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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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故泷口光夫之英灵安眠此处”,竖做墓标。
部队在这里转入防御状态,我们得在村庄周围挖战壕,修筑工事。
敌人的迫击炮弹依旧咆哮着钻进麦田。
敌兵发现了火葬泷口的烟火,发射了几枚炮弹过来,但没有任何伤亡。
我们拼命地挖着战壕。我们三小队被安排在昨晚我分队所在的村庄后方。
晚上,又出现了一名意外的死者。阵地前有一口井,一名士兵入夜后去打水,结果阵地上担任警戒的战友高度警惕,误以为他是敌人,开枪把他打死了。第二天我去打水,见井边被血染得通红,木桶倒在地上,浸染着血。井位于阵地前仅三米左右处,就在泷口被射的紧旁边。二分队最右侧的士兵在那里警戒,他说:“不知怎么总觉得那里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似乎感觉到有漆黑冰冷的东西缠绕着自己,十分阴森恐怖。黑乎乎的夜晚,在战壕里站着不动,便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可恶冷漠的恐怖感袭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像给幽灵追赶着似的逃了过来。”
被不可思议的命运联系起来的非命之死持续了两天之后,再也没人在那个战壕里站岗了。
中队长对我们说:
“中队失去了两名本来不必死的人。分队长要抓住分队士兵,好好进行指导!”
我从中队长那里受此训告后,回到分队宿舍,对队员们作了传达。
“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田中信口说道,仿佛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本期待着他深刻的自责、反省和谢罪的谦恭,听了这反抗式的、似乎想将自己的行动正当化的卑鄙言辞,不禁哑口无言,不胜愤懑。原来,那天晚上田中在阴暗的战壕里颤栗,并非纯粹源于自责的恐惧,而是当自己的过失暴露时对叱责和惩罚的恐惧。
牢牢地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对不起!谢谢!”那完全出自不纯真的功利之心。田中的思想始终不是以责任感为中心而是以功利心为中心的。莫不是他故意在用“战场上常有的事”这句话,来救助自己被自责折磨着的心?要真这样,田中倒也有些令人同情了。
我紧盯着他,像是要摸透他的内心。
他慌慌张张地把米放进锅里,动作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在我们当宿舍住的房前广场上,有敌兵挖的深防空壕。
我分队白天就在那个战壕里睡觉。敌方炮兵一俟天明,便不停息地四处发炮,连我们都觉得惊奇。他们哪怕只发现一个士兵,也要开炮,就像开枪似的。有一天,军医大尉从大队总部过来,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从麦田穿过。这个军医相当胆校大家都说,万一他哪天会死,那肯定是全大队人都送命的日子。最后一个可怜巴巴死掉的怕就是他了。
军医拍着马屁股,策马奔到我们所在的村庄附近。这时,迫击炮弹带着可怕的“唆——唆——”声飞了过来。军医大吃一惊,慌忙拽紧马鬃。他是想赶紧逃走。马仰天长啸,飞奔而去。但炮弹比马更快,“咣——”的一声爆炸了,暴土扬尘。转眼间,只剩下马独自在麦田里奔跑,军医落马了。我们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叫道:“可能负伤了,快叫军医!”
如今对我来说,昼与夜的意思得调个个儿。昼是夜,夜则是昼。
我们白天在安全的防空壕里呼呼大睡,晚上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战壕里警戒。
或许敌兵也采取了和我们相同的生活方式,白天只是不断地进行炮击。敌人的迫击炮弹飞向万里无云的五月青空,落下后耕耘着小麦地。虽然只相隔了一千米,敌我双方却没有再推进,而是互相以炮弹的狂吠进行着对话。
每个黎明的来临对我们来说都是漫长的,叫人迫不及待。
夜是神经质的,黑暗而凄惨。
太阳落到西边的小麦地的时候,我们吃完晚饭,钻入了战壕。在我们闲聊时,暮色已完全笼罩了战壕,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将一直延续到拂晓。迄今为止我们还没学过怎样防御,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体验着防御,懂得了防御在精神上比任何艰难的进攻更辛苦,它正日复一日地损耗着我们的神经。在黑暗的夜晚,哪怕是一丝微风,我们也不敢放松注意力和判断力;即使是隐隐约约的阴影,也不敢疏忽大意。我们的神经一直被迫处于连续的紧张状态,耳朵、眼睛和感觉也不能有片刻的休息,对看不见的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戒。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牵动我们的全部神经。那种感觉就像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不管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火车,无论在哪里,不知何时就会被警察抓住的那种不安时时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常常持续地绷紧神经,战战兢兢地穿过大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变得更加神经质。
虽然支那士兵经常只是进行着防御战,但是却真能坚持,叫我们不得不敬佩。
经过漫长的黑夜,天亮了。在冷冷的空气中旭日闪闪烁烁地露出脸来,我们便用一种想朝它叩拜的心情感谢它,彼此交换着安心的微笑。旭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叫我们激动过,旭日——它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含义。当晨雾弥漫大地的时候,我们烧好全天要吃的饭,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吃早饭。早、中、晚的菜没有区别,都是粉末状的豆酱。
不久敌人的炮兵就要对我们进行早晨的问候了。“啊!
早上好。拼命地发射无用炮弹,耕耕小麦地吧。”我们一边说一边钻进了防空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火柴用完了,于是开始使用起当地人用的打火石。这种打火石是在斧头状的皮袋子底部镶上铁片,袋子里装有黑石头,皮袋子的形状和日本装碎烟丝的草袋一样。
夜晚呆在战壕里吸烟的时候,用火柴的话就会发出亮光,如用打火石又会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所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是当过农民的熊野想出的好主意,他把破布搓成绳子,然后点燃绳子的末端,布绳上燃烧着的火种直到绳子烧完才会熄灭。
我们在战壕里悬挂着三四根这样的火绳用来点烟。长长的火绳上那萤火般的火种一直保持到天亮。
雨夜实在是很凄惨的,我们淋着雨,脚浸泡在壕底的泥水里,还得挖个横向的洞穴来保护火绳,使它不被雨水打灭。火绳不仅仅是点香烟的火,在黑暗而紧张的夜里,那萤火般的微光,是黑夜里仅有的光亮,是我们心中的明灯。
我们丝毫没有顾及农民的辛苦,割掉了战壕前面辽阔的、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麦,使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
防御的那些日子从黎明到日暮,又从日暮到黎明,我们的神经被迫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焦躁不安的折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不管进攻是多么地困难,我们都渴望进攻。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部队至今为止只是一味地在敌人的大部队之间不断地前进。就像劈波斩浪前行的船那样,我们刚推进到一处,敌人立即从背后再次占领。到目前为止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转入防御大约一周后的某一天下午,部队下达了命令,要我们联队明天早晨迅速撤离此地,转战到别处去。
我们即将放弃这块阵地,再次把它奉送给敌人,我们不知道又要去哪里。迄今为止,我们费尽心血、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才得到的这块阵地,又要拱手送给敌人,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的疑问:迄今为止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底难道我们是要逃跑吗?我们非常愤慨。听联队总部的通讯兵说,这次转移的决定是经过了激烈的争论才定下来的。因为他是通讯兵,所以通过电话机听到了联队总部和大队长之间的争论。
最初,联队的副官少佐通过电话向各个大队长传达了联队长的转移命令,但各个大队长固执己见没有服从。他们说“这样做很对不住牺牲了的亲密的部下,他们就白死了”。于是这回联队长接过了电话,即便如此,大队长们仍然含糊其辞,还是主张打到底。联队长引用了欧洲大战德军的例子,说“这不是退却,而是转移”。尽管如此,大队长们仍然不听命令,急得联队长大发脾气,最后,甚至提出了行使命令权问题,联队长说:“我是联队的最高长官,天皇陛下委以我命令权,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我只有辞职,别无他法。”转移才好不容易被决定下来。听说这场争论从早晨八点争到下午四点。
就连我们普通士兵,也对这次只能看作是退却的转移心有不满。
转移的时候,我拔出了泷口光夫的墓牌,烧毁了它。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转移的同时敌人也许会来把墓牌踩得稀巴烂。
次日凌晨三点,我们在这无人的村庄里喷射毒瓦斯,也朝井里投下瓦斯,隐密地开始了行动。
第三大队留在马山附近进行警戒。那天我们到达峰县,城外有一架坠落的日本飞机,恐怕是被敌人击落的吧。在峰县有几门口径二十四厘米的攻城炮,重炮部队的士兵们正忙着做出发的准备,听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攻城炮攻下了吴淞口炮台的。那是一种要用两辆牵引车牵引的大家伙。战车和重炮朝着台儿庄方向激流般涌去。
一旦来到这样的后方基地,便能切实地感受到战场紧张慌乱的气氛。
我们乘上了火车,火车朝着我们来时的铁路线逆向折回。
它将开往何处?关于作战,我们士兵完全是盲目的,只是被动地被运送到某个地方去战斗而已。火车“呼哧呼哧”地加速前进,不知为何我们感到赶得很急。麦田像绿色的大江一样朝我们身后奔流而去,杨柳和它嫩绿的新芽也一起向我们身后飞驰而去。火车气哼哼地怒骂着划过一望无际的大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火热的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已经是初夏了。
无论下面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战斗,怎样的痛苦、行军和饥饿,我们只要愉快地度过眼前这短暂的安乐时光就心满意足了。
士兵们在吃苦的时候,一边说“啊,太辛苦了,苦得要死”,一边想着悠闲舒适地躺着时的美好时光;饥饿的时候,一边说着“肚子饿得不得了”,一边想象着美餐一顿后,满肚子佳肴美馔的情形。如果很热,就做正在喝冰啤酒的美梦;如果很冷,就想象一下温暖的春天的太阳。而高兴的时候,又唱起歌、聊起天,天真烂漫。
他们直率地表现着喜怒哀乐,毫不掩饰。此时此刻正是士兵们的生命。也许下一个瞬间他们就会喋血而亡。
士兵,可以说是孩子。
即使明天中弹牺牲,今天也要尽情地享受这宝贵的时光。
我们唱歌、谈笑、喧闹。
这列满载着歌声的列车,踹着大地,到达了济宁。
五月十日。
济宁的居民们也因为害怕战祸而逃往别处,一个也不剩。
我们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晨出发。数日后,说是我们福知山联队的新兵将要到达,我最亲爱的弟弟重一也在其中。
哥哥在中部支那前线,弟弟马上又要来到前线,兄弟三人都上了前线。听说弟弟是在第三中队,如果合并到我们部队的话,我和弟弟就会在同一个中队里并肩作战。多么想早点见到弟弟,可又听说似乎新兵们只不过是作为守备部队来参与行动。
我们的进攻开始了。
全面进攻徐州!
北国的五月是炎热的夏季。灼人的太阳在天空射出耀眼的光芒。连块石头都没有的土路从一望无际的小麦田中穿过。伴随着汗水、尘埃、疲劳的行军又开始了。
第三十旅团进攻鱼台。第十九旅团进攻鱼台前方四里的地方。北上的部队是第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三师团。第十五师团正从新乡方面南下,这个方向敌人很多,进展不大。第十师团、第五师团从台儿庄方面进行攻击。
敌方将领是李宗仁,盘踞在徐州,以日军久攻不克而引以为豪。有情报说张自忠的一个团正在北上驰援。
我部迅速地进入陇海线,试图切断敌人的退路。
薄薄的夏装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夏装上又沾满尘土,像安倍川薄饼一样变成了黄色。汗珠顺着钢盔的遮阳布一滴一滴流到脖颈里。沉重的背包沾满了尘土在背上跳动。尘土把脸弄得像涂上了劣质油彩一般,给人肿胀起来的感觉,只有眼睛黑乎乎地闪着光。汗水流淌,不停地在尘土化过妆的脸上留下蚯蚓般的痕迹。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尘土,以致叫人感到我们的肺恐怕到了粉尘充塞的地步。全身都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泥团。行军开始后不久,大家全都沉默起来。
无论多么爱说话的人也都沉默起来,大家像是被放在切菜板上的鲫鱼似的张着嘴行走着。一过四十分钟便一个劲儿地看手表,还有四分钟、三分钟,已经只剩下两分钟了,度日如年地盼望着休息。最后五分钟实在太艰辛了,别人在前面走着你只好跟着。
“休息”这个命令是多么令人激动啊,一到休息时间大家一齐倒在地上,把背包当起了枕头。
我们昼夜兼程。如果有敌人就避开他们,一门心思向陇海线前进。
流汗使我们感到口渴,如果有水就“咕嘟咕嘟”地大喝一气,因此我患了严重的腹泻病我像是患了痢疾似的,不停地大便。一天之中不得不三四十次地脱下裤子方便。这种情况已超出了肠炎的程度,或许就是痢疾吧。无论何时行军都是苦的。
我们来到了据说是从前黄河流淌经过的旧河床。那是在夜晚,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沙地。星星在天空闪烁,烈风夹杂着沙粒向我们扑来。风沙使我们的双脚越来越沉重,使我们更加疲惫。
部队在星光下庄严肃穆地前进。五月十八日,临近拂晓的时分,部队终于在一个村庄大休息。这是离砀山两里左右的地方。陇海线就在前方两里之处。终于到了进攻砀山的紧要关头。
我们匆匆忙忙地烧了饭,做再次出发的准备。天大亮了,我到井边去打水,水壶里装满了水,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三个士兵忍不住地窃笑着从附近人家走了出来。
这笑好像有什么含义,我问道:“喂!什么事啊?”
“太……美妙的场面……”他们一边笑着说,一边从我的面前走过去。
我明白了那儿有什么。士兵们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某种特殊的场合,才会在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来。
或许这些家伙刚干完了事出来吧,我这样想着,一边毫无理由地感觉到几分甜蜜而慵懒的温馨,一边走过去要看个究竟。穿过宽阔的庭院,到最里面的房屋前,发现沉重的厚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能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我静悄悄地打开未上闩的房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关好,俨然很秘密似的。
在顶里头的那间房里有个老太婆抱着小孩,显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把脸深深地埋下去,像是不愿看可怕的东西。在右边的房间里两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吸着烟,脸上流露出一副很喜悦的神情。在他们的面前确有“美妙的场面”。
一张大床上三个姑娘张开大腿坐着。中间的姑娘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