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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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队、手舞绕花彩圈摇着蹦着的中学生体操队。街边挤满了人,我也在游行队伍经过小吃店门口时,和所有食客、师傅一起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我的目光主要被腰鼓吸引,一眼就看到了林冬梅,她是领队。我想朝林冬梅扬扬手,但她不会看见,她眼睛只望着前方。我独自鼓起掌来,多年没见的腰鼓牵出我心底一股暖流。我发现还是传统的腰鼓表演好看,我们曾经对腰鼓表演进行的改造有点可笑呢。我想林冬梅跟我的认识完全一致,她忘情地扭着腰肢舞着双手,用鼓棍灵巧地击打着腰鼓,那领舞腰鼓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数数她身后的腰鼓,竟有五十筒呢。能想象出她的兴奋了,何曾领过这么长的腰鼓队呵!
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又有高叫,嗬!还拍电视呢!我仔细一看,隔着游行队伍的街那边,有个人扛着摄象机在对着游行队伍慢慢扫,一会儿又钻过游行队伍来到街这边,再用摄象机对着游行队伍慢慢扫。突然,摄象机又转过来,镜头对着看热闹的人扫起来。我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拼命要挤到前面去,我说急什么呀,能拍到你呢。自己也布置好脸上的表情。但摄象机在快扫到我们时又转过去了。
那时候电视在小县城远没有今天普遍,谁家有台电视机就会吸引周围众多羡慕眼红和巴结,小吃店旁边有户人家有台十四寸黑白,不知是慷慨还是显摆,夜里就将它摆在门口,好多人围着看。于是几天后的晚上,我刚下夜班就在那电视机里看到了县城的劳模游行,还看到了林冬梅。电视里的林冬梅比那天看得更清楚,因为有特写,那圆脸上晃着阳光,一双眼睛稍稍眯缝,目光迷蒙而陶醉,就像温泉流出的水一样冒着热气往外流淌。我想拍电视的记者也在佩服林冬梅的腰鼓打得好了,整个游行队伍除了劳模就只有她有特写呢。
第二天上午我在百货公司商店买牙膏时,碰到了林冬梅,林冬梅神采奕奕地高声叫我,嗨,小飞,昨晚看电视了吗?我说看了看到你了呢。旁边一个买东西的妇女被她响亮的声音引起注意,仔细看看她,哟,这不就是领头打腰鼓的吗!我说就是她呀,那镜头好大!林冬梅微微笑着,嘴里却又换了不以为然的口气,这有什么呀。然后就慢慢往人多的地方踱过去了。
下午我刚上班,林冬梅又来了。她说今天厂里停电,趁着休息,一个人不想做饭来这里吃吧。她去一张坐了两个人的小桌边坐下,大声问我,哎你昨晚看见我在电视里怎么样啊?还没等我回答,同桌一位满脸皱纹戴眼镜的女食客就认出了她,呃,你就是打腰鼓的呀!林冬梅笑道,你也看到了。眼镜食客说,游行那天我没空上街,昨晚看了电视呢。另外桌边坐的食客也有两个跟着说又看了游行又看了电视,一个还说电视里打的腰鼓比那天更好看呢。其他几个食客没作声,但都在注意林冬梅。林冬梅脸上又喷出红了,虽然比不上过去那种鲜艳,但还是不失生动。
如果没有我父亲的出现,林冬梅的生动一定会保持到离开店子。但我父亲偏偏这时候来了,来买生甜酒。父亲喜欢吃生甜酒,我常常会给他送一搪瓷缸生甜酒去,没想上次送的吃得这么快,一个礼拜就没了。父亲来到柜台前将搪瓷缸递给我,说不要我送了,他自己来买。林冬梅赶紧站起身叫他,刘老师!父亲向她点点头。我告诉父亲说,林姐上电视了呢,腰鼓队的领队。跟林冬梅同桌的那个眼镜食客立即向林冬梅哟一声,原来你是领队哦,难怪腰鼓打得那么好!接着又响亮地啧了一阵嘴。父亲将脸向那边稍稍偏一下,又立即对着我摆正了,声调悠悠地,要说腰鼓啊,没一个比得上你母亲打得好。你母亲打起腰鼓来,那才叫好看呢!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父亲。我不好去看林冬梅,我眼睛的余光告诉我,林冬梅已经坐下去了,只埋着脸吃东西。
我用最快的速度为父亲买好了生甜酒,望着父亲端着搪瓷缸迈着方步走出店子,这才偷偷去看林冬梅,林冬梅也吃完了,慢慢站起身,向眼镜食客点点头,慢点吃呵。又向另外几个点点头,慢点吃呵。却不再看我,扬着脸走出了店。
直到今天我还这样认为,我父亲冲着林冬梅的兴头泼凉水是很不妥当的。连旁人都看不过眼了,就在父亲和林冬梅都离去后,那位眼镜食客走到柜台前来,向我说,你父亲哪……难怪你母亲当年那样评价他呢。接着就告诉我,她曾经跟我母亲有过半年相处,后来调到城郊一所中学了。虽然相处短暂,但我母亲跟她说了很多心里话,其中就有对父亲的不满意。我望着这位曾是母亲同事的女食客,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努力要让脸上显出自然而热情的表情,但自己也知道满脸的不好意思实在掩饰不了。
不过直到今天我也坚持认为,虽然我父亲做得不当,林冬梅也没必要跟一个历经磨难的老人去计较什么,还把计较发展到我头上,这就有点小心眼了。
而林冬梅的小心眼还有更令我惊讶的举动。就在三天后,林冬梅来找我了,将一千元钱交给我,说,谢谢你了,也谢谢刘老师了。我诧异地说,不是说了不要急吗?你现在哪里凑出这么多钱?她说,办法总是人想的嘛,是不是啊?淡淡笑一笑,走了。
我久久站着,望着很快远去的林冬梅发怔。她想了什么办法呢?她丈夫还在吃药花钱啊。
今天我还有点不太忍心把林冬梅的办法说出来。林冬梅为了立即还上那一千元钱,先是四处找人临时借钱,这个二十那个三十,保证两个月内还清。她也真的在两个月内还清了所有的临时借款,因为她两个月内偷偷去了医院五次。
原来,林冬梅去医院卖血了!这是我在几年后因为林冬梅猛吃面包才知道的。
要说生活的变化也真是快,记得第一次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喜欢影片里那句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却没见过生活中的面包。我刚参加工作时第一次在副食品店看到面包很惹眼,指着面包问女营业员,那黄馒头多少钱一个呀?让女营业员笑得肩膀乱抖。而我参加工作第八年担任小吃店的副主任时,我们小吃店都能推出多种面包和生日蛋糕了。
林冬梅是经常来买面包的顾客。她碰到我时就点点头,有时还笑一笑,似乎不再记着我父亲泼过她的凉水。但我太忙,总是没能跟她说上话,她也就从不露出想说话的意思,脸上始终保持矜持,那明显松弛许多的脸似乎还有点浮肿,就像搁久了的面包。身材倒是没太大变化,据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最容易保持身材,不像我老婆,一生过儿子就让身材从丝瓜变成了冬瓜。我只是奇怪林冬梅为什么没生孩子,听说她丈夫自从出了车祸在那方面就不行了,这话是不好去问她的。
又是那位在文工团跟林冬梅住隔壁的女演员,向我抖露了林冬梅的秘密——不知道她怎么总能清楚林冬梅的秘密。女演员给满十岁的儿子来订生日蛋糕的时候,希望我给她打折,我就利用手中权利打了八五折。我还告诉女演员,我连父亲来买生甜酒都不打折呢。女演员说,林冬梅老买你的面包,一次买十几二十个,你没打折?我只好承认给林冬梅也打了折。女演员扁扁嘴,就是嘛。又盯住我,晓得她猛吃面包为什么吗?我说,我们的面包做得好嘛,还比副食品店的便宜。但心里也一直有点诧异的,林冬梅丈夫在乡下,她一个人能吃那么多面包呀?女演员神秘地耸耸鼻子,不晓得吧,吃盐水泡面包能把血也泡起来呢,一滴血变两滴呀。我眨巴着眼,要泡血做什么?女演员把脸凑过来,卖血呀!我眼睛顿时睁大了,卖血?林冬梅她卖血?女演员又将脸一歪,都卖好几年了哩。开始是为了还债,说是丈夫出车祸欠了债急着要还,后来就瞄上这路子来钱容易了。
我嗓子里就像撒了一把碱面,烧得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女演员兴致高得很,又抖着手里的蛋糕订单,你看,我崽都满十岁了,林冬梅还没动静。她丈夫自己在外面说出了车祸就不行了,哄鬼呀!完全是替林冬梅保面子,男的再不行也可以人工受精嘛。是林冬梅自己的原因呢!卖血卖多了骨髓都稀了才生不出崽哩!
女演员喋喋不休地说着,那张曾经是瓜子形现在变成了梨形的白胖脸泛着一层很考究的光泽。比起这张脸来,林冬梅的脸的确像是有了问题。
当林冬梅再次来小吃店的时候,我决定要劝她一下了。我已经想好先这样说,这面包呀,营养是丰富呢,不过有种说法盐水泡了吃能让血液变多,就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了。话要说得漫不经心,眼睛也不能看她。然后替她拎了大袋面包送她出店,再在店外单独对她说,林姐你气色不蛮好,要注意身体呵,健康可是比钱重要哪!这时眼睛可以对着她,露出敲边鼓的神色来。林冬梅那样敏感的人是完全能够听出弦外音的。
但林冬梅却不买面包了,她说面包已经吃腻了。她来买蛋糕,今天是她和丈夫结婚八周年的日子,要跟丈夫好好纪念一下。我说,林姐你们好浪漫嘛,结婚纪念日我跟老婆从来没有过呢。林冬梅说过去也没搞过,今年一定要搞了,因为也是新生活的开始呢。我问什么新生活呀。她说明天起丈夫就下海了,不当那代课老师了。我愣了一下。林冬梅皱皱鼻子,老师还“代”,你说难听不难听呀,早不想干了呢。他学校一个老师三年前就下海了,做生意发得屁股都流油了哩!要不是我们没攒够本钱,早把那“代课老师”扔了!
我哦哦着,心里在顺着林冬梅的话作分析:现在是攒够本钱了,但一对月收入不会超过八十元的夫妻(丈夫还要治疗那种很难治疗的病),在几年里攒出了做什么生意的本钱呢?是不是真的靠林冬梅卖血?
这当然是不好向林冬梅求证的了。我只是为林冬梅终于不再猛吃我们的面包吁了一口气。
此后碰到林冬梅就少了。我调到了县饮食服务公司业务组,坐办公室多了出来少了;而棉织厂也迁到了离城十华里远的地方去了。我不知道林冬梅是不是还会进城去小吃店吃点什么,也许是不会去了,她丈夫下海也发得屁股流油的话,小吃店对她就太不算回事了。
我也再没见到那位在文工团跟林冬梅住隔壁的女演员,听说她也离开剧团下了海,跟丈夫一起去省城做生意了。当“下海”在中国成为流行语以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头扎进那“海”里去了呢,只是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呛水溺水有多少人冲上了浪尖。
我只断断续续从一些至今已记不太清的渠道得知,林冬梅的丈夫下海后并不顺畅,先是做水果批发生意,然后做茶叶批发生意,接着做水泥生意,再接着做木材生意。也许是运气不连贯也许是缺乏做大宗生意的能力,一直没能冲上浪尖,用林冬梅后来对我说的话,是赚了又赔赔了又赚,一直到七年前定了定神,开了家毛线店,才算稳稳地走下来没再呛水了。
开那毛线店其实要算林冬梅的多半功劳。棉织厂倒闭了,林冬梅也要下海了,她总结了丈夫教训分析了市场形势,极力说服丈夫开起了这家小店。店子虽小却有特色,既卖各种毛线,又请了一帮会编毛衣的人为顾客手工编织毛衣,生意好得很呢。
我就是听我老婆说有这么家毛线店才找上门去的。老婆也会织毛衣但手艺很一般,而她现在连很一般的手艺也懒得施展了,她从加油站下班后基本上就泡在麻将桌上,她还用一句如今流行的顺口溜挡住我的不满:十亿人民九亿搓,还有一亿在观摩。我就只能哼鼻子,我不会搓也不想观摩,但我这个快五十岁了还只是个县商业办股级干部工资比她还少的丈夫,也不能表示太多不满。我只能进一步为老婆减负,自己想添件毛衣上老婆指引的毛线店去。
我一进毛线店林冬梅就迎上来了,我也长长地哟了一声,很自然就叫出了“林大姐”。林大姐的丈夫也在柜台里忙着为顾客挑选各种毛线,抽空向我点了点头。那棱角分明的脸更加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多了,但脸上也好象多了些许男子汉气。
林冬梅要给我的毛衣进货价,我推辞一番后就接受了。心里有点不过意,我过去只给她打折她现在一分钱不赚我呢。林冬梅说,是你来了呵,我这里价格本来定得不高,打折都少呢,进货价就从来没有过呵。我连声地说着感谢,心里真是感动。
林冬梅拿出一本上海出的毛衣编织式样书让我挑选式样,上海人太会穿了,那各种各样的男式毛衣让我眼睛都花了。我一会儿说这件吧,一会儿又说那件吧,始终拿不定主意。林冬梅一把将书拿过去,你到底定哪件嘛?这件!用手指很坚决地指着一件深灰色隐格图案的式样。我立即点头,行行行。心里却认为只能算过得去。但林冬梅的口气有点不好违抗了,人家可是一分钱没赚呢。
离开毛线店后我还在替林冬梅考虑,开店子与顾客打交道,口气站得太高可不好呢。但立即又想,她也是给了我进货价,人情太重了有理由让口气站高一点,还能对每个顾客都这样啊。
那件毛衣我今天还在穿,尽管老婆说我穿着像头驴子,但我认为毛线质量真的好,编织功夫也很不错。要知道林冬梅请的编织手都是她过去同厂的巧手呢。
也正因为林冬梅首开卖毛线织毛衣的特色加上一帮编织手手艺过硬,后来好几家模仿她这店子的毛线店,生意都比不过她。这也让林冬梅颇为骄傲,我就亲耳听她这样说过,学我也只能跟我屁股后头,我放个屁你们还得琢磨一阵呢。我能理解她一番奋斗后的自豪,但也觉得那话粗了点。不过看看她那已经粗了的身腰和那鼓了些许横肉的脸,又觉得这粗话也没什么。
而更让林冬梅得意的是,四年前的五一节那天,县劳动局给她那毛线店挂了一块“下岗职工再就业示范店”的牌子。
挂牌的那天我也去了。林冬梅事先给一些有点交情的人和好几个老顾客都打了电话,这意思当然很明白,希望大家能去捧场。于是那个五一节上午毛线店门口摆了好些花篮,鞭炮也放了不少。更添热闹的是劳动局的人还叫来了一支腰鼓队。腰鼓队规模并不大,我数了一下连领队一起三十一个人,都是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今天这样的腰鼓队连一些乡镇都有了,成员已经扩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年妇女,基本上都是一些下岗和退休职工,平常在城里的广场或乡里的宽敞地方操练,有喜庆活动甚至讲场面的人家办丧事,她们就被请了去。但那时候腰鼓队在消失好些年后又突然出现,还是让我这样只在家里和办公室呆着的人有点惊异。林冬梅也有点惊异,她现在基本上只在店里呆,外面的事情肯定比我还掌握得少。她眉头高高挑了挑,脸上更加热气袅绕。腰鼓队在店子前的空地上表演时,她和劳动局的两位领导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她丈夫站在她身后(因为丈夫不是下岗人员),她旁边还站了几个不知是哪些部门的干部。领导和干部们带着很符合身份的微笑,而她的神情能明显让人看出不是领导和干部,却也肯定能看出是今天的主角。也许是台阶比表演场地高的缘故,那脸是微微仰着的;也许是脸微微仰着的缘故,那眼是稍稍有点眯缝的。
平心而论腰鼓队表演很一般,比我过去看过有林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