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中国留苏群体纪实-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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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斯科航空学院保密科,有几本叫做《弹道设计学》的图书。由于详细介绍了苏联在航天领域的最新科研成果,属于绝密资料,校方轻易不外借。可是图书管理员一定要借给来自中国的“万尼亚”。她说:“我必须留一本给中国的万尼亚,帮他搞好毕业设计。因为他是中国人。”结果,一旦从学校借不到这本书,苏联学生就去找中国的“万尼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肯定借得到。
这个“万尼亚”,在五十年后因神州载人飞船而蜚声华夏-他的名字叫做王永志'U23'。
中国留学生,在当时的苏联几乎成为优秀的代名词。很多苏联的老师,都以拥有中国弟子为荣。
在课堂上,最复杂的问题总要留给中国学生去解答;而中国学生的反应,则成了老师衡量教学效果的标尺。
有很多学长向我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在课堂上,遇到苏联同学都回答不上的问题,老师就会叫中国学生回答。如果中国学生答上来,他就会批评苏联学生“你们看,一个外国学生都听明白了,你们还不懂”;如果中国学生也答不上来,他就会说“看来我没讲清楚,现在再讲一遍。”
第六章 五分!五分!(7)
刘恕'U24'提起了她大学时期的一位教授:
“这是一位著名的数学教授,非常有才华,只是由于曾经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而对女性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见。每次考试,对苏联女学生总是二话不说直接写三分了事。但是,只有对中国女生例外。他说:‘我看到了她们的努力,我了解她们的才干。我没法不给她们五分!’”
吴美蓉'sg25'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个故事:
“那是大学四年级的一次考试。我进入考场一看,发现除了我的任课老师外,还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老师。准备妥当后,我看到任课老师面前有人在回答问题,就不假思索地坐在了那位陌生老师的面前。当我完满地回答了所有问题之后,一幕令我惊讶的场景出现了:我的任课老师站起身,径直走到这位考官面前,声色俱厉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了解她的水平。我决不允许你给她四分!”我后来才知道,这位考官有个习惯。在他此前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没有一个学生从他手里得到过五分。我成了唯一的例外。”47
在乌拉尔工学院的荣誉墙上,至今悬挂着一张东方青年的大幅黑白照片。这就是1959年从这里毕业的中国留学生郭树言'U26'。
从大学三年级开始,郭树言开始了科学研究的历程。他凭借将自动控制技术与冶金铸造工艺巧妙结合的发明,在留学期间便获得苏联的两项技术专利。在乌拉尔工学院自动化实验室里,学生们至今还在观摩“郭树言线路”。在这里,郭树言创新性地应用了稳定器技术,使得继电器充电过程大大优化。
郭树言毕业答辩的时候,获得了一项殊荣——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的电视台现场录制了他答辩的专题新闻,并在当晚的电视节目中进行了报道。一时间,一个中国青年学生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
在莫斯科第一医学院攻读副博士学位的徐静没有想到,刚刚到苏联第二年,她的一项发现,便永远载入了世界医学的史册。
徐静的研究方向是组织细胞学。一个在当时公认的论断“成年高等脊椎动物的神经细胞是不能再生的”,引起了她的疑问。她决定用事实来验证这一理论是否正确。
实验对象是大白鼠。为了取得有说服力的试验标本,徐静需要建立十个以上的观察组别,一组观察对象要解剖二十个鼠脑,每个鼠脑要切成四百到五百个切片。每个切片含有无数个脑细胞,而每个细胞都要在几百至两千倍的显微镜下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这意味着要用肉眼在无数个细胞中发现细微的变化,其难度可称得上大海捞针!除了观察外,实验过程包括取脑、包埋、切片、染色等程序,也都要徐静一个人完成,工作量之大令人匪夷所思。
“这里面没有任何诀窍可言,就是细心、耐心、恒心。在此之前,还没有人愿意吃这么大的苦,从事如此艰苦、细致、枯燥、琐碎的观察工作。”徐静平静地对我说。
在这样执着的探索者面前,大自然终于展现了它的奥秘。徐静捕捉到了大白鼠大脑神经细胞受损后,在未损伤部位脑皮层的神经细胞出现有丝分裂的全过程。一个医学界公认的理论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女研究生推翻了!
徐静的科研成果很快轰动了整个学术界。
年纪轻轻的她登上了全苏、乃至全世界组织再生学的论坛。台上,徐静用幻灯片演示科研成果;台下,十几个显微镜一字排开,供听众亲眼观察。没看标本时,各路权威往往排着队、晃着脑袋将信将疑;等到看完最后一个显微镜下的标本,便纷纷握住徐静的手:“徐静,你真了不起!我服了!”
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体会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留学生对于“五分”的那份执着的追求。我们更难以揣摩的,是在优异成绩后面蕴藏的那份沉重的使命感。
对于这个群体来讲,“五分”决不仅仅是个人颜面的荣耀。
这当中,蕴涵了太多对祖国的感恩和承诺。
第六章 五分!五分!(8)
他们懂得,只有扎扎实实、竭尽所能地学到真本领,才能不辜负党的希望,才能报答祖国人民的哺育之情。
优异的成绩单,就是自己的态度的最好证明。
小小的五分,是对学习成果的考量,更是学子们拳拳报国之心的象征!
第八章 润物无声(1)
我在苏联求学的时候,每次走过大街小巷,目光总会被两侧建筑外墙上频频出现的浮雕铭牌所吸引。
这些铭牌通常用金属或者大理石制成,上面以浅浮雕的方式塑造某一人物的头像或半身像。铭牌下方,是职业和生卒年月。在浮雕下,经常有不知何人献上的鲜花——一支玫瑰,或一束朴素的小花。
我注意到,在这些被纪念的人物中,除了极少数政治家和军事英雄外,绝大多数是科学家、诗人、作家、音乐家。
在这些普通的建筑里,民族文化精英们留下了自己学习、工作、生活的足迹。人们精心呵护与他们相关的一砖、一木,留待后人铭记和景仰。这,已经成了苏联的一个令人钦慕的传统。
苏联人民崇尚知识、尊重科学的传统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
早在1725年,当东方的文明古国还沉迷于在宋明理学格物致知的时候,雄才大略的沙皇彼得一世已经创办了俄国科学院。一时间,大批来自德国、法国、英国的知名学者云集俄罗斯,圣彼得堡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世界学术中心之一。
1755年,在沙皇叶卡捷林娜二世的支持下,罗蒙诺索夫创建了俄罗斯第一所大学——莫斯科大学。俄国的普通民众从此有了平等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在科学与理性的光辉照耀下,俄国诞生了罗蒙诺索夫、罗巴切夫斯基、门捷列夫、齐奥尔科夫斯基、巴甫洛夫等一批科学泰斗,同时也产生了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思想巨擘。俄国也从蛮荒落后的封建农奴制国家,一跃成为具有雄厚科技基础和文化底蕴的世界强国。
苏联时期,科学和文化的发展继续突飞猛进。其间,虽然一些学科的进展出现了停滞和曲折,但在国防、航空、航天、运输、冶金、化学、机械等领域,苏联仍然在世界上占据了领先地位。在苏联时期,涌现出诸如谢苗诺夫、米丘林、科罗廖夫、斯米尔诺夫等一大批在各自领域内具有国际崇高声望的学术领袖,也产生了十余名诺贝尔奖获得者。
苏联的高等教育,不是向学生灌输现成的知识,而是着眼于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自主判断和总结能力。
在苏联的高校里,没有教科书,也没有讲义。整整一节课,老师在讲台上洋洋洒洒从头讲到尾,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做板书和推演。
这种授课方式,一方面要求老师不仅对讲授的内容真正消化贯通,还要不断完善和补充;另一方面,学生没有现成的资料照抄,需要主动从老师传授的内容中捕捉关键的成分。
与此相对应的是,每次下课之前,老师都要布置数量可观的参考读物,要求学生课后阅读。在这些参考读物中,包含了不同作者的各种不同论点,其中有些是和老师讲授的观点相悖,甚至是违反主流意识的。
学生在阅读这些课外读物的过程中,没有现成的教条去遵循,一切需要自己去消化、扬弃、吸收。这种对于不同观点的平等接触,丰富了学生的视野,也有助于他们形成兼容并蓄的治学态度。
苏联高校的学术风气是开放的。
在苏联的大学里,至今保留着一种叫做“习明纳尔”的教学方式(中文译称讨论课)。课前,老师就某一讨论课题布置作业。课堂上,通常以一个学生的主题发言为开端,大家展开讨论。学生们争先恐后、畅所欲言,经常会就某个问题争执起来,火爆的场面层出不穷。
记得我刚进入苏联大学学习的时候,在“习明纳尔”的课堂上还不好意思开口,怕说得不好“丢面子”。后来我才体会到,在这种开诚布公的讨论中,得出怎样的结论并不重要,关键是鼓励学生勇于形成自己的独到见解,并且有条理、有依据地表达出来,在激烈的意见交锋中阐释、完善、捍卫自己的观点。这种日复一日的锻炼,对于学生们培养开放交流的心态和坚持己见的勇气是大有裨益的。
有赖于开放的学术氛围,苏联的大学成为各种不同学术观点共存与竞争的舞台。而苏联人直率的性格,又使得不同观点的交锋显得格外尖锐。
第八章 润物无声(2)
许宝文对此深有感触:
“在学校里,经常会有某个学者的研究成果报告会。会场上,同行,甚至同事间会为某个学术观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争得面红耳赤,丝毫不留情面。这令我们已经习惯于中庸哲学的中国留学生们一开始感到不太适应。
记得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做了成果介绍之后,系里的一位地位很高的权威马上站起来说,‘你讲的东西,在理论上和证明上根本站不住脚。……’不料那位年轻人毫不让步:‘你提的问题实在没有水平。你要我证明的东西,就像要我证明我自己不是一头骆驼一样毫无意义!’这种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的对话,让我们听得心惊肉跳。更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后再次见到他们,两人又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苏联,就学术上的某个问题展开正面交锋是很正常的现象,不会牵扯到学术以外的其他乌七八糟的事情。真理是越辩越明的。不论是真知,还是谬误,都在面对面的褒扬针砭中浮出水面。对科学真理的认知,就是在不断的争论和证明中向前推进的。相反,那种‘和事佬’的作风,才是科学进步的最大障碍。”
毫不夸张地说,苏联学术界的整体水平之高,学术精英群体之雄厚,在世界上堪称首屈一指。
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学术泰斗并没有深居象牙之塔。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除了完成自身科研任务之外,还把巨大的精力投入到教书育人之中。
苏联的大学非常重视低年级学生的基础教育。
众多的博士、教授活跃在大学低年级的讲台上,为学生们讲授基础课程。在为低年级授课的教员中,也经常可以见到加盟共和国科学院、甚至全苏科学院院士的身影。他们传授的不仅仅是科学知识,更是严谨的治学方法;他们的大师风范和言传身教,对于学生科学观、方法论的形成,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毕业于列宁格勒森林工程学院的田裕钊'U27'教授向我回忆起他所仰慕的一位教授:
“我上大学时,高等数学是由著名的数学家米特罗波尔斯基授课。为了激发学生对概率、概率推理、概率逻辑的兴趣,培养严格的科学态度、学会研究方法,他把一些男同学编成小组,分别到公共澡堂中,对刚刚洗完澡的男人,基于他制作的统计表,进行全身各要素的测量。除了身高、体重、腰围、手指长度等基本数据外,凡是能够在人体上丈量、可以客观记录的身体器官部分的数值,都要测定登记。学生一代换一代,但这种丈量测定的工作一直没有间断。
他指导的研究小组,根据概率论中的切比雪夫一般性的大数法则,进行了不间断地统计学分析,饶有趣味地发现了许多“相关”,证明在某种人群中相关的概率。这项研究结果后来得到了公安机关的重视。据说只要知道了某一根手指的某一骨节的长度,就可能根据统计概率推断得出身体另外部分的值,从而对破案有所帮助。在与他并肩工作的过程中,学生们亲身体会了如何发掘数据、如何认识事物、如何持之以恒、如何发现规律的研究方法。在和他一起完成这项工作的学生中,后来出了好几位大科学家。”
苏联教授们不仅具有扎实的学术功底,更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对此,钱凌白深有感触:
“在我所就读的列宁格勒造船学院,有很多老师是当时非常著名的设计专家。他们不仅从事教学,同时还在国家的设计局、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而且很多人都具有独到的学术见解。因此,他们讲课时决不是照本宣科,而是能够充分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传授的知识也具有极强的实用性。”
马春途对他的几位苏联老师至今津津乐道:
“克雷洛夫少将是教我们概率论的教授。他结合莫斯科防空作战的实例,讲述概率论在空军作战中的应用。莫斯科防空战是二战中城市防空作战最成功的战例。而克雷洛夫本人作为苏联概率论研究的顶级专家,当时正是受命参与城市布防的设计。他运用概率论的知识,计算出敌人为了实现理想的轰炸效果,会调用多少架飞机,而我方应当如何布防地面防空炮火,以实现最好的打击效果。实际作战的结果,证实了他的理论的正确性。一门看似枯燥的概率论,由于有了实际、精彩的案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
第八章 润物无声(3)
还有一位老师,曾是苏联空军战斗英雄,退役后进入苏联红旗空军学院学习并任教。他开了一门课,叫做‘飞机机动学’。这门课讲的是在敌我双方战斗机高速相对运动过程中,如何通过速度、高度的变换,占据最有利的战术位置。这里涉及到许多复杂的数学、力学的运算。这是很独特的学科,完全建立在教授本人的实战经验和理论升华的基础上。直到现在,我在国内外的各种空军教材中,都没有发现类似的内容。”
苏联老师不仅自身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在日常教学的过程中,也极力要求学生们重视实践,关注细节。对于苏联老师在这方面的严格要求,学习应用科学的中国留学生都有很深刻的体会。
王邻孟'U28'给我讲了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
“有一位教我们农业机械化的老师,他的实践能力很强。到新开发的生荒地支援夏收时,生产队的机械坏了,他自己都能够动手修理。考试时,他会经常跳出书本,问一些需要在实习的过程中用心观察才能发现的问题。记得有一次,他问一名学生,联合收割机割下的草从上面走还是从下面走,那个同学答不上来。他就要求那个学生马上出去找一台机器观察。”
研究生专业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