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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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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一日。

  刚开始行军,却大雨滂沱,雨点像疯了似的“僻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道路泥泞不堪,车辆的通行相当困难。鞋子深深陷在泥里。大约不到一分钟,全身都湿透了,就像背着背包洗了个淋浴一样,潮湿的军装紧粘着肮脏的肌肤。

  半路上遇见了第十师团的辎重兵。他们也感到与泥泞的道路奋战,前进实在困难。大雨中一连串不太高的山冈伸向远方,我们要越过它们前进。从远处眺望,这山风景极好,望着这雨水朦胧的景致,就像眺望家乡的山水一样。但是对那瀑布似的大雨,又感到难以忍受的憎恨。休息时,不能把背包放在泥泞中。起初只好背着背包站着休息,渐渐地抵挡不住越来越厉害的疲劳,只好放下背包坐在烂泥地上。

  时而在路边看到小村庄,但是所有村庄的房屋全被烧毁,一间也不剩,只剩下残垣断壁。这种状况在北支那是未曾见过的。在进攻南京时,所有的村庄都被烧光了,现在我们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是来到了中支那。

  今天行军六里。下午一点左右,不知什么缘故,淋着雨在不高的小丘上停了三个小时,大概车辆通行有困难吧。雨水浸透了全身,浑身冰凉。

  奉命担任大队部的卫兵。一到宿舍,立刻就去了已在破房子里安顿好的队部。屋里屋外泥泞不堪,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雨总算停了,便在院里点火烘衣服,用水壶里的水做酱汤,烧饭,吃饭。因为太饿了,所以觉得特别香。月亮浮现在雨后的清澄夜空,又大又圆。月亮旁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我尽情地呼吸,空气清新、纯洁而令人感到舒适,这是我此时的感受。不知不觉忘记了疲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多么美而宁静的夜晚埃坐在低矮的破棕床上,边烘烤衣服边抽烟。身体的疲倦随着香烟的烟雾消失了。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一回到宿舍,浑身就轻松下来。

  “哎,月亮真圆!”我说。

  “今天是盂兰盆节(盂兰盆节,又称为盂兰盆会,阴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为追荐祖先而举行的佛教仪式。)嘛!”好像是大个子真嵩望着天空说,“家乡的人正在跳舞吧!大概正在观音堂的广场上围成圆圈,边唱民谣边跳舞吧!”

  “是阳历盂兰盆节?还是阴历孟兰盆节?”

  “是阳历的。”

  “啊,是吗?是阳历盂兰盆节啊!”

  已经到盂兰盆节啦,圆圆的月亮,恐怕是盂兰盆节!

  十点了,观音堂的广场上大概挤满了跳舞的和看热闹的人吧!藤间的规久男告诉我:“从今年起,间人也过阳历盂兰盆节了。”我又想起七夕(七夕,即阴历七月七日,传说中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节的长条纸和竹子。七夕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节日。我记得童年时,一大早就暗暗担心自己那挂满长纸条的竹子不如别人的漂亮,我把它放漂到海里,然后就去海边墓地参拜,早晚见到人就打招呼说:“节日好!”

  明年的盂兰盆节能在日本过吗?我望着支那的月亮,深切地怀念着内地。

  我们既没有盂兰盆节等节日,也没有新年,有的只是战争。明天还要行军,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但是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飞,一点都睡不着。

  八月十二日。

  听说今天的行军路程是四里半。四里半,太好了!车辆无法前进。排好了准备出发的队形后,被命令要扫荡村庄。

  据说是因为熊野和驹泽以及中队的另五名士兵的枪被苦力夺走了。说是有个军官连军刀在内的其他一切都被抢走了。抢夺武器的大概是土匪吧!他们就是那些支那人,我们刚进这个村时,他们留在烧坏的破房子里没走。没有一个女的,全是青壮年男人。为了从明天起行军时有人背包,把他们抓来,给了香烟和点心,便睡了。肯定是被这帮土匪巧妙地骗了。我们过去曾用过好几次苦力,但是一次都没被抢过枪。尽管其中也发生过苦力逃跑的事件,但他们从来没有拿走我们的东西。

  可是这回不仅我们部队,据说路过的其他部队也出现了武器被抢的情况。看样子他们装成良民,从不断通过的部队手中抢。他们就是这样收集武器,等他们武器集齐采取行动时,就形成了对兵站路的威胁。

  我们扫荡了附近的村庄。发现了从哪个部队抢来的大衣、裹腿,被抓的农民也坦白交待了。

  下午出发。第三中队是尖兵中队,第三小队是尖兵。我的第一分队奉命做联络兵。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当天的目的地。周围的田里有很多南瓜。我们煮了很多,填满了饥饿的肚子。说不上来有多好吃。

  衬衫完全被汗水湿透,难受得睡不着,于是洗了衬衫和裤子,放在火上烘烤。这时接到命令,明天要住在这里。平时,一到宿舍,就做饭、洗衣、烘烤、铺床等,睡眠时间很少,非常辛苦。一听说明天住在这里,大家都感到特别高兴。

  “呀!明天不走啊!别睡了!干脆聊天吧!”有人大声嚷道。在这声音里包含着喜悦和轻松的情绪。

  中队给了一顶帐子,挂在没有房顶的屋子里。

  这个村子遭到破坏,像样的房子已找不到几间了,如同发生过地震一样,房顶塌陷,瓦砾成堆,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我们把床和木板收集起来,拼成一些床铺,蚊子成群地飞着。考虑到夜晚的露水,上面支起了帐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望着月亮。没有风,闷热得很。刚才还为驻扎的喜悦大声交谈,不知何时,声音变得“叽叽喳喳”小了下来,都因疲倦而酣睡了。

  睡了个懒觉,早晨九点起床。身体倦怠,懒洋洋地起来,赶紧去洗漱。屋前有个广场,枣树上已经结枣。有个黄水塘,跳进去又是洗澡,又是游泳,就到了中午。

  发了三颗明治奶糖,一个批粑罐头,一点点啤酒,两盒香烟(金蝙幅牌)。在行军中发这么多东西还是很少有过的。另外,还发了一点砂糖。

  在屋子的旮旯,放着质量很差的红豆和面粉。我想赶快做点红豆汤,就把发给自己的砂糖拿出来做红豆汤,士兵们贪嘴。因为糖少,如果做得少点的话,就能吃出甜味来,我想多喝点儿,做得很多,结果像水一样没有味道。下午三点,突然来了命令,村下少尉及其他十人得先出发。

  “哎呀,哎呀……”他们发出近乎叹息的声音出发了。

  闲躺在枣树下,吹着凉风,吃着大枣,抽着香烟,望着那绿草如茵的平缓的山坡,心情无比舒畅。山上尽是绿草,而且山坡不陡,倾斜度不高,真想上去散散步。山脚下的高粱地宽阔得如同大海一样,红褐色的丛生的高粱穗波浪起伏。看来这里也种稻,稻秧已长到一尺多高。支那这个国家是个完全安静的国家,一点也听不到机器的声音。我们躺在树阴下,抽着香烟眺望山冈。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杂念、担心和痛苦。

  下午,发现一个支那人抱着被子坐在隐蔽处,便用棍棒打他,用皮鞋踢他。

  并不是说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在我们的眼里,他们等于畜生。不知他患的是睾丸炎还是疝气,他长着个大睾丸,睾丸挨着地。他指了指睾丸,双手拄地在道歉,好像要说是因为生病。但是我没有放过他,你的睾丸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让我看,我又不是医生,你竟敢让我看这个脏东西!我毫不留情上去就踢,他大概受不了,扔下被子,夹着睾丸逃了出去。

  晚饭后,乘凉,月亮缺了一小块。

  “驹泽,那个月亮里也住着动物吗?黑黑的那块类似于地球的陆地,白的那块大概是海吧?”我远眺着月亮问道。

  “也许是吧!你仔细盯住那块黑的看,就像一张笑脸。”

  “家里的父母亲、兄弟们,还有她,全都正在朝着那个方向,看着天上的月亮吧?我们现在也在看。这样一想,就觉得虽然来到千里之外的这里,但从整个宇宙看来,只不过就像蚂蚁爬。人无论做了多么大的事,与宇宙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是啊!好像在做傻事啊,在内地大概正在过盂兰盆节、吃着团子吧!”

  驹泽显出很想吃的样子说。

  “啊,真想吃甜团子。”我叹息道。即使远隔千里,大家仍都对着同一个天空,望着同一个月亮。从宇宙角度看,我们做的事,实在是无聊又渺小,而战争,不管是个人之间还是国家之间,都要分出胜负,输的一方是很惨的。

  “喂,怎么样?女人来信了吗?我的三胜根本不给我来信,不过我也没给她写。”

  “是吗?大概正在和第二个情人一边吃着团子一边赏月吧!”

  “也许是那样。但是,我根本就无所谓。人一走茶就凉嘛!”

  “那丫头,可是我年轻时发泄性欲的对象。”

  “平站辎重兵说了,出征前两人一直同居,那个艺妓从心眼里迷恋他,常常给他钱。可是出征以后,那女的就去朝鲜当了妓女,他从这边寄了四封信,让寄点零花钱来,可是听说一封都没回。他好像彻底明白了——那些青楼女子全都是那种货色。”

  “是吗?那位人称‘黑里俏’的,就是这种人。”我眺望着月亮,想起了三胜。这些女人全都是那样。两人在一起时,对你迷恋得要死,一旦离开,她就会把你全给忘了。她们的热情,如同火焰一样,两人在一起时,爱得气都喘不过来,说:“我决不会忘记你。”可是分别后,立刻就会忘掉对方而去迷恋另一个男人。我对三胜这个艺妓没有感到丝毫的眷恋,我对她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同情的爱,同情她对我献出的强烈的恋情。

  离别就意味着忘却。

  叛国贼鹿地亘(鹿地亘(1003—198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原名漱口贡。在东京帝国大学求学期间即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1936年赴上海,结织鲁迅、郭沫若等人,组织日本人反战同盟,从事反战宣传。1946年回国,曾被美军以间谍嫌疑犯监禁一年,称为“鹿地事件”。),他从帝大毕业后以左翼作家身份,绞尽他那贫乏的脑汁,舞弄他那支秃笔。他在日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到了支那,而如今事变一发生,他就不想回日本,受到支那的一群废物的低能左翼作家的大肆赞扬,说他是从日本帝大毕业的优秀作家,因其思想与国内格格不入,来到了支那,并为他举办了庆祝活动。他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汉口,和蒋介石共同行动,终于成为叛国贼,造谣惑众。

  不知从哪儿传来用流畅日语播音的男女声音,在播送谣言,这对男女大概是鹿地亘夫妇,据说他妻子是在上海跳舞的舞女。

  下面是播送的一两条谣言,这是在军用收音机里收听到的:大野、助川、野田的第十六师团在向尉氏城方面进攻时,被兵力强大的支那军所击退,饭刚烧了一半,便丢下车辆、马匹急忙逃走了。现在日本的第十六师团正面临全面灭亡的悲惨命运。支那军正以优秀的士兵和武器在追歼。

  这是关于我军因黄河决堤而急忙调防的蛊惑宣传,真是荒唐可笑!

  日本的官兵们,板垣在台儿庄方面打不下去了,已经遭到优秀的支那军的严重打击,大伤元气。虽然他送掉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回到国内当个陆军大臣,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在嘲笑第五师团长板垣中将升为陆军大臣。另外在山西一线,道路上散有用日文写着如下内容的传单:赶快向你们的圣战挑战吧!向这使用了愚蠢的、蒙蔽人的字眼又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挑战吧!你们离开了号哭的妻儿到支那做什么来了?家里有妻子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孩子在哭叫。你们的仗是打不赢的,赶快回去停止战斗。旅费将由善良的支那军发给。现在就投降吧!投降的人到支那军这边来领取旅费!

  这些支那人!不,是鹿地亘!可爱到以为用这些比说梦话还天真的话语就能骗得了日本兵。这些都是纸制的炸弹,是声音的炸弹,对于我们来说,那只不过是颗臭弹。

  月夜,静悄悄的夜,万籁俱寂的夜。啊,依然是辽阔的大地,奥妙的世界。那里既没有战争也没有文明,只有古老的静谧的世界,远离“酷烈”这个字眼的世界!

  八月十四日。

  上午六点半出发。行程三里半。来到定远县永康镇。

  永康镇位于河的上游,仍然是没有一个百姓。有一条很清的河。第十师团的辎重兵、第二师团的军马辎重兵,从远处过来再到更远的地方,排着一大长排,首尾相接走了一整天。

  “定远”这个词,让我回想起我们先辈在日清战争中曾说过的——“还没看到定远(定远,中日甲午战争中北洋舰队的战舰名。)吗?”那是一种枕戈待旦、誓必歼灭敌舰的战斗英姿。

  在这个地处不高的小村庄里,有一所建有望楼的房子。

  在它的二楼上散乱着许多书,有英语、化学、几何、代数、物理等。这里也许曾住着中学老师或是学生吧!晚饭后,在草丛里练唱了军歌,刚从内地来的土本少尉唱起了如今内地流行的《日之丸进行曲》。

  “姐姐即将出嫁的嫁妆柜,含着母亲几多激动感慨。”他把这句反复唱了好几遍。我是第一次从他这儿听到《日之丸进行曲》,我感到有点儿生气,并瞧不起。这是一首有些俗气,而且流传在街头的毫无价值的抒情歌。这种廉价的抒情歌曲,能让人感受到战争吗?这是令人感伤的战争观,在这首歌里既没有国民的战斗气魄,也感受不到勇往直前的战时意识。

  战争不是梦,是现实。不是浪漫,而是剧烈的斗争。我蔑视这位正洋洋得意唱着那种歌的土本少尉。

  我听到新兵在吟诗,吟诵得相当好,一片铿锵有力的吟诗声融入傍晚的草丛中,我真想听它好多遍。

  八月十五日。

  清晨,我们又背上了背包。道路很差。本来第十师团担负着修路任务,现在我们大队要接替他们。我们在没有海的朱家湾驻扎下来。第三小队奉命担任大队部的直接警戒,所以我们白天黑夜都要站岗放哨。

  这个村庄很脏,除了阳光照耀的蓝天之外,几乎没有让人感到清洁的东西。

  我们从室内扫到室外,路也扫得干干净净,把门板卸下来当床,并挂上了蚊帐。还是有很多苍蝇。

  房屋的墙上时常爬有蝎子,一到夜晚,蝙幅就黑压压的一片成群飞来。只有东边是个不太陡的山坡,其他便是一望无际的空旷田地。

  这个村子的东边有个小小的门,它虽然有门的形状,但并不能防什么。我在这儿放了一整天哨。白天只是一个人,晚上要增加到五个人。我们每人都带有防蚊的蚊帐,这蚊帐的形状像桶,帐子的支架用的是铁丝。把它从头蒙到脚,手上戴着防水布做的手套,热得实在受不了。行军时把这个蚊帐叠起来,垛在背包上。

  我们的样子就像虚无僧站在门口化缘一样。

  其他小队每天挥汗修路。

  “破锅”曹长得了少见的尿毒症,那是开封的支那妓女赏赐给他的。没注射麻药就开刀,痛得他直哼哼。听到呻吟声,大家都挖苦他:“哼!这时知道疼了?”

  我站着放哨以及躺着睡觉时都在这样想:我将努力奋斗,得到几百万元钱,可以给本家亲戚各几万,让他们中没一个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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