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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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十字街头走,去找电话亭。天气虽然不错,腊月间的风却仍然很冷。寒意水一样在身体里流淌,四肢冰冷发僵。我习惯穿得少。我从不喜欢臃肿的羽绒服,那是一种抹杀人身份的服饰,所有的人穿上它都成了一个样子。我只穿一件开领毛衣,系一条红色领带,外套纯白色西服。这是我的招牌打扮,莲城人远远地看见,不需要看清眉目,就晓得是哪个来了。我对穿着向来讲究,我有我的档次。西服虽然有点脏了,还不至于影响我的气质吧。所谓虎死不倒威,何况我还没死呢。
风把我的鼻涕吹出来了,我掏出手帕把它揩掉,然后将手帕迭整齐,优雅地塞进口袋里。不知有人看见否,我觉得自己的举止挺绅士的。我喜欢这种老套的派头,我不否认,现在我确实很怀旧。我到了街口,在一株一抱粗的法国梧桐旁,找到了电话,站到了那块黄色的有机玻璃雨罩下。行人很多,有很多的眼睛看我。我拿出了电话卡,但没有往电话里插,我犹豫了一秒钟,迅速地将它收了起来。我走开几步,与电话亭保持一定距离。这地方太打眼了,我不想让莲城人民有更多的联想。
我装出与电话无关的神情,四下环顾。往右前方不远,就是电信大楼。十四年前,我就是从那幢大楼里出来,成了莲城第一个拥有大哥大的人。购机款加上吉祥号码拍卖费,花了两万多元。900008;这就是当年我的大哥大号码,当时我就是站在这个街口,举着那块黑色的大砖头,给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记者拍下了我,我手持大哥大气宇轩昂的光辉形象出现在《莲城晚报》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了莲城的新闻人物。没有人会想到,十四年后,每个月交百把块手机费都会成为我一件烦心的事。
我不能在这傻站了,好多的眼珠子粘到了我的西服上,我如果将它们摘下来,可能会装满一口袋。莲城人对我还是这样好奇。我挺了挺身子,矜持地闲逛着。走到一丛夹竹桃前,趁人不注意,我一拐,进了街心花园。在一个角落的一棵樟树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电话亭。我插卡,掏出小小的电话记录本,不经意地,就翻到了一个号码。这号码是去年我拐弯抹角地通过各种关系查到的,还一直没有用过。它是我的原配家里的号码,我多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十九年,还是二十年?不太确切。但事到如今,我想跟她说几句了。
我开始拨号,电话键冰得我的手指发疼。我一一地戳了那六个数字。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呼叫音。我的喉咙发紧,很久没人接,我听到电话铃在那幢乡下的木屋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显得十分的遥远。但突然,呼叫音中断了,咔嗒一声,话筒被人抓起,有人问,哪个?我听清了,是她,我的前妻,不,我的前前妻,我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原配。她的声音有点沙哑,跟我一样,她也老了。嗓子被岁月打磨过了。过去她的声音不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出气不赢,答话不及时,她在那边又问了,你是哪个嘛!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还不答话她就要挂筒了,于是我说,是我。
她半天没吱声,后来才说,是你噢。我说,是我。她顿了顿说,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嘛。又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我可能正月初八要死了。她说,是嘛?我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我听说,你已经死过几回了。从她的语气里,我看到她撇了撇嘴,她不相信我。我说,这一次是真的,请你转告儿子一声好吗?她说,好,可我不一定找得到他,他到东莞打工去了,今年可能不回来过年。我说,请你费心了,就这样吧。我主动地挂了话筒。
我心里莫名的郁闷,站着发了一会懵。连原配都不相信我,第二个妻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只能暂时放弃给单嫒嫒打电话的企图,我不想给自己找难受。我相信,有关我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她那里去的。
不能一蹶不振,该打的电话还得打。我继续翻阅毛了边的记录本,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眼睛:孟欣。《莲城晚报》的记者,一个身材高挑胸脯鼓鼓的女人,曾经多次报道过我,也是令我动心却又没有被我搞掂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她的手机。
孟欣说,你好,哪位?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跟我原配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一听就让我有生理反应。我说,孟记者,还记得我赵业么?孟欣哈哈一笑,谁都可以不记得,却不可以不记得你呵,赵老板,别来无恙乎?我说,就是有恙呢,要不我怎会找你?我是来给你提供一条新闻的。孟欣说,好啊,那太谢谢了,是不是你又要生产新闻了?我嘿嘿笑了,说,还是你孟记者心有灵犀呵。孟欣催促道,那你快说,你又想怎样让莲城人民眼睛一亮?我说,这一回恐怕亮不起来,我打算,正月初八去死。
说完我就尖起耳朵听孟欣的反应,凭着她记者的敏感,应当有强烈的反应的。但是她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她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对莲城人来说,鼎鼎大名的赵老板去死不算新闻,活才是新闻呢!我不懂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呵?一个曾经有两千万家产的老板,如今穷得只有去死了,这还不算新闻?孟欣说,当然也是新闻,也会有警示作用,但是如果你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不是更好的新闻,不是更有意义么?
这些拿笔杆子的人就习惯这样口吐莲花,好像东山再起就是在纸上划几笔的事情。显然,她也不太相信我,我不想多说,咽口痰道,反正我是只有去死了,当不当新闻随你的便吧。孟欣说,呵呀赵老板你没生气吧?相信我的敬业精神好吗,只要有新闻我一定赶往现场,正月初八之前,如果有空我一定来采访你。我说,那你要记住日子呵,正月初八,大年三十过后的第八天,过了这天我就不奉陪了。孟欣说,好的好的,一言为定!
我吁了一口气,挂了话筒。我持话筒的手已经冻麻木了。我心里有一点点欣慰,肯定会有很多人晓得我即将死去,我又将成为莲城人民的一个热门话题。我漫步街头,我吸引了众多目光。窜来窜去的的士一遇到我就小心翼翼地躲开,风吹乱我的头发的同时,抱歉地替我抻抻衣襟。我找回了几年前的好感觉。
三
我回到店子里,拿了一个傻瓜相机出来。做为一个曾经的广告业者,我天生爱好摄影,但更天生的爱好摄影的派头。我曾经有过一架尼康相机,连同镜头一起花了两万多块,还是从香港买来的。那时我在深圳发展,但每年莲城召开政协会议,我都会背着相机赶回来。你看过《闪闪的红星》那部电影吗?我喜欢里头胡汉三那句有名的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这个政协委员是从不住会议安排的宾馆的,我都是自己订房另住在一边,我要搞事的,方便。我一住下,头一件事就是给莲城的朋友打电话,用胡汉三的口气宣布:我赵业又回来了!我气壮如牛。可是我是尖屁股,开会坐不住,也不喜欢发言,讲那些转过来转过去的车轱辘话,于是我就端起我的相机,这里那里地拍,抢记者的风头。我甚至窜到主席台上去,站一个弓箭步,将镜头对准各位领导,煞有介事地调焦距按快门,每拍一个镜头就伸出五根手指做一个OK的手势。嗬嗬,那个时候我就会背一身的眼睛,领导们呢,也会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真好玩。当然,事后我会将洗印好的相片一一奉上,我的肩膀会被书记市长还有主席们亲切的拍打一番。
但是今天,我不是为我的肩膀舒服,我想用傻瓜机留下某种纪念,并把这纪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横越新世纪大道,钻过毛家小巷,来到跑马街。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因为这条街上有许多骑楼和老商铺,所以作为历史被保留下来了。历史是可以卖钱的,现在来这儿旅游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是我开始发迹的地方。隔老远,我就看到了那面马头墙上的五个字:创业美术社。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它有些模糊了,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写下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晨,单媛媛扶着楼梯,我提着油漆爬了上去。但我立即就下来了。街上人还很少,没人围观我就没情绪。我又等了好一会,等街上行人多起来了,才开始显露我的才华。我写得一手好美术字,端端正正,笔笔到位。其实那天,我主要不是炫耀我的手艺,而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单媛媛,那是她和我头一次做一件共同的事情。这样的亮相当然是意味深长的。我挥舞排笔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一只眼睛瞟我,别一只眼睛在看她,用古人的话说,就是餐她的秀色。我乐意让大家分享我的快乐,别人的羡慕是我的营养品。也有个别不快乐的人,因为以后他不可能再打单媛媛的主意了,我的捷足一先登,他就没有机会了。有人在下面大声称赞,赵老板写得真好!我晓得,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单媛媛长得真好,赵老板真有本事,只有赵老板才勾得到这样漂亮的妹子。我听得出来。我甚至听得见他在咽口水。我要的就是这个,你要晓得,这不光是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对我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的。谁不愿意和美女交往呢?不是我吹牛,上个世纪我就有了美女经济的超前思想。
我举起相机,照下了墙上的五个字,墙头摇晃着的枯草,还有一角灰蓝色的天空。接着,我又照下了墙右侧的门面。它现在是一家销纯净水的小店。店主是秃了脑壳的吴老板,他跑出门问,赵老板,你拍我的门面做什么?我说,你不晓得它过去是我的门面吗?赵老板说,那过去你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如今它是我的,你不能照,不能把我的财气拍走了。我摆出政协委员的派头说,你不能抹杀历史嘛!我就是在这起家的嘛!拍一下就露了财气了?没这讲法嘛!晓得有名的孟记者怎么说的吗?我是在这儿掘到第一桶金的,我帮你拍个照,我的财气都会跑到你这里来,我保证你会掘到两桶金还不止!吴老板摸了摸脑壳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神色缓和下来,说,那就借赵老板吉言啦,看来,赵老板挺念旧的嘛。
我点头道,是呵是呵,眼睛瞟着不远处的地面。我依稀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层油渍。其实在我在墙上写这几个字前,我的美术社已做了两年了,并没有什么起色。有天突然发现,门前那个炸油粑粑的小摊换了主人,一个瘦精精的老头变成了水嫩嫩的妹子,妹子的脸粉红如莲花,看上去掐得水出。她就是单媛媛,她让我的眼睛发直,她比我小二十一岁,但阻止不了我想她。我每天都买她的油粑粑吃,吃得拉稀了都在所不惜。有天我大胆地拿起了她的手,说,这嫩藕一样的手不应炸油粑粑,应当帮我刻字。单媛媛爽快地说好啊!于是,她的小摊就消失了,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滩油迹。那时我想的是如何得到她的身体,没想到她的脑瓜有那么好使,她的双手有那么的能干,她的聪明是小菊完全不能比的。开始她只是当当我的下手,没多久,就成了我的公关部长,她的美貌是最好的名片,她给我拉来了源源不断的业务。不久我就发财了,她也成了老板娘,我们双双离开莲城去往深圳,发更大的财,直到最后她一脚将我从床上踹了下来,再一脚把我从深圳踹回莲城。
创业美术社的名字还是单媛媛给取的,我原本想用我的名字,她说不好,赵业听上去像造孽。造孽在莲城人嘴里有两个意思,一是害人,可恶,一是被人害,可怜。我们创业成功了,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造了孽了。
想起往事,我有点发呆。吴老板眼睛毒,说赵老板在忆苦思甜是吧?我说是啊,人活到这一步,什么都经过了,也没意思了,就像一片嚼久了的口香糖,没有味道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招了招手。吴老板凑到我耳边,眼睛放光,好,我给你保密。我说,我打算正月初八死掉算了。吴老板有些失望,这不是你第一次说死了。我说,这一次骗你不是人。吴老板说,那你还拍这些纪念照做什么?我说,我好带到那边去,有个念想啊!吴老板脸色突然变了,抓住我的手,那你不能拍我的门面,把你的胶卷取出来!我推他,他扭住我不松。我将相机藏到身后,他竭力来抢。他的光脑壳上冒着汗臭。他块头大,凭力气我是打不过他的,好歹我也是进过局子的人,有经验,我膝盖往他裆里一顶,他哎呀一声就蹲了下来。我咕哝道,我都要死的人了,还跟我斗。他捂着他的小弟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再吱声,可能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死气,怕了我了。我拍拍我的西服,咳嗽一声,转身离开。
走到自己店子前,小菊正在门口举手打望。造型不错,我也给她照了一张。小菊吹起她的小嘴巴说,老板,你怎么一出去就老也不回来呀,留下我一个人。我笑道,怎么的,难道你还想我了么?小菊说,我才懒得想你呢,我是怕钱少了我说不清,你不怕我拿你的钱么?我说,我要怕你长三只手,就不会雇你来了。再说你要拿钱,还不方便?有个上茅什的时间就够了,哪用等我上街?小菊咧嘴笑了起来,我才不拿你的钱呢,你的钱咬人的。小菊来了兴趣,拿过我手中的相机,要给我也来一张。于是我叉着腰站在台阶上,让小菊退出一定距离,把我的全身和店子的招牌都照了下来。也许,这是我最后的相片了,我感到我的表情很严肃,我的身子很僵硬。
照完相,我把小菊叫到里屋,告诉她我的用意:当我死后,把所有的相片烧在我的坟墓跟前,这样我就会在那边记得这一辈子的事。我自己当然做不成这件事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我会给她留一笔钱作为酬金,别看我手头拮据,但这笔钱我是会筹到的。我说,不过,你不要让任何人晓得,别人晓得了就不灵了,你会接受是吗?小菊笑嘻嘻的,问,到了那边你真的还会记得这边的事?还记得我小菊?我说,你烧了相片我就记得的,相片上的影子会变成烟,跟着我的魂魄飘到那边去的。小菊就点了头,没心没肺地说,要得,到时我帮你烧纸,也帮你烧相片,不让别个晓得。可是,可是你要走了,谁来帮你办后事呢?我说,这个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养儿是干什么的?就是送终的嘛,我有三个儿子呢!到时你打几个电话就行了。小菊吁口气,好吧,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四
我到照相馆把相片洗了出来,小菊的相多印了几张,给她作纪念,我只留一张就够了。我端详相片上的自己,脸色发暗,颧骨高耸,两眼无神,头发也有点乱,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我的西服太鲜亮了,对比之下,我就像裹在衣服里头的一具尸体。死亡的气息从相片上一阵阵地散发出来。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将小菊和我新照的相片放了进去。纸盒里收集了几百张相片,每一张都和我的过去相关联,绝大多数是女人的照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裸照。我有个嗜好,给和我上床的女人拍裸照,以供来日回味。当然,是征得她们同意了的,软磨硬缠地说几句好话,给一叠人民币,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过去我有自己的暗房,冲洗相片是非常方便的事。
可以说,我的一生差不多都在这个纸盒子里了。之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我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