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大纲-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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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不敢独排众议,力主和局。因和乃双方事,万一一方肯和,一方不肯,和局即破。桧无把握,不肯冒昧肩此重担。魏矼(kòng)为桧力陈敌情难保,桧曰:“公以智料敌,桧以诚待敌。”矼曰:“相公固以诚待敌,第恐敌不以诚待公。”夫桧岂以诚待人者?桧自以智料敌,而魏矼辈特为桧所蒙耳。】一面窥破高宗之隐私,【绍兴八年之和议,高宗态度极坚决。以前高宗欲和,由畏惧金兵,故不听李纲、宗泽,而用黄潜善、汪伯彦。现在是深恐金人拥立钦宗,于己不利,故又重用秦桧。】遂出来力主和议,因此再登相位。
秦桧第一次相在绍兴元年八月,其时桧主“南自南,北自北”,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与金人“还俘画江”之义吻合。故知桧之与金,当先有默契。惟其时南宋国势渐稳定,高宗畏金心理渐淡,故每每游移于和战两途间。帝谓:“桧议南自南、北自北,朕北人,将安归?”然终谓桧朴忠过人。盖桧之敢于出负和议重任之一点,已为高宗所赏识矣。
桧于绍兴二年六月罢相,及金人废刘豫,扬言“请汝旧主人少帝【钦宗。】来此坐位。”高宗乃又一意求和。七年十一月豫废,而八年三月,秦桧复为右仆射。高宗与桧君臣互为狼狈,朱子谓:“桧藉外权以专宠利,窃主柄以遂奸谋。”盖实语也。【靖康时,金人攻汴,求三镇,桧上兵机四事,力辟和议,遂以知名。后相高宗,力持和议,谓曾开曰:“公自取大名以去,如桧但知济国事耳。”自前言之何其激,自后言之何其平。桧之为人,先后不符,诚大奸哉!”】
南方一致反对和议的空气,好容易为秦桧所压下,而北方对和局的政策忽然变了。
蒲卢虎、【宗磐。】讹鲁观【宗隽(juàn)】以谋叛被诛,挞懒亦以与宋交通罪见杀。缓进派失败,急进派【兀术等。】得势。他们反对和议的主要点在第二条,放弃河南刘豫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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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九年,金兀术毁成约,执宋使,分道南侵,再取河南、陕西州郡,宋亦出兵。【因对方主战,而这一面的主战派重见抬头。】
宋兵在这一次战事中,得到好几回胜利。如:
刘錡(qí)顺昌之捷。【此捷最著,在十年六月,宋汝为上丞相书谓:“承平日久,人不知兵,今诸将人人知奋,故顺昌孤垒,力挫敌锋,使之狼狈逃遁。”系年要录引顺昌破敌录:“兀术未败,秦桧已奏俾(bǐ)錡择利班师。”】
吴璘(lín)扶风之捷。【事在绍兴十年六月,璘屡败金人,亦以有诏班师而止。】
岳飞郾城之捷。【郾城之捷在十年七月。六月,命司农少卿李若虚往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军前计事,若虚见飞于德安府,谕以面得上旨,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飞不听,若虚曰:“事既尔,势不可还。矫诏之罪,若虚当任之。”飞遂进兵。是役金史阿鲁颍传,亦言飞袭取许、颍、陈三州,旁郡皆响应。惟相传飞军至朱仙镇,始见于岳飞孙珂之金陀粹编,而李心传系年要录、徐梦莘北盟会编皆不载,又系年要录谓:“飞既得京西诸郡,会诏书不许深入。始传令回军。军士应时皆南乡,旗(qí)靡辙乱。飞望之口呿(qū)不能合,良久曰:‘岂非天乎!’”惟飞军之得利,要为事实。系年要录又载飞将梁兴渡河趋绛州事,金史宗弼传亦谓:“出兵涉河东,驻岚、石、保德之境,以相牵制”则飞兵势远及河北,亦事实也。】
刘錡等柘臯(gāo)之捷。【事在绍兴十一年二月。】
金人主战派锐气已挫,于是重伸和议。【在绍兴十一年。若金兵得利,则和局不能再成。】条约大要如次:
一、宋称臣奉表于金。【金主册宋主为“皇帝”。金曰“下诏”,宋曰“奉表”。“大宋”去“大”字,“皇帝”去“皇”字。金使来廷,皇帝起立,问金主起居,降坐受诏。馆伴之属,皆拜金使。宋使至金,同于陪臣。金主生辰及正旦,遣使致贺。】
二、宋岁输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金使至,又有馈赠。大使金二百两、银二千两,副使半之,币帛称是。】
三、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及陕西余地。】
就当时国力言,宋兵并非不能抗金。两国情势,不能以靖康为例。
一、因将帅人材不同靖康时
中国太平已久,人生不见兵革,庙堂之相,方镇之将,皆出童贯、蔡京、王黼、梁师成之门,无一可倚仗者。至南渡诸将帅,皆自营伍战阵建功自显。陈亮所谓“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又曰:“东西驰骋而人才出。”韩、岳诸将皆一时良选也。而金则老帅宿将,日就死亡,所用之人,未能尽如开国时之盛。
二、因南北地理不同
金以骑兵胜,在大河南北,平原旷野,东西驰突,为其所利。及至江淮之间,骑兵失所便。王庶谓:“淮上虚荒,地无所掠,大江浩渺,未可易渡,兵势不同曩(nǎng)时”,是也。【吕颐浩疏:“臣顷在鄜延、环庆路,见我师与夏人接战,每迭胜迭负,未有败衄(nǜ)如今日之甚者。盖皆山险之地,骑兵非所利也。金人起燕、蓟,历赵、魏,至汴宋,皆平原旷野,骑兵驰突,步人不能抗。”今按玠(jiè)和尚原、仙人关诸捷是也。】
三、因兵甲便习不同
北族以骑胜,宋非不知,故北宋防辽,常开塘泺(pō)植榆柳以限马足,【唐书地理志:“渔阳有平虏渠,傍海穿漕以避海难。又其北涨海为沟以拒契丹,皆神龙中沧州刺史姜师度开。”则此制已远始唐代。】又有拒马车、陷马枪等兵器。
惟承平久则渐弛。熙宁六年置军器监,兵械精利,称于一时。然至徽、钦宗时又滥恶。吕颐浩疏:“臣尝观夷人之军,兵器便利,衣甲坚密,所以多胜;中国之兵,兵器不便利,衣甲不坚密,所以多败。夷人皆是民兵,平时赋敛至薄,而缓急以丁点军,器甲鞍马,无非自办。平时家居,日逐擐(huàn)甲胄而习弓矢,所以器甲各适用。中国之军莫非黥(qíng)卒,器甲从官给,身躯短小者或得长甲,修长者或得短甲,不能挽七斗弓者或授以一石弓,力能胜两石弩者付之以三石弩。致弓弩不适用,反与短兵同。寒饥之卒,无力自办器甲。”今按:此为宋、金初交兵时强弱胜负一大原因。不仅器甲弓弩不适用,亦以承平日久,官库器甲率皆朽钝,虽有若无,宜不能与塞外以战斗为生命之新起民族相较。然积之十数年,各军自谋生存,此等弊病渐渐革除。韩、岳有“背嵬(wéi)军”,皆别置亲随,精选军中勇健者充之,屡建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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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昌之战,兀术责诸将丧师,皆曰:“南朝用兵非昔比,元帅临阵自见。”兀术用“铁浮屠军”,皆重铠(kǎi)甲,戴铁兜鍪(móu),錡军以枪标去其兜鍪,大斧断其臂,碎其首。又兀术用“拐子马”,而岳飞以麻扎刀入阵破之。以长刀、长斧破骑兵,郭子仪败安禄山已然。军事必渐习而强,不能因其初弱,疑其后盛。而金人多用签军,亦不如其初起部族军之强悍。
四、因心理气势不同
系年要录卷三十七谓:“金人犯中国,所过名都大邑,率以虚声喝降,如探囊得之。积胜之威,直至兀术渡江,南兵皆望风披靡。”汪藻论诸将,【时在建炎四年。】谓:“张俊守明州,仅能少抗,敌未退数里间,遽狼狈引去,使明州无噍(jiào)类。韩世忠八、九月间【兀术渡江在十一月。】已扫镇江所储,尽装海舶,焚城郭为逃遁计。”此皆金兵先声夺人,使诸军无斗志。其后兀术在江南,形势穷蹙,自引北去,韩世忠遂横截之于江中。纵谓因金人饱掠,韩之兵卒利其财物,然其时韩军胆量,毕竟与前不同。世忠以八千人与金兵十万相持凡四十八日,自是金兵不复再有渡江之志。
世忠一人,前后勇怯迥异,正为当时诸将于积败之后,渐渐神志苏醒、勇气复生之一好例。后世读史者专据如汪藻等疏,以建炎以前事态,一概抹杀绍兴之抗战、实为不明当时心理气势转变之情形。【宋人自言十三处战功无黄天荡,盖是役虽相持近五十日,而韩军终败。然其先已有张俊明州城下之捷,为十三处战功之第一处。又有陈思恭太湖之捷,继之遂有黄天荡之拒战。要之宋军不复如以前之望风奔溃,确然为事实也。】
五、因地方财力不同
宋削方镇太过,然太祖时,如环州董遵晦、西山郭进,关南李汉超,皆尚优其禄赐,宽其文法。诸将财力丰而威令行,间谍精审,吏士用命,故能以十五万人而获百万之用。【张方平语。】而其时如江淮诸郡,皆毁城隍,收兵甲,撤武备,书生领州,大郡给二十人,小郡减五人,以充常从。号曰长吏,实同旅人。名为郡城,荡若平地。【王禹称语。】
北方自太宗以下,亦渐隳祖法。故时臣谓举西北二垂观之,若濩(hù)落大瓠(hù),外示雄壮,其中空洞了无一物。【叶清臣语。】欲兵之强,莫如多榖(gǔ)与财。【宋祁语。】而熙宁以来,财务益集中,州郡厢兵亦籍归中央,为置将领。地方无财无力,何以应急?
南渡以来,诸擅兵于外,稍自揽权,财力渐充,兵势自壮。高宗、秦桧,乃亟亟以收武臣兵柄,集权中央为务,至不惜屈膝金夷。何不对诸帅稍假借,犹足勉自树立也!【胡寅论当时军队,(轮对札子,见斐然集,文中有云:“陛下克己临政,九年于此”,则在绍兴五年也。)谓:“不屯田积粟,开口待哺。功状皆言不令斫(zhuó)级,行赏至于全队转授,以官命队。煮海榷酤(gū)之入,奄而有之。阛(huán)阓(huì)什一之利,半为所取。衣粮仰给大农,器械取于武库。总兵者以兵为家,自建炎以来,易置宰执凡四十余人,独将帅不可进退。近者四、五年,远者八、九年,军籍何自而无缺?”此皆所谓文吏之见,乃为秦桧所借口。叶正则论四屯,亦极斥当时军队纪律之坏,而曰“秦桧虑不及远”,则出事后持平之论也。】
纵说宋军一时不能恢复中原,直捣黄龙,然使宋室上下决心抗战,金兵亦未必能再渡长江。强敌在前,正是策厉南方奋兴振作的一个好材料。惜乎高宗自藏私心,一意求和。【殿中侍御史常同言:“先振国威,则和战皆在我;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且绍兴十一年之和议,实为战胜而议和,战胜而割地,更与绍兴八年情节不同。】
对内则务求必伸,对外则不惜屈服。
高宗非庸懦之人,其先不听李纲、宗泽,只是不愿冒险。其后,不用韩、岳诸将,一意求和,则因别有怀抱。绍兴十一年淮西宣抚使张俊入见,时战事方殷,帝问:“曾读郭子仪传否?”俊对以未晓。帝谕云:“子仪时方多虞,虽总重兵处外,而心尊朝廷。或有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怏望。故身享厚福,子孙庆流无穷。今卿所管兵,乃朝廷兵民。若知尊朝廷如子仪,则非特一身飨福,子孙昌盛亦如之。若恃兵权重,而轻视朝廷,有命不即禀,非特子孙不飨福,亦有不测之祸,卿宜戒之。”此等处可见高宗并非庸弱之君。惟朝廷自向君父世仇称臣屈膝,而转求臣下之心尊朝廷,稍有才气者自所不甘,故岳飞不得不杀,韩世忠不得不废。【绍兴八年,赵鼎言:“士大夫多谓中原有可复之势,请召诸大将问计,恐他时议论,谓朝廷失此机会。”帝曰:“不须恤此,不和则梓宫、太后、渊圣无可还之理。”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请增兵,帝曰:“上流地分诚阔远,宁与减地分,不可添兵。尾大不掉,古人所戒。”是高宗决心对内加强统治,而无意无对外恢复,其意态岂不十分鲜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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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见杀,正士尽逐,国家元气伤尽,再难恢复。这却是绍兴和议最大的损失。
朱子语类:“门人问中兴将帅还有在岳侯上者否?朱子凝神良久,曰:‘次第无人。’”武穆卒时,朱子已二十余岁,岂有见闻不确?武穆对高宗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平。”能道此十字,武穆已足不朽矣。【古今人自有不相及,近人以当世军阀误疑武穆,非也。】
金人得此和议,可以从容整理他北方未定之局。一面在中原配置屯兵,【事始绍兴十年十二月。】一面迁都燕京。【事在绍兴二十三年。本都上京,在吉林哈尔滨东之阿城县南方。】中间休息了二十年,结果还是由金人破弃和约,而有海陵之南侵。【事在绍兴三十一年。金主亮弑熙宗,又迁都汴,遂大举南伐,幸为虞允败于采石矶,金兵杀亮北还。又按:绍兴十七年,兀术死,尚言:“南军势强,宜加好和,十数年后,南宋衰老,然后图之。”】南方自和议后,秦桧专相权十五年,【卒在绍兴二十五年。】忠臣良将,诛锄略尽。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而阿附以苟富贵者,争以挤陷善类为功。自桧用事,易执政二十八人,皆世无一誉,柔佞易制者。秦桧主和,自谓“欲济国事”,试问和议完成后,桧之政绩何在?则其为人断可见矣。夫对外和战,本可择利为之。而自桧以后,遂令人竟认对外主和为正义公论所不容。明怀宗以不敢与满洲言和误国,则桧犹不仅为南宋之罪人矣。
人才既息,士气亦衰。高宗不惜用严酷手段,压制国内军心士气,对外屈服,结果免不了及身再见战祸,亦无颜面再临臣下,遂传位于孝宗。【在绍兴三十二年。】
孝宗颇有意恢复,然国内形势已非昔比。
前有将帅,无君相。今有君相,无将帅。朱子言:“言规恢于绍兴之间者为正,言规恢于乾道以后者为邪。”故当孝宗初政,朱子上封事陛对,尚陈恢复之义,后乃置而不论。淳熙十五年,戊申十一月上封事,谓:“区区东南,事犹有不胜虑者,何恢复之可言乎!”遂极论当时弊政。而孝宗则谓:“士大夫讳言恢复,不知其家有田百亩,内五十亩为人强占,亦投牒理索否?士大夫于家事则人人理会深,于国事则讳言之,此其志可知矣。”不知力言恢复者,早已于高宗时诛逐殆尽。人才士气,须好好培养。不能要他即有,不要他即无。一反一覆,只有让邪人乘机妄为。
适金亦方盛。
时为金世宗,在位二十八年,号称文治,一时有“小尧舜”之誉,文物远胜辽、元。然大定中乱民独多。【时金上下已渐染华风,金主尝谓宰臣曰:“朕尝见女直(即女真)风俗,迄今不忘。今之饮宴音乐,皆习汉风,非朕心所好。东宫不知女直风俗,第以朕故犹尚存之,恐异日一变此风,非长久之计。”又禁女直人不得改汉姓,学南人衣装,犯者抵罪。又曰:“女直旧风,凡酒食聚会,以骑射为乐,今则弈棋双陆。宜悉禁止,令习骑射。”又曰:“辽不忘旧俗,朕以为是,海陵习学汉人,是忘本也。”金主对于种族之见,深挚如此,其行政措心,如何得乎?则宜乎乱民四起矣。】是金人统治中原,始终未臻稳定之地位。宋能惕厉自强,始终不以和局苟安,未见必难恢复也。就实际言,则当时南方政治尚不如北方。
仅得稍改和约。
宋主称金主为“叔父”。【宋得称“皇帝”,改诏表为“国书”,易“岁贡”为“岁币”,余礼不能尽改。】
岁币银、绢各减五万两、匹。
疆界如绍兴时。
孝宗抱志未伸,亦不愿老做此屈辱的皇帝,遂禅位于光宗。光宗又禅宁宗,乃闹出韩侂(tuō)胄的北伐。【侂胄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