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2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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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七癞子的个子蹿得好快,裤子接了三层裤管,看侧影像个大人了,我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瓷砖墙没有问题,是我长高了,我自己的个子也长高了。七癞子发现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空屁,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厕所里来写反标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边去洗手,七癞子跟过来,翘起食指在我的裤兜处戳了一下,带粉笔了吧?你不是来洗手的,也不是来拉屎的,我看你是来画黄色东西的。我说,我专门画你爹的鸡巴,还画你妈的×,马上画给你看?七癞子指着我说,你嘴凶好了,这墙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你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让治安小组来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来挑衅,嬉笑着说,你拉屎不解裤子的,解下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爹只有半截鸡巴,你的鸡巴全不全?我啪地搧了七癞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一把抓住了七癞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脑袋顶着我的肚子,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在厕所里东突西撞,结果我略胜一筹,我把他推到厕所的台阶上去了,我说,七癞子,今天我没心思收拾你,你快滚开,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粪坑里去。
我在厕所里全力对付七癞子,外面响起了我母亲的声音,不准打架,东亮,你在跟谁打架?谁呀,谁在跟东亮打架?你们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
母亲已经追过来了,隔墙传来她的一声声警告,一声比一声严厉。七癞子跑出去对她说,我没打架。是空屁在里面打架。我母亲反应很敏捷,说,你这小孩子,说话不实事求是嘛,没有你,东亮一个人怎么打架呢?七癞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儿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个人也能打架的。
我听见母亲在喊我出去,她说,东亮你看你有没有出息?连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错误了,否则那么怕我干什么?犯了错误躲到厕所里去,这都是受了库文轩的坏影响呀,你跟你爹一个样,逃避,逃避,就会逃避。
我要小便,你别说话。我对着外面喊,你一说话我就小不出来!
母亲偏偏不肯放弃她说话的机会,我说话影响你小便?什么鬼话!这一套也是跟你爹学的,凡事不找主观原因,尽找客观原因!她说,我嘱咐过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则,他的优点你要学,他还是有点刻苦钻研精神的,文采不错,毛笔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万不要学,他是个骗子,欺骗组织,也欺骗了我,他的生活作风更要引以为鉴,千万千万学不得。我的话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呢?
我说,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听你的话,不如自己去看报纸,听广播。
母亲说,我不怕你讽刺挖苦,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浪,很坚强的。不管你什么态度,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关心你关心谁,我不教育你教育谁?本来以为来日方长的,没想到我调动工作那么顺利,今天多说几句,以后要说你,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的,母亲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哽噎,她来访的主题暴露了。我安静下来,外面也安静了。厕所外的苦楝树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用脚碾着那颗果子。内心的烦躁变成了一种恐惧,你要去哪里?去哪里?好几次我快问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不说话了,是慧仙在喊,东亮哥哥你快出来,快点出来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随口喊了一声,等待着母亲把她的去处说出来,母亲却在外面保持着沉默。有个中年男人进了厕所,风风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问我,外面是你妈妈和妹妹吧?你们家怎么回事,你在厕所里玩,你妈妈在厕所外面哭呢。
其实我隐隐地听见了母亲的饮泣,只是我不习惯她的哭泣,她鄙视眼泪,从小就教育我眼泪是软弱的标志,我不敢相信,我的母亲乔丽敏竟然在男厕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响,越哭越畅快,似乎顾不上体面了。让她这么一哭,我的方寸乱了,躲在厕所里不知所措,我踮起脚从厕所的窗子里朝外看,看见母亲和慧仙在一起,母亲蹲在地上,慧仙一边吃着一块饼干,一边乖巧地抬起手,替我母亲擦脸上的泪。
那个中年男人好管闲事,系好裤子还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说,你妈妈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欢,你们到底怎么啦?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回家解决,非要隔着个厕所闹?你要算个男子汉,赶紧出去,跟她们回家去吧。
回什么家?哪来的家?我对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三个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关谁的事!
那男人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声教唆我母亲,这种犟头犟脑的孩子,你女人家对付不了,要让当爹的来收拾他,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母亲没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她终于战胜了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对着厕所说话。东亮,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不出来就算了,记住我新单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矿工作,还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负责宣传队排练。说到西山煤矿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不堪,听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西山煤矿很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后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却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谁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亲说,你就在厕所里蹲着吧,蹲出痔疮来,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里得知了母亲去西山煤矿的消息,这已经很奇怪了,告诉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听到母亲的脚步渐渐离去,马上感到小腹一阵胀痛,然后我真的腹泻了,突然就腹泻了,我蹲了下来,闻见一股臭气包围着我,一种难听的声音从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就像不合时宜的鞭炮,我很难受,说不出口的难受,我一边呻吟一边说,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后我听见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愤怒,东亮哥哥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丢了,我干爹干妈饶不了你!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慧仙拿着母亲的红色尼龙袋,站在街对面等我,看见我出来,她还想责怪我,一时没有理想的词汇,就拎起红色尼龙袋对我晃着,你不知好歹,你妈妈给你礼物了,你还躲着她,你还跟她吵嘴!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说,给你的。又掏出一盒动物饼干摇了摇,这是动物饼干呀,老虎和狮子归你,兔子和长颈鹿归我,是你妈妈说的。
河水之声
河水是会说话的。我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别人都认为我说梦话。我刚上船的时候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探索世界的热情,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我对白铁皮罐头特别感兴趣,看见河面上漂浮的白铁皮罐头,我都要设法捞上来。我不仅收集罐头,还利用它捕捞别的东西。我在白铁皮罐头上戳了两个眼,系上一根铁丝,把铁丝拴在船舷上,罐头沉入水中,像一张暗网随船而行,等到一个航程结束,等到船泊码头,我像渔民收网一样去收铁皮罐头,结果令人诅丧,我从来没有捕捞到任何惊喜。
有一次我捕到了,一只田螺,有一次我收获了半根胡萝卜,还有一次最倒霉,我在罐头里发现了一只别人用过的避孕套。我一无所获,但是当我偶尔晃动罐头里的河水,我听见罐头贮存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酷似我的口头禅,只是听上去比我的口头禅更加平淡更加绝望,空屁。空屁。空屁。
我捧着那罐冰凉的河水,怀疑河水是在随口附和我,那么宽阔深邃的河流,怎么能用一句空屁来敷衍我呢。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我想听到别的声音,于是我对十几个铁皮罐头做出了调整和重组,三个一组,五个一捆,分置于船舷两侧,结果那些罐头在航行途中就贮满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满了,满了就溢出来了,我听见它们在水里一路嘟囔,跑到左舷去听,罐头里的河水说,进来,进来,进来。这是河水新的声音,但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让谁进来?让我钻进白铁皮罐头里吗?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转到右侧船舷,结果我听见五个白铁皮罐头在水里抱成一团,发出一种低沉而威严的河水之声,下来,下来,下来!
下来——也许这个声音足够威严足够冷峻,我信任了这个声音。下来,下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那是河水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我父亲认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他见不得我做这些孩子气的事情,我把白铁皮罐头藏起来,他一只只地找到,愤慨地扔进河里,东亮你多大了?我十六岁都参加革命工作了,你倒好,还玩罐头!他说,船上是寂寞,寂寞你就学习,你要是实在不爱学习,就多劳动,没事做,就洗船板去。
我在船头洗船板,看见慧仙和樱桃在王六指家的船上跳绳,王六指的女儿起劲地为她们数数,做裁判,突然樱桃就叫起来,不公平,你们为什么要偏袒她,明明我跳了一百,你非说九十五,明明她是九十五,你偏要说一百。王六指女儿去哄骗樱桃,哄不动,反而遭到一顿抢白,你们都是白痴呀?你们这么宠她,不是为她好,是害她!樱桃搬出她母亲的话,气鼓鼓地走了。樱桃一撂挑子,慧仙就用眼睛瞄我家的七号船,这几乎是规律,她和樱桃闹了又好,好了又闹,她们一闹,她就退而求其次,跑到我家的七号船来玩了。
她上了我家的船,并不一定搭理我,把绳子搭在肩上,像一个主人一样,沿着船舷走到后舱那里,朝后舱里张望,她是看那张沙发,她喜欢坐沙发,可是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她就吐吐舌头,失望地绕一圈,从船舷另一侧走过来了。
也许听多了大人们对我们船的议论,她开始管我们家的闲事,一张嘴就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你们家,到底是不是烈士?
谁跟你说的这事?你懂什么叫烈士?我说,我们家的人都活着,怎么是烈士?
谁也没跟我说,我有耳朵,不会偷听呀?她得意地说着,指着我们家后舱,邓——邓香香,是说那照片上的人呢,她是不是烈士?
不叫邓香香,是邓少香。我说,她是烈士,我不是。
她说,你傻呀,她不是你奶奶吗,她是烈士你就是烈士,烈士很光荣的。
我是烈属,不是烈士。我说,我奶奶光荣,我不光荣。
她眨巴着眼睛,还是不懂得烈士和烈属之间有什么区别,不懂她就不装懂了,朝我抖抖绳子,说,洗船没意思,我们来比赛跳绳吧。
我说我不是小女孩,我从来不跳绳。
她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放弃了邀请我跳绳的念头,眼神闪闪烁烁的,突然问,你妈妈最近给你寄礼物了吗?
没有,我不稀罕她的礼物。
她失望地看着我,撇着嘴说,她是你妈妈,关心你才给你寄礼物呢,动物饼干很好吃的,长颈鹿的好吃,大象的也好吃。
我知道她是馋嘴了,我说,要是她寄吃的来了,都归你。
她被我一下说破了心思,脸顿时红了,绞着手里的绳子说,我可没有这么说,她是你妈妈,又不是我妈妈,你要是想跟我搞好团结,给我一半就行了。
说到妈妈就说到禁忌了,我不愿谈论我母亲,更不能提及她的母亲。我尝试着与她谈论河水的奥秘,我问她,你在船上这么多日子了,有没有听过河水说话?
她说,你又来骗人,河水又没有嘴巴,怎么说话呢?
我说,河水不说话,是你不给它嘴巴,你给它一个嘴巴,它就说话了。
她愕然地瞪着我,你是白痴呀?河水是水呀,不是人,你怎么给河水安上嘴巴呢?
我开始在河面上寻觅河水的嘴巴,我看见一个来自棉纺厂的木质纱锭正顺流而下,朝我们船队慢慢漂来,纱锭两头是空的,肚子浑圆,是我想象中比较理想的嘴巴。看见没有?这东西,就可以做河水的嘴巴。我用网杆把纱锭打捞了上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慧仙,你看着,我要让河水说话了。
我把纱锭擦干净了,拿着纱锭走到船的右侧,匍匐在舷板上。慧仙跟过来,问我,你到底搞什么鬼?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听呢?那边的河水不说话吗?我告诉她河水说什么话与阳光有关,这边的河水背阴,阳光照不到,河水敢开口说话,那边太亮太吵,河水不肯说话。即使说了,也是假话。慧仙半信半疑地瞪着我,她模仿我把纱锭扣在耳朵上,伏在舷板上倾听河水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她说,你骗人,河水就是在流,根本没说话。她要爬起来,被我按下去了,我说,你听河水说话,不能三心二意的,你要屏住气,耐心地听,慢慢地听,就听得见了。她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说,听见了,我听见了。我说,好,你听见了什么?她抬起头,神情有点犹豫,还有点害羞,她说,说的话不一样嘛,一会儿说吃吧,吃吧,一会儿又说不吃,不吃。
她还是惦记着吃。神圣的河水之声被她亵渎了。我对这个馋嘴女孩失望透顶。你就知道吃,吃!我抢下了慧仙手里的纱锭,把她的绳子还给她,别听了别听了,你还是去跳绳吧,我看你除了跳绳,就知道个吃!
她噘着嘴,怨恨地看着我,那你听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不告诉你,你是聋子。你是白痴,告诉你你也不懂。
她发怒了,用绳子朝我身上胡乱抽了几下,抽完了就跑,边跑边嚷,我是聋子?我是白痴?库东亮你才是骗子。你们七号船是骗子船,我干妈让我别上你家船,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家这破船了。
河祭
这一年秋天金雀河风平浪静,河面收缩了,两岸凭空漫起来一些沼泽,长满了芦苇和野草,偶尔会有白鹭飞临,或是野狗在沼泽地里徘徊,对着河上来往的船只热情地吠叫。岸上风景,繁荣中透出一点凄凉。金雀河边人烟稠密,大大小小的村镇星罗棋布,我曾经熟记沿岸所有村镇的名字,但是一场洪水过后,上游的花各庄消失了,八座染坊搬迁了,你在船上再也看不见花各庄蓝白色的印花土布迎风飘荡,河下游的仙女桥沉在水里,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被岁月淹没,再也抬不起头来,而在李村附近,我追寻铁塔和高压线的轨迹极目远眺,发现一个新兴的集镇正在河边疯狂地铺展,大片大片简易房屋以惊人的速度建成,红色砖墙,白色石棉瓦,远看就像一丛丛蘑菇蓬勃生长。他们告诉我,那个地方叫东风八号新村,安顿了所有不愿回乡的东风八号的建设者。
是一个多事之秋。进入秋天,我的腹股沟长满了讨厌的癍癣,奇痒难忍,整天挠啊挠啊,这不雅的动作引起了我父亲的注意,他找出了一瓶紫药水,强迫我脱下裤子,这样我的癍癣暴露了,我的生殖器也被迫暴露在父亲的视线里。那个瞬间,我怎么也忘不了父亲震惊的眼神,不是针对我的癍癣,他说我不爱洗澡不肯洗脚不讲卫生,长癍癣是自作自受,他的震惊缘于我发育蜕变的生殖器官,那顶该死的“钢盔”啊,它新鲜红润,却充满了不祥的邪恶之光,听着我父亲的一声惊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父亲手拿一瓶紫药水,因为手在颤抖,药水也在瓶子里波动,他的眼神像波动的紫药水一样暴躁而阴郁,僵持了一会儿,他开始厉声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