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酥-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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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让小狗吃了。老太婆虽然不爱伺候狗,但从来都不敢不听丈夫的。老太婆喂了小狗,又把厨房都收拾好,看看小狗也吃够了,就把喂以赶了出去。增啊说,等等,给它涂点药。增啊就自己拿了红药水用破布沾了,在小狗的腿上、尾巴和耳朵上涂了。涂了,增啊说,你可以走了。老太婆就把小狗赶了出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太婆开门抱柴,喂以竟然就在门口蜷着。老太婆很生气,去去去,吃了就不走啦!
喂以还是经常回来。不久,增啊因为大火烧房、争补偿款,再也没心情理睬喂以。喂以野狗似的饥一餐饱一餐地到处流浪,饿极了就又来找增啊。增啊有时让老太婆喂它一点,有时心绪恶劣就吼它滚,并做势踢它,有一次真踢到了,喂以就赶紧夹着短短的尾巴逃走了。但喂以还是会回来,有时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屋里的增啊,不敢进来。增啊一招手,它就欢天喜地地摇着短尾巴,奔蹿进来,直往增啊身上蹭,甚至要舔增啊的脸。增啊不吃这一套,挥手厉声呵斥,喂以就讪讪地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增啊死的时候,老太婆就更不会注意喂以这条野狗了。忽然有一天,老太婆上坟,远远地看见一只小狗坐在坟墓前,走近一看,竟然是喂以。喂以直直地坐在增啊的坟墓前,偏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老太婆,喂以警惕地起身,似乎要溜走。老太婆一时泪眼汪汪的,想这死狗是不是来送过葬呢,怎么这么通人性呢。
老太婆就和喂以和好了。她带黑狗喂以回家,也像增啊那样,叫它“喂以”。从此,喂以就没有离开老太婆的家,它和老太婆形影不离。老太婆就到坟墓上和增啊说,你是专门把它领回家来陪我的吧,死鬼,你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吧,死鬼……
几个月后,喂以就长成了一只大狗。它成年了。现在,它已经陪伴老太婆七年了。因为增啊死了七年了。
五
两个儿子和媳妇都来了。他们神色严肃地踱进老太婆的旧屋子。
老太婆猜他们这么早可能是刚收工,还没吃晚饭;老太婆自己也没有吃,老太婆正在热中午的剩饭,听到儿子媳妇们进屋的声音,老太婆就赶紧迎出来,问他们吃了没有。儿子和媳妇四个人没有一个搭腔,他们的脸色都相当不好看。喂以感觉到了,它赶紧挨着老太婆站着,有点怯场。老太婆也紧张,但是,她知道,从媳妇们拣了存款单一声不吭转身离去,老太婆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她是逃不过去的。整个下午,她也想不出任何分辨的理由。所以她也忐忑不安。可是,她又能做其他什么呢,只有等着了。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找她的。
老太婆想起刚收的刺青瓜,想洗几条给媳妇儿子解解渴挡挡饿。但是,大儿子很粗暴地制止她往厨房走。老太婆本来是由衷心疼儿子媳妇,被儿子一喝,好像自己就是诚心巴结讨好的意思。老太婆讪笑着说,嫩着呢,尝尝,尝尝呢。老太婆还是步履别扭地去了厨房。
小儿子把老太婆捧上的水灵灵的刺青瓜,一掌全部打落在地。尝个鬼!
老太婆听不清,好像老二是这样骂的。大媳妇倾身想去拣,后来却改成踏上一脚;二媳妇见状,把其他刺青瓜全部踏烂,她踏踏踏,使劲踏,像是很不解恨。气氛更加恶化了。老太婆讪讪地站着,手足无措。
老大说,我们对你怎样?老母你凭良心说话。
老太婆说,好,很好啊,你们不信去问村里人,我都说我儿子媳妇好啊,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呢,我不是……
好!好!好个鬼去!好就光放在嘴巴上!老二说。
老太婆说,我也不是,我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想听老太婆真好假好的分辨。大家关心在后面。老大把那张有点扯破的存单,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现在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们是亲儿子,知道一下家里的事情不过分。
没有了,就这些……老太婆说,真的没有了……
四个人互相对看着,看得出,他们对老太婆的话,非常恼火也非常轻蔑。他们没有任何顾忌地交换着对老太婆毫不信任的眼神。
老太婆感到难堪。大儿子说,我告诉你,村里谁都知道,老父那样厉害的人,不可能两手空空地走。这里都是他的儿子和媳妇,老母,我们不是外人!是一家人!你这样东藏西藏,丢了烧了被狗叼了,是我们陈家的钱啊!我再问一句,老父到底给我们留下多少?!
老太婆拼命摇头。
把自己的儿子当小偷防!听都没听说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做媳妇的,也跟着儿子寒心!大媳妇说话了。二媳妇说,寒什么心!我们就是贼啦!以后少来往就是,省得人家当贼防!反正给她吃给她用,以后都不如喂猪去!
老太婆说,不是这样想啊……
少啰嗦!老二大吼一声:到底还有多少!快点!趁大家都在算个清楚!
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不过分!
老太婆掩面。喂以想,老太婆哭了。它去舔老太婆的手,老太婆把它的头狠狠摔开。喂以知道,老太婆只能跟它发脾气了,所以,它毫不介意地又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舔老太婆。老太婆忽然蹲下来,抱着黑狗呜咽起来。
老大又在重重拍桌上的存单,要老太婆正面对待问题。老太婆说,你们把那个拿去吧,一家一半分了,老太婆呜咽着,我不要了,一分也不要了。这是增啊给我的,是防老用的,我本来也不想要,是他叫我不要乱用的。我只有这么多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儿子媳妇们交换着仇恨和失望的目光。在媳妇面前,儿子们显得更加沮丧。老二走的时候,把老太婆的凳子连续踢翻,最后使劲摔上门,摔得力气之大,使门上下面的蝴蝶扣松脱,门就再也关不拢了,只能斜斜地挂着。
儿子媳妇们走后,老太婆站不起来,她是在喂以背部坚定的支撑下,慢慢直起了身。休息了一下,老太婆去收拾地上的烂青瓜,还有倒翻的凳子。老太婆这才知道,自己老了,弯腰和下蹲的动作,没有喂以,她已经难以做到了。
老太婆最后到门口看门,原来想试着修复,但是老太婆改变了主意。老太婆说,不要了,喂以,我们不要了,已经没有钱了,要门干什么呢?再说,我有你,有你呢,我还要什么呢?
六
第一个月,在儿子媳妇们还没有把生活费十元拿过来之前,老太婆就有些紧张,怕他们不给了。第一个月过去了,真的没有人过来送生活费,也没有人来看她;那几天,喂以看到老太婆时不时地对自己点着头,好像自己安慰自己的样子。到了第二个月该送钱的日子前后,老太婆又紧张了,但比第一次好,她知道不大可能了,所以心里只紧了紧,就过去了。从第三个月起,老太婆就慢慢变得踏实了,她知道生活费是不大可能了。老太婆不再盼望,但是,不到第三个月,油和大米也相继没有了。老太婆不敢向儿子们提,用鸡蛋向邻居换了一些,这些蛋,是一只不怎么爱下蛋的乌骨鸡下的。断断续续的,平时老太婆也都是攒了送给两家孙子吃。
老太婆看看自己攒在增啊老花眼镜盒里的钱,数来数去就是二十九块七毛四分钱。老太婆把钱给喂以看,说,你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相信我们没有骗人呢?
喂以无声地看着老太婆。
不能坐吃山空啊,我都看到你又吃人家大便了。老太婆数落喂以。你怎么也是城里的狗吧,怎么也是增啊救回来的狗吧,你怎么可以吃人家的大便?野狗啊那是野狗啦。你以为你舔干净嘴巴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
喂以陪着老太婆到处求短工。绿色蔬菜基地那边的人,一看到老太婆和狗,就让他们走远点,他们很烦,因为季节性短工已经多得令人头疼,僧多粥少,那么老了还想来挤岗位;老太婆又求那些种马铃薯的承包人,让她来挖马铃薯。终于有一个承包人同意让老太婆去试试。他包的地很偏远,村里的人不爱去。因为马铃薯是抢租东家农闲三个多月的闲地,时间一到,就要还给东家种粮食。因为偏远,老太婆每天和喂以四点多就起来。早饭中饭一起煮好,就上路了。马铃薯地里都是比老太婆年轻很多的人。他们很有力气。正常工一天可以挖六七百斤的马铃薯,厉害的可以挖到八九百斤,甚至还多一点。一百斤工钱是三块,老太婆一天最多也不能挖到两百八十斤,因为她的膝盖和腰都不好使,如果不是喂以,在马铃薯地里,她的弯腰下蹲都是难以完成的。喂以很好,老太婆一叫,就赶紧跟着,好让老太婆撑着自己的背,起起落落,调整劳动姿态。这个当然是很慢的,喂以有时还会溜远玩耍,老太婆看不到喂以,基本上是以趴在地上的姿势挖掘的,她爬着、匍匐着挖,一起下地的人都走了老远,老太婆和喂以还在后面吃力地刨土豆。
小管工开始就不要老太婆,后来看到忠心耿耿的喂以,就摸了摸喂以的鼻子,什么也没有说就算了。喂以后来一看到小管工,老远就摇那个短了一截的尾巴。
老太婆的腰越来越糟糕,回家以后,经常一身土泥就直接躺到床上去,半天都爬不起来;春天的雨水多,老太婆感到腰和膝盖都太痛了,动一下,骨头就碎成刀片了。每天晚上听着屋檐下的雨水声,想到黑摸摸的四点爬起来,到十几华里外的雨地里挖马铃薯,老太婆就发怵。喂以,老太婆说,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增啊舒服了,他留下你和我受苦呢,喂以……
老太婆说,喂以,锅里还有粥啊,我实在不想起来了……
喂以当然无法取到老太婆放在锅里的粥。老太婆听到喂以到院子里的水井槽喝水的哒哒声。老太婆挣扎起来。老太婆说,嗳,讨债鬼啊,就不能让我这样睡死过去,就不能让我舒服一点吗,讨债鬼呵……
老太婆以为可以干满最后的六十多天,但是,承包人在赶着还地,催命似的,所以,其他快手,就回头把老太婆的活做掉了。老太婆心里很急,但也实在快不起来了。全身的老骨头都散成刀片了,一天最多挖个两百六十多斤,也就是七块多钱。
而这些钱,都是要全部刨干净交地以后,最后才结算的。
七
四个月来,儿子和媳妇都没有再过来,只是有一天,大孙女过来,借了个漏瓢,孙女说,她哥哥的大学学费又长了,哥哥都快读不下去了。老太婆不知道孙女是有意还是无心顺口说的,但因为没有能力援助,老太婆就假装没有听到。老太婆想,如果是媳妇派来试口风的,她也只能装傻了。
已经四个月失去生活费和粮和油了。老太婆就经常煮些地瓜、芋头和紫薯吃。放一点盐和青菜而已。还有七个鸡蛋,老太婆没有舍得吃。增啊的眼镜盒里还有十一块八毛多,老太婆认为只要坚持到马铃薯结算就能转危为安了。
但是,老二出事了。
坏消息传来的那个中午,老太婆没有听到坏消息传来时二媳妇尖利碜人的哭嚎。老太婆和喂以晚上收工回来,都快八点了。刚进门,老二家双胞胎中的一个少年,满头冒汗地闯进来说,快!老爸的右手被机器咬掉了!大输血!要救命钱!快!
老太婆就懵了。
孙子大喊一声,钱啊!阿奶!
老太婆也跟着说,钱啊……
老爸这下面都没啦!阿奶!孙子用手砍着自己的手腕,你还藏着钱干吗?!
老太婆在微微摇头。
孙子说,快点!我这就赶进城去!我妈说,先拿五千!快!快点!没时间啦!
老太婆转身到厨房,孙子跟了进去。老太婆手声伸到一个粗瓮里,孙子以为是钱,却看见老太婆手里是鸡蛋。少年困惑了一下,马上就愤怒了,劈手就把老太婆掏出的三个鸡蛋扫到了地上。
钱啊!孙子怒吼:我老爸要死啦!钱!等你去救命的钱啊!阿奶!是救命啊!
老太婆似乎要跌到了。她疼惜地看着地上打破的鸡蛋,老人微微摇着头说,没有了,阿奶真的没有钱了,哦,还有十一块钱。我去拿哦。蛋也拿去呀,给他打蛋汤。老太婆怕孙子再扫掉她的蛋,迟疑着,把手伸向瓮子。
孙子觉得自己没听清老太婆说的钱的数目,他一边努力在老人的消失的音调中追想余音确认数额,一边看见老人把摸出的四个鸡蛋用碗装好,抖抖索索走到屋内。老太婆翻起垫絮,从一个眼镜盒中,拿出了十一元,还有毛票。
冒汗的少年觉得被狡猾的老太婆戏弄了。孩子愤怒地呸了一口,转身,又转身,他一把夺过老人手里的十一元钱,踢门而出。门外,少年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什么,喂以赶出去看明白。老太婆没有听清。但她自己给自己点头,不断地给自己点头,像是检讨自己。她让孩子生气了。让儿子媳妇失望了。什么忙也帮不上。老二的手被机器吃掉了?再也没有了?可不可以接?老二会不会把身上的血流光了……
老太婆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她看到喂以在拼命地舔吃地上的破鸡蛋。喂以的脖子因为难得的荤腥而兴奋地发抖着。它舔着,一边着急地吐着蛋壳。老太婆忽然就恼了,她抓起桌上的瓮子,就往喂以头上砸去。毫无防备的喂以的心思完全在地上,而按老太婆的目标,她是砸喂以的狗头,但是,老太婆没有如愿以偿,她苍老疲惫的手,砸偏了。瓮子擦过喂以的头,在灶头四分五裂,喂以嗷——地逃了出去。
老太婆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的老太婆感到有毛在蹭自己的脸和手。老太婆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是喂以。老太婆伸手摸了摸,喂以满是蛋腥气的嘴就开始舔老太婆的脸。老太婆也用老脸反蹭着喂以的脸。她感到喂以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反反复复。老太婆知道,喂以是在问她要不要扶它的背脊站起来。
老太婆哭了起来。
八
老太婆一个晚上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老二,很想去老二家,又怕被媳妇或孙子们赶出来;去城里吧,老太婆觉得不行,没有一分钱,去医院干什么呢。我和喂以也找不到老二的医院。想来想去,老太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马铃薯承包人提早给她结算。老太婆算过了,有三百六十九块钱呢。
一早,老太婆就和喂以往马铃薯地赶。小管工倒是来的不晚,老远看到喂以,就学着喂以一瘸一瘸地晃动身子迎接喂以。马铃薯地里,早来的短工们,都在招呼喂以。马铃薯的田野上,到处是喂——喂——喂——此起彼伏。老太婆和喂以直接向小管工走去。小管手里把玩着一个巨大的马铃薯,看到喂以走近,就像投篮一样,吓唬喂以。
老太婆说,我儿子手断了。我要先结账。
小管工摸着喂以说,这我管不着。找老板去。小管工又说,找也是白找,多少年了,都是清完才结。他现在只有土豆没有钱。
老太婆说,不行。我要。他在哪里?小管工说,在城里联系土豆怎么卖个好价钱呢。今年土豆多喽!小管工幸灾乐祸地逗着喂以玩,眼睛都不看老太婆。
不行。我一定要先结算。我儿子等不起了。
没用。他现在哪有钱给你?你问他们,小管工指着地里忙碌的人,你才做一次。不懂。好了,快下地吧,你本来就慢,钱都给人家挣光啦。如果不是喂以,你连这一点都挣不到。老板要你,还不是可怜你。真是!
老太婆没心思搭话。她要钱。就到处找人。但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