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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十年代(港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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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时间,我的一位早年的学生引我去见何多苓。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虽说那时还没画出任何重要的作品,但在四川名气已经大了。他是成都人,气质与重庆人迥然不同:封闭、孤寂、自恋,不掩饰怕被伤害的敏感。无论熟悉或陌生,对话或沉默,其目光都避开他人。复杂的精神类型是晚熟的,却来势迅猛。他那飘浮的野心难以揣度,起伏很大,时而平缓时而激烈,缺少折衷与平衡。他是情绪化困扰的受害者,多疑的理想主义的投入者,绝望的无神论者,推崇与否定型的思想者。
      
       何多苓坐在学生宿舍的床前,弓背曲腰,把画板斜放在被头上。画板上铺设宏大的创作意图,与暴力、弹压、种族、正义、青藏高原有关。一部分被橡皮擦掉,一部分又用铅笔补上,还剩下某些力所不及的角落。黑白灰的分布是从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巡回画派那儿挪用过来的。与他两三年后产生巨大影响的《春风已经苏醒》保持相当的距离——无论是技巧或综合气质。他的才气有如打不开的阀门,当能量聚增而找不到出路时,结果是爆炸性的,让四周震惊。
      
       何多苓身宽大的深蓝色棉衫,袖口领口都磨旧了。他保持有节制的微笑,黑发鬈曲,眼睛深陷,鼻梁笔直,鼻翼缓缓飞腾,偏小的嘴挑起倾斜的条,脸部造型是准贵族化的。
      
       经中间者介绍,何多苓几乎未做出任何反应。他打算参展的作品属神秘题材,充满了优雅的沉思,溢美的光浪与色块加的流畅曲。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优雅的迷恋从一开始就折磨他。直到“野草”三年后,他才得以从这种矫柔的风格中蜕化出来。整个看画过程有点难堪,各自保持陌生的距离,这距离不是用客套,而是用最低限度的反应刻意营造的。
      
       接下来的是程丛林。仅在两个月前,这位26岁的四川美院学生已成为中国美术界的名人。他在建国三十周年全国美展获二等奖的《一九六八年X月X日雪》,引起空前的反响。《雪》借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文革初始,两派青年在一场武斗结束后,一派成了“胜利者”,另一派成了“失败者”的幼稚而复杂的关系。在作品中出现了三重自我:童年的目睹者,作品的作者,作品中事件的评判者,为这幅铅灰色调的油画增加了不可低估的深度。显然,画面右边藏在人群中童年时期的画家对历史事件的态度是暧昧的,他置身在极具冲突性的场面却毫不惧怕。毋庸置疑,《雪》无论在构图、色调、气氛及多方面的技法都深受俄国画家苏里科夫的影响。《雪》获奖并非证明文艺政策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是为了要全盘否定文革埋下政治伏笔。
      
       正当《雪》及一大批质疑文革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并获奖的同时,真正的反叛艺术家们把作品悬挂在美术馆外的栅栏上,由此与警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从而引发1949年以来第一次与党的意志相违背的示威游行。其实很难把美术馆内外两个展览完全分开,而意识形态的一元化正在瓦解。最后,这批“星星”艺术家堂而皇之地走进中国美术馆,成了历史的创造者。
      
       程丛林并不满足全国美展评委们拱手相送的荣誉,而是尽力偏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康庄大道。作为最踊跃的参加者,他为“野草”画展准备了很有创意的组画,并配上诗句。
      
       我在四川美院逗留了两天,观摩了众多作品。师生们都为“野草”的诞生跃跃欲试。流落在社会上的艺术群落,早就渴望借助反叛的火焰烧毁从苏联引进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些鱼目混杂的艺术狂徒们早就信仰沦丧,挑战任何规范。他们是体制天生的反叛者。
      
       1979年12月20日,在重庆沙坪坝公园召开了第一次参展者会议。会前筹委会通知,每人自制一张广告,形式是自由的,内容标明《野草》同仁画展,定于元月十一日至二月底在沙坪坝公园展出。那年头中国人相约是很难准时的,尤其是重庆,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只有几条主要公路,散乱无序。可那天是例外,各路英雄几乎准时到达。邓庭良主持了这次会议。会议井然有序,那些艺术狂徒们颇为收敛,洗耳恭听。
      
       1980年1月11日,“野草”同仁画展在重庆沙坪坝公园开幕。
      
       沙坪坝是重庆的文化区,众多大学的所在地。在革命年代,这里是国共两党公开或非公开斗争的是非之地。小说《红岩》中的许多重大事件就是在这儿展开的,包括臭名昭着的白公馆、渣滓洞的“中美合作所”。五六十年代,每逢六一儿童节我们都来为烈士扫墓。抗战期间周恩来的办公地点,以及毛泽东与蒋介石谈判时的下榻处都在沙坪坝,甚至连叛徒甫志高也在这里诞生。沙坪坝为“野草”的生长潜藏了足的历史动机。
      
       “野草”画展没有开幕式。观众自由涌进沙坪坝公园,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一片平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睁大的眼睛伴随急促的呼吸——惊惧与担忧纠葛并行,共同体验建国以来在这蛮荒之地从未发生过的精神事件。
      
       展览布局非同寻常。为了有限的空间,也为了刻意营造混乱的氛围,作品挂得七上八下,参差不齐,密密匝匝,零乱不堪,且不按画种分类。
      
       进入展厅先要穿过一个小过道,在过道两边,两幅女人体夺人耳目。左边是后来当选的“野草”画会会长冯星平的水粉画,右边是四川美院七七级学生罗群的油画。
      
       冯星平是个传奇性人物,在六十年代四川美院院方眼中,他是个崇洋媚外、深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异己分子,自五十年代起就是重庆美术界的反面教材。他蓄络腮胡、喝咖啡、吃西餐、用刀叉、听留声机,不像四川人那样脏话连篇,而总是把柏兰和贝多芬挂在嘴边,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分子。他的柏兰与贝多芬情结传染了两个重要人物,其一是薛明德,另一个就是他第二任夫人陈正洁。
      
       陈正洁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师从冯星平。六十年代初,在忍饥挨饿的物质匮乏的年代,冯星平用纯精神的西方话语把自己和陈正洁从精神到肉体都催眠了,于是,他们有了婚外恋。为此,院方给他施加各种形而下的压力,他却以形而上的态度拒不悔改,与前妻离异后娶了陈正洁。陈正洁被四川美院开除了学籍,可她并非等闲之辈,好读书,善思辩,具有迷人的性格魅力。她疯狂抽,黄色尼古丁毒素成为前进的原动力。从柏兰出发,她经过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和德谟克利特,抵达康德、谢林、黑格尔,甚至开始提及莱布尼茨和洛克。
      
       她的书案前摆放一张冯星平的照片,下面用醮水笔写“整个说来你是一个十足的男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那样的人了!”这是燕妮对马克思的赞赏。说来也巧,冯先生真有点像马克思,起码是在外型上:大头、皱眉、鬈发、胡子和短短的罗圈腿。可惜他们没有像马克思和燕妮那样,最后还是离异了,各奔东西。
      
       冯星平的那幅女人体,无意中透露了一位男艺术家对女性隐藏的色情心理。这个逆光中的裸少女,一手下垂一手抚在胸前,懒恹恹的动势,表情娇柔而平庸。那挺拔的胸部、隆起的骨和繁茂的阴毛,具有明显的道德挑衅性,成为“野草”向“革命”观看方式挑战的一个范例。
      
       罗群题名《欲》的油画,更为妄作,曾多次遭到中国美协某些领导的批评。这是一幅暖色调的点彩派作品,明显受了苏联外光画风的影响。金色的太阳光芒四射,从太阳中心显现的不是伟大领袖,而是一个张臂挺胸的青春胴体。其动态似乎又借用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姿势。裸体差点成为“野草”画展被禁的原因。
      
       除与“色情”外有关外,针砭社会的艺术家也不乏其人。张仁画一张大而凝重的作品《热土》。画面是沉重的紫红色绸子——血的象征,而混乱的笔触与凸起的油料堆砌成一幅似是而非的华夏地图。从中心到边缘扩展开来的恐怖,犹如地狱烈火煎熬着五千年文明的土地。长江、黄河、长城在图中游动,没有精确位置,似乎不再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而演化为铁镣,百般纠缠着这块版图,触目惊心。这幅画称得上“野草”的代表作,其前卫性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突现出来。
      
       邓庭良是杂家,用水墨画了苏武牧羊和刑天。他早年搞体育,接搞造反,走到头搞武斗,失败后搞逃亡,把自己搞进监狱,出了监狱搞书法,从书法出发搞历史,再转向搞绘画,最终搞“野草”。照他自己的说法,“最喜欢搞的是女人”。但他的作品却是极严肃的。他画刑天,我想是他对自己政治抱负的影射。他当年造反难免有争权夺利之嫌,直到“四人帮”倒台,他被搞成了“三种人”,锒铛入狱。

       我有两张油画参展。其中一幅肖像,垂死而疯乱,头发稀疏,额间宽阔,两眼如炬,惊恐至极,无可奈何又于心不死。隆起的鼻子,嘴被无意间抹去,青色的面?,脖子无端端消失,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国籍不明的人种。背景为红色,非革命时代而是逆反时代的红色,不是正义的象征而是否定自诩为正义的象征。混乱不堪的倾向,是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杂种,有意无意间反绘画的拙劣技巧,在这拙劣中还多少保留些许半生不熟的朝气。
      
       从这幅画题名《晚期癌症病人》看,多数人都以为我指的是时代的不可救药。其实我只想说明,从1978年到1979年,中国人的文化生存空间开始松动,在我们头上闪过充满生机的光亮,我们有可能——那怕是冒入大狱的危险——开始自由表达。直到现在,栗宪庭仍坚持说这幅画使他受到很大震撼,是整个“野草”他至今唯一记住的作品。他认为也是“野草”最重要的作品。
      
       画展进展顺利。但在第三天闭馆前突然闯进一批穿制服的人,在展厅里走来走去,大声叫嚷:“这是反革命的画!”,“这些画最好送到台湾去展览!”我们无言以对。
      
       到第五天下午,那排平房突然电源断了。重庆一月份通常是不出太阳的。展厅没有灯便一抹黑。一些观众从边远地方来,要花上一整天时间。大家都急,有人想办法到商店买来蜡烛,分发给观众。人们依序举烛光移到画前,火光把人影投到画面上,那纷乱的颜色和狂暴的形象在火的诱惑下呼之欲出。黑的空间把人与画压在一起,烛光勾勒着那些面孔,或侧或逆,或明或暗,生机勃勃又神秘莫测。
      
       展览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每天都有很多人与我们联系。连胆小的艺术家也受到鼓舞,尚未参展者在“野草”签名板上悄悄添上自己的名字。《美术》杂志派出栗宪庭、张士增来重庆调查,拍了照片,让我们增补一批新作品,要在《美术》上全面报道。
      
       正欢欣鼓舞时,政治风云突变。一九八零年春节前中央出了九号文件,针对那些办得越来越正规的地下刊物,并追查幕后势力。《美术》杂志取消了对野草的报道计划。春节期间我们按原计划召开“野草”座谈会,到会者不足一半,许多“斗士”纷纷避开了。
      
       挨到秋天,中国的天空又明朗起来,我们决定在筹备第二届画展前正式成立“野草画会”。
      
       在四川美院一间教室里,我们召开了第一次正式“野草”会员大会。第一议程就是讨论章程,那是由张仁、张仁贵兄弟俩负责起草的。每个条款经过逐条修订后一一通过,仅有几条引起争议。章程第二章“宗旨”里有一句“我们绝不再做政治的仆奴”,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我对此持否定态度,试图把“不作政治的仆奴”改为“为纯艺术而艺术”。毋庸置疑,在物质或精神现象中哪有纯的东西,艺术更无纯可言,尤其是在那个政治污染一切的年代。我们吃了政治的苦头,讨厌政治,但如果公然写上“不做政治的仆奴”,我们就会匍匐在另一种政治的脚下。再说,中国的政局风云多变。作为纲领性的白纸黑字,要尽量慎重,才能继续从事艺术。而张氏兄弟及西南师大的代表们非要坚持“不做政治的仆奴”,对以我为代表的观点嗤之以鼻,甚至嘲笑我们“胆小”。
      
       我态度坚定,表示若不让步我们就退出大会,退出“野草”。双方僵持不下,几乎到了分裂的边缘。最后我提议举手表决,大家同意了,结果还是“胆小”的占多数,“不做政治的仆奴”被取消了,也幸亏取消了。
      
       在第三章“会员的权利和义务”中,由于“不参加任何官方展览”这一条,又分成针锋相对的两派。四川美院学生们已尝到参加全国美展甚至获奖的甜头,没有必要向他们提出更高的道德要求。在权时代,文化人只要多少能偏离主流文化,任何真实的表达哪怕像彗星那样在黑暗王国中划过,也是如此珍贵。如要坚持这一点,程丛林、罗中立、张晓刚、叶永青、何多苓及几乎所有四川美院的学生都会退出“野草”画会。果然,版画系的刘世同(后不幸病逝)当即要带领一部分人退出,被大家拦住。硬派终于妥协了。
      
       我手里有一份“野草画会章程”的全文,在第二章“宗旨”的第二段记录着我们这代人的爱憎:
      
       画会坚持艺术民主,充分尊重艺术家个人创作意愿,把追求真、善、美的艺术世界和艺术家的社会道义感放在首位,断然鄙弃权、虚和邪恶。
      
       不知在当年还有哪个民间艺术团体能提供如此掷地有声的历史文本。
      
       理事会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程序极为简单,先由大家口头提名,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发纸、填写、唱票、统计,顺理成章,立见分晓。冯星平缺席当选为第一届 “野草画会”会长(后来的会议他总是缺席)。张仁、李德虹、马星临,邓庭良,龙全,梁波,刘沛沛,翟幼林及我当选为理事(何多苓后增补进来)。理事会作了具体分工:张仁主管组织,邓庭良主管宣传,马星临主管理论,李德虹主管事务,我主管对外联络。“野草画会”首批会员共80人。
      
       会后,在去食堂的路上,一伙人对我怒目而视。激进派的代表刘沛沛领着一帮人,冲着我愤怒地说:“你居然是这种人,令人失望!”我却一言不发。其实我在观念上非常极端,但在操作上尽量保持低调。和激进派相比,我比他们多了一点理性和策略意识,知道欲速则不达的浅显道理。
      
       不久风声果然越来越紧。公安局搜查了为我们的作品拍照的林先生的家,抄走了所有的图片资料。后来得知,起因是林先生涉及另一案件,与“野草”无关。而多数艺术家闻风丧胆,杯弓蛇影。
      
       1981年元旦期间,我们打算召开理事会讨论当前的局势,地点在会长冯星平家。我们如期而至,门锁着,没有留言条,大多数理事也未露面。后来听说冯星平、邓庭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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