像突然停电似的,敌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夜晚。我们进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从被炮击坏的窗户的缺口射了进来,照在楼梯上,楼梯一片狼藉。钢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顶也被掀掉了,到处都是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废墟上,落下斑驳的黑影。我沐浴在这寂静废墟中的月光下,俯视着这片大地,凛冽的寒风从军服的破洞钻了进来,此时,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安静地躺着。如同猛兽一般疯狂的敌我双方,这时都沉寂下来了。
在这屠宰人类的工厂突然停止运转的寂静中,有的战友已经长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战友因重伤,还在痛苦地呻吟。
死对我们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我还在呼吸,我还。
活着。
快到南京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着红红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楼角上一个围栏里睡觉,但难耐逼人的寒气,只好下楼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起做饭,畅谈战争情况和有关南京的事。地下室深处有一根自来水管,当然从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不可能来自水源地,是积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装进水壶,烧水,做饭。烧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类的家具。
中队长向我问了有关突击的情况。据士兵们说,第一、第二小分队已整装待发,准备夜袭,但中队长不知是害怕,还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挥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队长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当然中队长并没躲起来,但士兵们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躺着。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点,我们列队出发。此时中队长宣布:“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啊!终于占领了南京,我们都低声交谈,相互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