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大纲-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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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理想境界,则如朱子所云:“当世之人无不学。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俛焉以尽其力。此古昔盛时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朱子大学章句序。所谓“古昔”,即他们之理想境界也。此后王阳明拔本塞源之论,更畅发此意,见传习录卷中“答顾东桥书”末一节。】他们可说是一种“秀才教”。可说是范仲淹诸人以来流行于一辈自负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中间的宗教。
凡内在有一种相互共同的信仰,向外有一种绵历不断的教育,而又有一种极诚挚、极恳切之精神,自发自动以从事于此者,自广义言之,皆可目之为宗教。宋、明儒的秀才教,大体以大群全体为归宿,可谓一种“新儒教”。即先秦儒家思想之复活与翻新。彼辈与先秦儒不同者,以“理”字代替了先秦儒的所谓“天”。【而先秦儒讲仁义,似嫌偏于人事,道家遂起犄(jī)其后,阴阳家则还取道家之自然观,以补儒学之不足,遂以阴阳五行求天道,而颇涉于怪迂。宋儒以“理”字释“天”,亦颇采酌道家、阴阳家之长,以弥缝先秦儒在此方面之缺陷。】又为先秦儒所言心性补充了许多存养的工夫。【孔子言仁孝忠恕,皆心性也。孟、荀屡言心性,并注意及于心性之存养,然尚不如宋儒之深切著明。宋儒于此方面,提出“敬”、“静”等字,颇采酌道家、佛家之长。】
在畸轻畸重之间,遂有程 朱“性即理”与陆 王“心即理”之分别。亦即在畸轻畸重之间,而有晚明 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诸人之纠驳。若以和尚、道士方外之学目宋、明儒,则犹未能通观宋、明儒之大体也。【论宋、明学渊源,当着眼范仲淹、胡瑗,则得其真相矣。】
他们对自身同有一种严肃的态度,来遵行他们一种纯洁高尚而肫挚的信仰。对他人则同时有一种开明的理性来传播他们的信仰,而形成一种合理的教育。
不幸当时社会智识界之扩大,比他们那一种宗教【或教育。】之进展还要快得多。【即是有机会读书以及有资格做官的人,比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数量上超过甚远。】因此他们对于时代徒抱理想,而无法实现。他们对政治常是悲观,或持反对的态度。结果政府【为一辈官僚所盘踞。】亦常敌视他们,屡兴党狱。
程伊川、朱晦庵皆列党禁,王阳明亦几不免。明代书院屡遭焚毁。
而让有名的东林党来结东这一个最后的冲突。
顾宪成尝言:“官辇毂(gǔ),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请求性命,切磨道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可见东林精神极端注重政治与世道。稍后复社诸子,虽以时文相号召,与东林讲性理不同,然其为一种社会结党,足以上撼政治则一。
此种社会讲学、结党干政之风,自宋迄明,弥后弥盛,潮流所趋,至清人入主而中绝。【东汉党锢之狱,由名士清议所激起。唐代之牛李党争,北宋之新旧党争,皆由在朝官僚实际政事之争。与宋、明儒聚徒讲学,而引生朝野之争者有不同。】
四、宋明学者主持之社会事业
宋、明学者彻底改革政治的抱负,始终未有达到;但他们对社会事业,却有相当成绩。举其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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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义庄
此事起于范仲淹。在一个宗族的单位下,来主持救贫、恤孤、公积及义务教育等事业。
二、社仓
此事起于朱子。“常平仓”始于西汉 天凤中,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令边郡皆筑仓,谷贱增价而籴(dí),谷贵减价而粜(tiào),故曰“常平”。
至隋文立“社仓”。常平纯为政府事业,社仓则由民间自办。唐代并置常平【积谷或钱。】及义仓。【专积谷。】天宝中,天下诸色米积九千六百余万石,而义仓得六千三百余万石,此皆民间积贮以备荒歉也。
宋神宗行新法,以常平钱为青苗钱,司马光非之,谓:“尽坏常平,专行青苗,丰年无钱平籴,荒歉何以赒(zhōu)赡?”至朱子推行社仓,【在孝宗乾道四年,至孝宗淳熙八年,下诏诸路推行。】谓:“常平、义仓皆藏州县,所恩不过市井游惰之辈。深山长谷之力农事,至远离州县之民,虽饥饿濒死不能及。又其法太密,吏避事畏法者,虽视民莩(piǎo)亦不肯发。往往全其封鐍(jué),递相付授,至累数十年无一訾(zī)省。”社仓则设置于乡村,且不仅于饥饿之赈恤。每年夏,贫民得贷粟,秋熟偿,加息十之二。【若仓积至原本十倍时,则以后贷粟可不征息,惟一石加耗米三升。】其法有似青苗,惟青苗贷金不贷谷,主以官府,不主以乡里,社仓较可舞弊。
三、保甲
此制王安石力主之。以后递有兴废,要为中国社会组织中一要项。而明人戚继光倡团练,破倭寇。及清代,曾国藩、左宗棠等亦以湘军平洪 杨。皆保甲之变相而扩大者。盖古者兵民合一之制既坏,以此补地方之武装而自卫也。朱子社仓,亦以保甲法推行。以十家为甲,甲置甲首一人,五十家则置社首一人,社首、甲首【或保正。】负管理社仓之责,县官则检点帐簿,于每岁贷付及回收之际,列席监督。
四、书院
书院多由民间私办。如祥符二年,曹诚即戚同文讲学旧居,建学舍百五十间,聚书千五百余卷,愿以学舍入官,遂以曹诚为书院助教。【其后以书院为府学,乃正式为官学。】孙复起学舍为泰山书院,周行己筑浮沚书院讲学,皆是。书院有学田,【州县学亦有学田。元至元二十三年,诏江南学校旧有学田复给之以养土。】亦由民间捐纳。
五、乡约
此始于关中 吕氏大钧【和叔。】兄弟。有约正及同约之人,以德业相励、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为约。朱子又为增定条例,如前举社仓、保甲、书院诸制度,皆可以乡约精神推行之。
宋、明以下之社会,与隋、唐以前不同。世族门第消灭,社会间日趋于平等,而散漫无组织。社会一切公共事业,均须有主持领导之人。
若读书人不管社会事,专务应科举、做官、谋身家富贵,则政治社会事业,势必日趋腐败。其所以犹能支撑造成小康之局者,正惟赖此辈讲学之人来做一个中坚。【宋、明理学精神乃是由士人集团,上面影响政治,下面注意农村社会,而成为自宋以下一千年来中国历史一种安定与指导之力量。晚清以来,西化东渐,自然科学之发展,新的工商业与新的都市突飞猛进,亟待有再度兴起的新的士阶层之领导与主持,此则为开出此下中国新历史的主要契机所在。】
第四十二章 狭义的部族政权之再建(上)【清代入主】
明太祖驱除蒙古后三百年而满洲入主,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之再建。
一、满洲兴起至入关
满洲民族其先曾见渤海国与金国。
明代分为三部。
一、海西女真,二、建州女真,三、野人女真。惟野人女真居黑龙江流域,距中国最远,朝贡无常。海西、建州则每岁至明朝贡。
满洲族为建州女真,初耕牧于牡丹、松花江之合流点【今三姓附近。】而统率于明之建州卫。
嗣其一部又南迁至图们江流域。
其祖先【景祖、显祖。】为明将李成梁所杀,【事在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卒之翌年。】遂于明成仇隙。
时努尔哈赤【太祖。】年二十五,以父【显祖。】遗甲十三副,捕杀仇人尼堪外兰。其时兵数不过五百人乃至六百人而已。
嗣合并傍近诸部,创后金汗国。【事在万历四十四年正月。】
兴师犯明,宣布告天七大恨,取抚顺。时步骑有二万。【事在万历四十六年。万历二十年,日本丰臣秀吉犯朝鲜,明救之,连师七年。二十四年开矿税,民间大扰。二十九年太子立。四十二年福王赴河南。四十三年(1615年)有梃击案,朝臣分党水火。】
明四路出兵讨之。【事在万历四十七年。】
杨镐为四路总指挥官,驻沈阳。辽东本有屯军,嘉靖原额过九万,至是逃亡相继,多不能用。明四路兵南自闽、浙,西自陇、蜀,征调几遍全国,共二十万。【合朝鲜叶赫兵为二十四万,每路兵六万。】
败于萨尔浒。
从抚顺至萨尔浒山可七、八十里。中路军杜松先渡浑河,以四万兵营萨尔浒山,以二万攻浑河北之界凡山。努尔哈赤兵八旗,以六旗四万五千人掩击萨尔浒山营,以两旗共万五千人救界凡山。杜松阵亡,明将领死者三百余,兵士死者四万五千余。满洲遂连破诸路兵,灭叶赫。此役明以轻敌分兵冒进而败。又承平既久,军备懈弛,徐光启庖言谓:“杜松矢集其首,潘宗颜矢中其背。”总镇监督尚无精良之甲胄(zhòu),何论士卒?
于是有熊廷弼经略辽东之命。【事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
时辽、沈大震,诸城堡军民尽窜,数百里无人迹,中外谓必无辽。廷弼兼程冒雪,遍阅形势,招流移,缮守具,简士马,肃军令,主固守不浪战,集兵十八万。其上书谓:“辽东现有兵四种:一曰残兵,甲死归乙,乙逃归丙,或七、八十,或三、二百,身无片甲,手无寸械,随营糜饷,不肯出战。二曰额兵,或死于征战,或图厚饷,逃为新兵。三曰募兵,朝投此营,领出官家月粮,即暮投彼营。点册有名,派役忽去其半;领饷有名,闻警忽去其半。四曰援兵,弱军羸(léi)马,朽甲钝戈,而事急需人,不暇发还。将泽死降之余,新败胆怯;马则既多瘦损,军士又多杀马,图充步兵以免出战;器械则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徐氏庖言谓:“奴寨北门,铁匠居之,胸背之外,有同徒袒。贼于五步之内,专射面胁,每发必毙。”此当时两国对垒之形势。
廷弼专务守御备,【满洲亦不敢轻出兵。】未一年,去任。【廷臣忌者劾其不战而去,事在天启元年。】袁应泰代之,于是遂失辽阳。【廷弼严,应泰矫之以宽。会蒙古诸部大饥,入塞乞食,应泰处之辽、沈二城,后遂为变。】
应泰死之,金遂迁都辽阳。【时沈阳、辽阳以及辽东七十余城悉降。】
明再起熊廷弼,【事在天启元年六月。】建三方布置策。
广宁为前线,以步骑兵守辽河沿岸。天津及登、莱维后援,以海军卫满洲之南部。熊为经略,驻山海关,节制三方。
时王化贞为广宁巡抚,与熊意见不合。
王主战,熊主守。熊谓守定而后可战。然实权在王,兵部尚书张鸣鹤信之,所请无不允。广宁有兵士四万,而山海关无一卒。
以经、抚不和而影响及于战略。
熊主固守广宁,谓:“辽河窄,堡小,不容大兵。驻兵河上,兵分力弱。惟宜置游兵,自辽河至广宁多置烽堠(hòu)。辽阳距广宁三百六十里,寇至易备。”时方震孺亦言:“河广不七十步,不足恃。沿河百六十里,筑城不能,列栅无用。”而化贞谓其怯敌,不守城而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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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汉奸之外附。
孔、耿之去,已挟军队俱降。洪承畴、吴三桂部下,皆御外之精卒,扫数十万人外附,【吴三桂宁远兵号五十万。】中国何以复守?甚后如刘良佐、高杰等军队,陆续降者尚数十、百万人。
六、流寇之内溃。【脏腑既烂,四肢何用?】
二、明末流寇
流寇起于陕西。先是明室以辽军起,屡次加赋。
神宗万历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三年,以辽东起兵,先后共增五百二十万。【通三年,亩加九厘为定额。】毅宗崇祯三年,又加一百六十五万有奇。【亩加九厘外,又增三厘。】两共六百八十五万有奇,综名“辽饷”。嗣又增“剿饷”二百八十万,【十年。】“炼饷”七百三十万。【十二年。】先后共加一千六百九十五万两。正统以前,天下岁征共二百四十三万两,【万历初至四百万两。】所增殆超出七、八倍。民穷财尽,为蕴乱之源。
又值荒年。
陕西延安一府吃榆皮石块,乃至以小儿为食。【明代北方旱荒时见。成化时,陕西、河南、山西赤地千里,尸骸枕藉,仅存无几。(李俊、汪奎传。)嘉靖时,山西大旱三年,百余里不闻鸡声,父子夫妇互易一饱,名曰“人市”。(王宗沐传。)】
于是叛卒、【崇祯元年陕西欠饷一百三十八万两,乃有逃兵。】驿夫、【崇祯二年议裁驿站冗卒。】饥民,结伙群起。
最先,其魁酋曰高迎祥,窜扰秦、晋、豫、鄂四省。
崇祯二年,自号闯王。崇祯四年,洪承畴督剿克捷,关中患定,走山西。六年又渡河而南,复窜陕。八年大会荥(xíng)阳,有十三家七十二营,分五部纵掠。
李自成、张献忠继之。
崇祯九年,孙传庭捕诛高迎祥。李自成为闯王,走甘肃。时明廷以卢象升专办东南,洪承畴专办西北。张献忠为卢象升所败,走湖北。
所过悉掳壮丁【十五至四十。】为兵,【逃者杀之。】亦有号令法律。
不得藏白金。所过城邑,不得室处。不得携他妇人。寝具一单布。精兵一人,主刍、掌械、执爨(cuàn)者十人。一兵倅(cuì)马四匹。剖人腹为马槽。军止,则出较骑射。渡水皆径过。攻城,迎降不杀。守城一日,杀十之三;二日,十之七;守三日,则屠。虏获以马匹为上,弓铳(chòng)次之,币帛、珠宝为下。散所掠财物,赈饥民,唱口号,曰:“迎闯王,不纳粮。”有举人李信、牛金星为之谋主。
攻襄阳为襄京。
时寇谋直逼北京,嫌其遇败无退步。又主下金陵,绝北方粮,嫌其势缓。遂主攻关中、山西,再向北京。【清代洪、杨革命,既得武汉,即走第一、第二路。林凤祥、李开芳北上败后,洪、杨踞长江十余年,而北庭自若。李闯本起关陕,是其熟路,故卒取第三策,而明都遂不保。】
是年,清太宗卒,第三子福临立,年仅六岁。【睿亲王多尔衮摄政。】而流寇直从山西扑北京,吴三桂召清兵入。【吴梅村圆圆曲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吴有爱姬陈沅,名圆圆,为寇所得;其父吴襄亦没于寇。襄招三桂,三桂为妾不为父,遂决议纳清兵。】
明代流寇之不能速平,亦有系于地方分省制度之不当者。元人分省建置,尽废唐宋分道之旧。合河南、河北为一而黄河之险失。合江南、江北为一而长江之险失。合湖南、湖北为一而洞庭之险失。合浙东、浙西为一而钱塘之险失。淮东、淮西,汉南、汉北,州、县错隶,而淮、汉之险失。汉中隶秦,归州隶楚,又合内江、外江为一,而蜀之险失。
流贼之起,来无所堵,去无所侦。破一县,一府震;破一府,一省震;破一省,各直省皆震。经略或至七镇,总督、经略或至八省、七省、五省,又或总督以下并听节制,地无常界,兵无常将,而藩镇控制之宜尽失。
元明二季,以及清代川、楚、粤之乱,皆坐此弊。又督、抚专任节制,与士兵不属。且莅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莅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故元、明、清三代无藩镇专制之忧,而不能禁乱民之平地突起以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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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明之抗战
明北都既陷,南方争事拥立。
福王在南京。【马士英、阮大铖以魏忠贤旧党,拥立擅权,虽有一史可法,不足支此残局。南京既败,余便无望。】
唐王在福州。【别有鲁王,在浙江。】
桂王在肇庆。【以地最僻远,故最后亡。】
不到二十年,相继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