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酥-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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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摇头,没有那么多热水。一只小鸟冲着自己,拼命做洗澡动作。大鸟打了他的头一下。他立刻低头拼命扒饭。拉拉“噗”地大笑,把饭喷了出来。戴诺说,你认识杨金虎吗?
大鸟看了看门外。戴诺说,还有他的老婆,你以前知道她吗?
大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没听到戴诺说什么。你熟悉他们,对吗?大鸟慢慢摇头,站起来往灶间走去,戴诺一直看着她,整齐扁平的头发,像块漆皮贴在脑袋上。大鸟提出一个木盆,木盆单侧有个像马头一样的手把,像提篮被折断了一半的提手。戴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桶、或者叫盆的东西。
大鸟做了个洗脸动作。等一下就给你热水。她说。戴诺才知道,她没有回答她提问的任何意思。
踩着嘭吱嘭吱的楼梯上楼,两个房间都是15瓦的白炽电灯泡,楼梯口吊着支幽幽的三瓦灯条。戴诺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床上一张睡铺上铺了草席,下面是草垫褥。拉拉在她床上躺了躺,做出鉴定说,还好。软的。应该没有跳蚤。随后,拉拉起身说,口渴。太咸了!拉拉离去,戴诺开始翻看下午的调查记录,还有一些想问的问题又冒出来,她顺手记了记,可是,转而又想,老人拒绝签名再问也无效,便扔了笔站起来。窗子对面房屋的窗子,似有人影一闪而逝。戴诺定睛细看的时候,只剩窗帘在抖动了一下。对面人家也是点蜡烛的,窗户深处有红黄的朦胧光晕。这里面有一双什么眼睛呢?
拉拉半躺在床上玩游戏机。听到戴诺嘭嘭响的脚步声,他头都不抬地说,该做什么你快点。楼下的说,晚上9点统一熄灯。
从门厅后面的灶间,转出去是一个像天井一样的小空地,左手一条羊肠道通向后街,右手前面是厕所,再前面就是一个15平方的大猪圈,不知为什么只有两三只黑猪。最要命的是这里的厕所。它的架势像个双人沙发,也用坐沙发的姿势出恭,搁屁股的地方是空的,黑暗而深不可测,阴风隐约,粪便不知流向哪里;前面横档上搁腿的木梁,不知是被主人客人的皮肤油脂摩擦的、还是集体尿液粪汁浸淫的,黄玉一样,又光又油亮,冰沁肌肤。
中午戴诺第一次前往使用的时候,就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又走出来;拉拉站小天井上如沐春风地坏笑着,什么也不说。戴诺又进去,小心领悟操作,刚到位,忽然发现沙发扶手边有两个新鲜的烟头,便嗷地弹起,猛提裤子蹿了出来。
杨助理说,我们这里的厕所都这样,男女共用,一份报纸还可以互相传阅的嘛。
后来使用厕所,戴诺都要请拉拉把门。傍晚,拉拉站岗的时候走神,一只小鸟突然闯进厕所,戴诺惊惧得差点人仰马翻,小鸟也被她的尖叫吓得更加尖叫。大鸟众小鸟都赶将过来。拉拉说,没事没事。大鸟脸色很是漠然。
陪我下去办公一下。戴诺站在拉拉的床前说。拉拉头都不抬。戴诺踢了踢拉拉悬在床边蹬着旅游鞋的脚。拉拉说,就用楼下的给你的木盆子啦。洗了脚,你就顺便在里面把事情办了。
戴诺又重踢了那只脚一下。拉拉把脚移开,手上的游戏机操作依然不停。
我揪你耳朵!
左边吧。方便。拉拉依然不抬头。戴诺伸手去揪右边里侧的耳朵,拉拉拦腰把戴诺抱倒。戴诺一巴掌摔在拉拉脖子和下颚之间。戴诺站了起来,径自往楼下走。拉拉也站了起来,跟着下去了。
厕所门前,也吊着一支三瓦的幽幽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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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刚过,楼下好像是大鸟“呜喔”的声音,呜喔的声音响过,灯就全部熄灭了。戴诺把木门关了,拉拉没有关门。戴诺钻进被子的时候,感到又冷又硬。被子可能用米浆浆过,有米汤的味道,硬硬的像纸板。入秋的山村之夜寒意很重。今天很累,但是睡不着,因为时间太早,更因为脚心冰凉。脚心冰冷得像连接上一对尸脚。虽然泡过小盆热水,但上床早就冰回去了。睡不着。
手心渐渐热起来,戴诺在被窝中,听着喜多郎的《和平之歌》,一边佝偻着身子,分别用手握着脚,试图使它们热起来。外面有遥远的狗吠声,这样静谧而黑暗的夜晚,好像身处古老的故事中。什么叫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在都市的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再怎么的,总有微光照耀着城里的人们。
换电池的时候,她听到一支口琴声就在窗外黑暗的天际中徘徊。琴声不很大,甚至有点单薄,一种孤独悲抑的旋律,在黑暗的夜色中,像一条微微发亮的细线,单薄地盘旋、游弋在黑暗之中。琴声如诉,可是无耳朵可诉,井底似乎太深了,周遭群山如墨,倾诉是如此的孤独而纤弱,怎么挣扎都苦苦地出不去。
口琴声在反复吹吟。
戴诺起床到窗前,窗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目力所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一味的黑,滞重如铁,什么层次都没有,除了这丝线般孤独的口琴声,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死去很久了。戴诺把门轻轻打开,拉拉的房门还是开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重新把房门轻轻关上,开始坐在床沿上使劲搓脚心。口琴吹吟的是同一支旋律,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样子。吹口琴的人,在倾诉一种情感,是吹给自己听的。到了戴诺脚心热起来时,她已经能哼唱出这个旋律了。她开始难以摆脱对孙素宝的回忆,还有血淋淋的杨金虎。黑暗中,杨金虎张着的那只眼睛、那只令她无法回避的眼睛,在幽幽暗亮,它在旋律游弋不去的黑暗中,显得眼光温和而无奈。那是虐待狂的眼睛吗?
戴诺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她看见了一具水流裸尸,光滑如玉的女尸,顺着急速流动的沟渠,小舟一样航行,遇到障碍物的时候,她起身避过,随后复原平躺如舟,顺水航行。戴诺醒来,耳畔鸡鸣阵阵,天光如牛奶一样,停留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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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地瓜稀饭。杨助理说,金虎的舅舅很忙,这两天没空。杨助理解释说,一方面他要送四个村庄的信件和报刊,另一方面,什么山的电话线路有问题了,他要帮忙检查,因为线路员结婚去了。还有孙红凤不在了,杨招弟还在那。
三个人就到水井头理发店找孙素宝的结拜姐妹杨招弟。原来以为不到八点,理发店还没开张,可是,到了水井头,小小的理发店不仅开张了,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在里面,一个等着,一个在推头。
杨招弟,也长着一对毫无秋波的铜铃大眼。一张非常柔软红润的嘴巴,位于结实的腮帮子间。杨招弟见他们进来,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嘛。
生意好啊?戴诺说。杨招弟说,不好。我也想出去打工,可是,我公公婆婆身体不好,等他们身体好了,我一定要出去的。
孙红凤到哪去了?到广州嘛。杨招弟说着眼圈就红了。戴诺挺纳闷。杨助理替她说,不在了。是自杀的。她死在珠海了。
为什么?杨招弟用本地话说了一句什么,泪光就明显了。戴诺说,为什么自杀?
活得不好嘛。她以前给我写过信,说天天上工,天天加班到半夜十二点,日本人一个小时给她们一块八。上厕所都有规定时间嘛。过年都回不了家,因为买了车票,就没有钱买礼物带回家了。她就寄了两百来块钱回来。后来,人家带她到一个酒店,酒店嫌她不够好看,也不会溜旱冰,不要她。说因为城里的酒店,端盆子都要会溜冰的。真是奇怪。是不是?我就不相信,那怎么端菜嘛?
戴诺知道有些大酒店是这样的,踩着旱冰鞋的服务员来去如风。戴诺含糊地点了头,让她往下说,反正店里有人理发也不好调查。杨招弟说,别人又介绍她到一个小酒店,身份证什么东西都被老板管起来,还给她们添置了衣服,没有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就是做婊子嘛。她当然不做。她跟我说要找新的工作,还想学电脑。后来,就跳大桥了。现在尸体还没找回来嘛。
你们三个很要好是吗?姐姐妹妹怎么排?
我最大,素宝第二、红凤最小。素宝比较吃苦能干,脾气也好。以前她在的时候,我们店里生意很好。她公婆都非常喜欢她,他们两个出事的时候,她婆婆大哭,说媳妇在家连吃鱼都是自己吃鱼头鱼汤,把肉让给他们大家吃。素宝是这样的人。不过,好人命也不好。再怎么样,你杀了老公,谁还再说你好嘛。去年这个时候,她送小孩回来,我们两个晚上没睡觉,一直讲话。我就劝她了。她没有听我的话嘛。
两个来理发的男人一直阴鸷般地盯着戴诺,那种眼光好像不全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令她不快也不安。讲不清为什么,甚至她觉得两个男人,就是来探听情况的。但是,戴诺暗暗兴奋。她知道她马上要进入一个巨大的宝藏了,可是,她不希望有外人在侧,尤其是一直盯着她的外人。
这个问题,等你忙完了,我们好好说,好吗?
前面那个男人走了。第二个男人开始洗头。这让戴诺拉拉都感到诧异,没想到他们也有专门洗头的业务。镜子边的一张杂志大小的硬纸上,用圆珠笔涂粗写着单洗1元钱、单剪1。5元等字样。招弟看到拉拉起身看价格表,就说,还是素宝上次来的时候写的。她说城里人爱洗头。
招弟对城市的生活非常好奇,她问了很多关于城市的问题。她甚至说,你们知道吗?农村人有很多人是在城市自杀的。所有的大城市,自杀的人,大部分是去打工的农村人。报纸上有统计数字。
杨助理说,你听谁说的?招弟有点得意,一个地质队员说的。他来我这洗头嘛。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镇里的人有的还不如我!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走进店来,说,快去了,招弟哟,你公公叫我叫你了。家里有事。
招弟正在兴头上,不想去。妇女说,你公公不高兴了。还不快去?反正我是叫到了,你不去是你的事。招弟似乎拉下了脸,用本地话嘀咕了什么,然后对拉拉笑着说,我去去就来!
可是,招弟去去没有来。一直到中午12点半,还是没有来。杨助理说,不会来了,回去吃饭。拉拉说,我看到外面有个小店,卖着米粉干和豆腐,我不想回去吃了。
那这店谁看?
杨助理说,这小店,谁要!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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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招弟的姑娘。下午他们在店外等了很久,没人。后来,拉拉陪着戴诺又到店里去找,这次,连店门都不知被谁关上了。什么人也没有。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拉拉的脑袋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四顾之间,又一颗小石头飞来,差点打中戴诺。
是弹弓?拉拉说,他娘的,果然很凶险。
戴诺说,肯定小孩瞎胡闹。你紧张什么?
我实在不喜欢这里。如果我牺牲了,你怎么运得动我的尸体呢?
你少烦人好不好?!要死人家也是要我先死!戴诺突然火了,甩下拉拉径自跑了。
晚餐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三只鸟三个客人。晚饭过后,杨助理又走了。戴诺吃了几口饭,就上楼了。不知道拉拉去了哪里,两个小时后,他嘭吱嘭哜脚步很重地上楼,在戴诺的门口,他用奔马一样指法,敲击着戴诺敞开的门。要不要陪你去办公一趟?
从厕所出来,两人算是和好。戴诺说,我非常想洗澡。昨晚我就睡不好。
我刚洗过。桥的上段水深正好。不过,水非常冷。我练过冬泳,你行吗?
很黑呀。戴诺说,其实她也怕冷,但是,不洗澡她将更加难受。早上起来问过店家,大鸟没有表情地点头,指着小天井上一个有些长青苔的大木盆,表示她可以烧点水。戴诺却步了。
到了黑漆漆的溪边,拉拉说我就不下了。戴诺不敢一个人摸到黑乎乎的水里,怕水里有些什么,因此犹豫。拉拉说,我是该陪你下。可是,不瞒你说,我的纸短裤忘了带,所以,我只有一条短裤,我必须裸泳。你介不介意?
戴诺没说话。在这里,看人就像剪影。她脱得剩下内衣下水。水比想象得还要寒冷,冻得手指立刻发麻,人也开始哆嗦。拉拉哗哗哗地游动起来,一边吆喝着,快游!别停!一游马上就热了!快动啊!
两人飞快地游着,但是,没两下就碰到溪石了。因为不知水深水浅,游得不放开,反而更冷。戴诺忍不住叫喊起来,啊——,声音在发抖,仿佛被如铁的黑暗弹得粉碎,她自己听了更冷。拉拉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
原来还穿着比基尼。拉拉的声音也在发抖。戴诺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受不了了。
回到旅店,头发还没擦干,就听到大鸟发出“呜喔”的熄灯信号。一路走来,拉拉始终把手放在戴诺肩上,并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回房。头发还是潮湿的,戴诺站着自己窗前,看着村庄一盏又一盏的烛光,相继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的成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忽然间,一阵激烈而空洞的狗吠声,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骤起,像是谁招惹了愤怒的狗们。慢慢的,狗声、人声,都消失了。
口琴声又出现了,在滞重无边的黑暗中,它纤细得像一束轻烟,那么无依无靠,那么寂寥惆怅。还是昨天的曲子。口琴停了一会,一个有点远的男声出现了,他唱得并不大声,但是,静谧之中,低沉的嗓音十分清晰。戴诺仔细听了一下,听不明白:
甘——听——哦——吻崴——阶——默————
甘——听——哦——吻崴——哄——嘿————
戴诺回到床上,使劲搓着脚板心。吹奏人的乐感很好,唱得很朴实,但是,因为朴实,里面传达出来的孤独感非常真实强大。戴诺原来想听听自己带的音乐片子入睡,结果被哀婉寂寞的口琴声缠绕得有些感动,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但是,她又见到了水流女尸,这次,水中裸尸起身躲避障碍物的时候,冲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红红的血流,顿时从牙缝中流下来,牙齿全部染红了。戴诺大惊,原来女尸就是孙素宝。戴诺睁开眼睛。眼睛前方,仿佛一千年的黑暗中,涌出了几颗星星般的光亮点,旋转着、快速旋转着,分明是杨金虎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的白光,向她挤压而来,晶亮而锐利。戴诺失声大叫——拉拉!钱拉啊!
拉拉没有任何反应。戴诺哇地哭出声来,灵动的光点霎时停住了。戴诺一跃而起,嘭吱嘭哜地扑进拉拉的房间。拉拉的鼾声骤然停止,他刚转头,戴诺就蹿进他的被窝中。拉拉猛地坐直了。
什么事?!
……鬼……发亮的……
在哪?
我房间……
拉拉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去看看。戴诺紧紧抱住他,但很快,戴诺放手了。拉拉跳下床,嘭吱嘭哜地光脚走动着。他的声音很大,可能是给自己壮胆,他说,谁开了楼梯路灯,是你吗?
戴诺蒙头在被子中。拉拉走到戴诺房间,停了一下,嘭嘭嘭地又回头,到床边,把戴诺拖出被子。鬼在哪里?!
戴诺说,在我房间。
屁鬼!你带我去看!
戴诺不肯。拉拉也钻进被窝。说说那鬼是男的还是女的?说啊?
是亮的,在转动,是人眼睛上的光,是他的……
嗬嘿!我的天!你这白痴!我告诉你吧,这里和城市不一样,过分黑了。我们睡下的时候,漆黑一片,你半夜醒来,突然看到有光透过木墙上的疙瘩小洞,你就发生错觉了。不信我陪你再去考察一下?
戴诺基本相信。但是,是谁半夜开了灯呢?她已经不敢再回自己房间了。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