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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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紧下了陡峭的石山。因为必须赶在敌弹飞来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忽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我疼得乱滚,差点昏过去。中队长以为我中弹了,边跑边喊:“东,挺住!”我呼吸困难,疼痛异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护理。田中君从附近人家带来一个苦力,让他背我的背包。
我们在树阴里躺下。
呼吸稍微重一点儿,疼痛便加剧,连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难,所以决定稍做休息后再追赶中队。中队已前进,到了一块大凹地。我们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追赶起中队。一小队和三小队作为火线小队前进了。
有个叫植木的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凶的脸,今后怕也不再会看到像他那样狰狞丑恶的魔鬼般的脸了吧!从右眉到额头划了一道宽宽的疤痕,眼睛小而阴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颧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阴影,加重了他黑泥似的脸上残酷无情的色彩。这是恶人脸庞的典型代表。
他在驻扎时总是喝酒挑衅,乱跑乱闹。他的良心已经被反复多次的前科磨蚀了。这种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却发现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胆怯,不由吃了一惊。
他属于一小队。一小队在猛烈的弹雨中前进,可他却没有前往。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队长勃然大怒,说这是战场上最大的犯罪。我觉得这个外表鲁莽勇猛的男人置身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时所采取的胆怯态度,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外表和内心之间落差很大。他在没有生命危险时,凶猛蛮勇,而到了真正的危险时刻则像猫一样老实了。这是最龌龊的人。对这种人我只有轻蔑与厌恶。
我们吃完午饭,开始追赶中队。
这一带尽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连着一座。山脚黄土的断层地带,是片麦田。
我们三个人就像松鼠似的穿过了麦田。
步枪的子弹如斜飞而来的雨点掠过头顶。敌人在前面的石山上布下了阵势。三小队想夺下此山,拼命攀登,可对付不了来自山上的猛烈射击。这时一小队从右侧进攻,已经占领此山,所以三小队也爬到了山顶。我也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山上爬着。敌人的迫击炮弹频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位于山脚的大队总部和四中队被炮弹拨弄来拨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闪着。敌人的炮弹准确地落到他们头上,准确得简直让我们佩服。尽管是敌方,可也得佩服他们射击得准确。
敌人的了望所好像位于与我们这座山相连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敌炮也接连不断无所顾忌地打到我们这边,使得我们无处藏身。但我们都想开了,生死在天,所以不觉任何不安,心情平静。
我们为防备敌人反攻,正严加防范,稍顷“砰砰砰”传来了步枪的声音。我们猛地意识到这是反攻,赶紧冲过去一看,敌兵居然厚颜无耻地站了起来,游来荡去。此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过去刺死他们。我只有射击。难道我是个只能在毫无办法万不得已的场合下才能打白刃战的男人吗?而我又想做个勇敢的男子,而且自信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对我来说,需要更进一步,敌我双方相互射击了几分钟,不久枪声停了,敌人也不见了。
暮色降临到岩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队奉命担任山左边的警戒步哨,开始垒筑工事。可刚干了一半,又传达了下山的命令,说是一大队须抄山沟近道进攻。太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麦田,被咆哮的枪炮声震颤的空气这会儿也在细微的夜风里悄然私语。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开始排队下山。
军靴的铁钉在岩石上溜滑。我们一会儿打滑,一会儿绊倒,十分艰难地下了山,静悄悄地在近道上前进,不闻一声咳嗽。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枪声,有子弹打了过来,似乎我们的意图已被敌人察觉。我们卧倒观察。这时传来小声传达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顶!”大概大队长判断出不能前进了吧!我们又辛辛苦苦地往山上爬。
我们将石头堆垒起来,筑起了阵地,大雨瓢泼,冷冷的雨滴打湿了衣领。地面完全浸透在雨水里,冷冰冰的,军服饱饱地吸足了雨水,凉透了心。肚子饿了,吃起压缩饼干,可没有一滴水喝,饼干也咽不下。饥寒交迫,睡不着觉,便叽叽咕咕他讲话,但我们都两三天没睡觉了,所以不知不觉地打起了鼾。
本想稍微睡一会儿的,可浑身发冷,又醒了过来,贴到旁边冻得直打颤的苦力身上。
苦力也挺辛苦的,不时用湿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这家伙好像也冻得睡不着。
冷得真想搬块石头从头盖上。盖上石头多少会暖和点吧!
一盒奶糖被我宝贝得好似世上惟一的一般,吃剩的七八颗装在我淋湿的军服内袋里。我把宝贝奶糖给了可怜样的苦力两颗,自己也拿了三颗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味。珍贵的奶糖。
天还没亮,便匆匆给叫醒了。
“三中队请尽量接近那座山的敌人!”大队副官指向与山峰相连的下一座山。
再次从被雨淋湿的石山上下来,一声咳嗽也没有,隐蔽地走过凹地。我们把背包集中放到一处,将苦力和看管背包的兵留下后出发,一道从未见过的清泉在山谷间流淌,个个润起干透了的嗓子。前进,目的地的山上见不到敌影。不时停下来,观察情况后再爬。如此反复几次后,爬到了山腰。
我考虑不能掉队,便一个劲往前赶,腰部很疼,但现在无暇顾及了。
中队长说,到了这里就跟胜利差不多了。我和中队长、荒木军曹还有本山上等兵走在最前面。正准备攀登一个岩角时,我发现了敌兵。敌兵从石阵中探出头来。我心想,有敌人!跪射了一枪。离敌方阵地仅几米的距离。可能射得太匆忙了吧,没打中敌兵。我来气了,又射了两枪、三枪、四枪。忽然,无数手榴弹从敌方阵地飞舞着落了下来。
刹那间赶紧抽身避弹。可刚躲掉一颗又来一颗,数不清的手榴弹落下爆炸,前后左右都是弹雨。
中队迅速后退了两三米,各自趴在岩石后面避弹。手榴弹在空中“吱吱”旋转着砸到石头上,又“咕噜咕噜”地滚下去爆炸了。掉到我紧旁边的手榴弹也滚动着在我的下方爆炸了,我倒安然无恙。敌人好像从我开的四枪察觉了我们要进攻,便打算用手榴弹将我们歼灭。
山顶上的敌人发现我们之后,右山和左边马山的敌人也都开始集中对我们进行射击。我们已经彻底置身于交叉火力之中。片刻之后,迫击炮弹打了过来。据说马山有敌人的炮兵观测所。在手榴弹、炮弹和枪弹的包围中,我们不知所措,徘徊不前。
现在一步也前进不得,只能一点点后退。我们没把步枪弹放在眼里,但不得不绷紧神经来对付炮弹和手榴弹。会落到哪里?如何是好?我们已无暇射击,都集中精力盯着山上,监视手榴弹,以闪身躲避。忽而碰到角石,忽而被小石头绊倒,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样我们在石山的斜坡上奔跑躲藏。
迫击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爆炸的声音,枪弹交错的声音,手榴弹爆炸扬起的烟尘——死亡彻底包围着我们,死亡之歌伴着凄惨、恐怖的哀鸣在我们头上唱响,地狱之舞在我们脚下拍石弹跳。我们的眼光雷电般飞闪,神经极度紧张,高度集中的脑力最敏锐地开动着。极端紧张之中,全部感情都沉默了,只有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推测还在进行。
中队长已命令暂时撤退,但其时已有牺牲者满身鲜血了。
我分队有一人给手榴弹吞噬了血液,在痛苦地挣扎。还有一人的肩膀被打穿。卫生员的胳膊被打中,手不断地在空中乱抓,子弹——这是送往地狱的运输机。
死亡运输机肆无忌惮地震撼着空气,袭击到我们身边。
我的战友西谷上等兵呻吟着一步步走近死亡。他并不是十分勇敢的男人,但这次参加台儿庄战斗之前,在彰德时,他明确他说:“这一次我一定要下决心奋战一番。”于是他在这次战斗中奋勇作战。
奋勇作战即是死亡。
敌弹带着野兽般的冰冷嘲笑不住乱舞。
在震撼、狂澜和呻吟、狂叫之中,我们等待着灰色的命运。
中队长命令下山。荒木军曹立即说:
“中队长!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们只是前进到这里,毫无意义,对不起牺牲的人!还是加点油吧!”
“对,加点油吧。你们能给我使劲打吗?行碍…”中队长的声音满含喜悦和决心。
“东!你再稍微往上爬点,监视着上面!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就会下来。”中队长对位于最上面的我命令道。我顺着岩石爬上去两三米。
荒木军曹和本山上等兵开始对右面山上的敌人进行射击。我点着香烟吸了起来。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吸烟了。我一抽,荒木军曹也抽了起来,很奇怪,我虽在枪林弹雨之中,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我很自信,觉得自己决不会死,不会中敌弹。不清楚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可能是迄今为止的战斗经历中,无论多危险的情况下也没负过一点小伤,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自信吧!另外,我的父亲和亡故的祖母特别爱我,肯定会保佑我!那么爱我的父亲和祖母不会扔下我的。
中队长站起来,唱起了袈裟曲。中队长大概是想给士兵们鼓鼓劲吧!
中队长的歌声在硝烟、火力网和枪弹声中高声回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滑稽,就像在看戏似的。
山顶的敌人不知是因为我们静下声来就以为我们被歼灭了,还是打算改变方向从右边凹地袭击,这次往右边凹地扔起了手榴弹。白费功夫的手榴弹飞落到右边凹地上爆炸了。奇怪的是,手榴弹落到右边凹地后,从马山射出的迫击炮弹也开始落到凹地上。过了一会儿,友军的野战炮呼啸起来,竟也落到了凹地上。是日军自己人在山腰上!我们觉得应当把这一情况告知友军的野战炮兵,于是将弄脏了的国旗在石山的斜坡上打了开来。
我以为只要发射五六次掷弹筒就能突袭,所以声嘶力竭地喊:“掷弹筒!掷弹筒!”可掷弹筒手不知在哪儿,见不到影子。
不得已,我一边说:“要不扔手榴弹冲锋?”一边退回了三四米,卧倒在地。我从士兵那里拿了两颗手榴弹,又往上爬。
这时,一直躲在离我们七八米远下方石头背后的村下小队长胆战心惊地问:“东,中队长在吗?”
这个少尉从内地才来不久,这次是第一次打仗。“真够胆小的。”我心里想着,回答道:“在上面。”说完便往上冲。
但是,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去把这些手榴弹投掷到敌人阵地里。
山顶的敌人再次发现我们,又扔起了手榴弹。
其中一颗在我右前方本山上等兵的旁边爆炸了。糟糕,给打中了!我连喊“本山、本山”,本山竟“霍”地从硝烟中站了起来,额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答道:“没事!”
友军的炮弹频繁飞来、但命中率极低,我们反而比敌人还危险,我挥着国旗,想告知远方炮兵我们的位置,可这动作似乎进不了他们的视线,炮弹发得仍旧不理想。
中队长说,我们呆在这里,炮兵们怕难以射击,还是稍微下去一点吧。
西谷文正满脸是血,痛苦地呻吟、挣扎着。几小时之后,西谷终于死了。
下土井护理兵右肩肿骨负伤,本问上等兵屁股和右臂负伤。
我们就这样在岩石上趴了两个多小时,等待情况变化。
两小时后,天大亮时,二中队从右山转入了冲锋。啊,是二中队冲锋!大家松了一口气,因为二中队冲锋,敌人开始撤退了。
我们拼命扫射逃跑的敌人。二中队队长小川中尉挥舞着战刀跑在最前面。敌兵有的藏在岩石背后,有的奔跑逃窜,看得见小川中尉在挥刀砍敌,跟在后面的士兵用刺刀刺敌。中尉和那个士兵冲在距离中队几十米远的前方,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勇敢。
感觉二中队的冲锋已取得成功时,我们三中队也开始冲锋了。我们头顶上的敌人可能是因为二中队从右边冲进来才开始撤退的,我原准备跟中队一起冲锋的,但我分队奉命收容死伤人员,将伤员抬下山。此时我的脑中荡漾起一种绝非快乐的安全感,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我们决定先抬伤员,回头再来收容西谷文正的尸体。我们再次“咕咚咕咚”地痛饮着山涧里香甜的泉水,深切体味着生的喜悦。背包看守处的两三名士兵不安地跑过来问:“那炮弹猛得真够吓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苦力也在这里,我们用帐篷做担架,抬着伤员往卫生队赶。
路上遇到了炮兵们,炮兵们很可怜我们似的说:“战斗这么激烈……”又说:“步兵可真够辛苦的了!什么冲锋,不就跟去送死一样吗?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你们冲锋,真是惨不忍睹。步兵实在太倒霉了。”他们一边递烟给我们,一边用抚慰的目光望着我们。其中一人自言自语他说:“我有再多的孩子,也决不让他们当步兵。”
麦田宽阔地展现在眼前。四周有多处树林,林子里有小村子。我们进了其中一个村子。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留着无数黑乎乎的枪眼,到处是机枪的枪架,大约是敌兵所射的弹壳散落了一地。
五六个地雷滚在路边。这个村子据说是五中队攻下的。
分队长小岛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时负伤了,也被送到卫生队。我就作为分队长带着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战场,去收容西谷的尸体。
下午四点才开始吃早饭。到现在为止粒米未进,净是喝水。
夕阳匆匆西沉。
因为这次战斗只是我们大野部队进攻,没有后续部队,部队一前进便没有一个友军,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残敌还在山上到处游荡,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部队已经早早地翻山前进了。晚上七点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们疲惫不堪。我把分队队员留在山脚,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进攻地点去寻找西谷的尸体。
但那里只散落了一些信纸,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是给残余的敌人抢去了,还是被中队抬着前进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暮色攀过一道道山峰,几十分钟之后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临。远远的麦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边地形如何?另外,翻过山去的友军部队朝哪边前进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我们,又面临着在一座座山上游来荡去的残敌袭击的威胁。暮色一降临到山上,我们的不安也随之加剧了。
我们都累垮了。
夜色几小时之后包围了我们,残敌仍在群山上游荡,而且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
我犹豫不定,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在山麓的村庄宿营。分队里的“老人帮”——三十七岁的田中、三十六岁的熊野他们主张应该在山麓宿营。他们说累坏了。
我想,要是受到残敌袭击,会毫无意义地死掉,便不赞成在山麓过夜。
白白死掉,那可是遗憾之至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无比珍贵,必须选择最有意义的死法,我一直祈愿别白死。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还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战斗中战死的好。但分队员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