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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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了近二十次家,早就习惯在哪一个屋顶下都没感觉。我坐下,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重温吐烟圈的感觉,也重温1970 年那个遥远的下午。原来,还是童年的墙最白。
二、孤岛乾坤
老了以后,母亲常说,从搬到永安南里后,运气就开始转好了。这话对不对其实都无所谓。不过,我想我的好运是,在一个蒙昧时代,我曾经见到那些在夹缝里默默生存的老一代知识分子。1972年,干校解散,学部从河南明港回京,永安南里顿然热闹起来。当时就有人说,“一下子冒出好多遗老”。一个瘦小的老者踽踽独行,母亲告我,那就是俞平伯先生。俞先生住10号楼5单元,好像是为取牛奶,我才常看到他毫不起眼的身影。后来读有关他的回忆文章,方知那时老先生时常在家和朋友唱昆曲,自得其乐。暴风骤雨过后,是高压下的沉闷。外面的革命世界表面上如火如荼,永安南里却多少有些孤岛气息。在家偷着乐的,不止俞先生,我的麻将技艺也在那两年突飞猛进。由于看病的关系,母亲结识了住在9号楼的陈绂先生。陈绂先生是清流名臣陈宝琛曾孙,当时还不过四十多岁,长身俊朗、玉树临风。经过文革和干校的折腾,学部的旧知识分子大半病病歪歪、灰头土脸。陈先生其实也是生过多年病的人,所以才久病成医、自学岐黄,但他一直衣着考究、谈吐优雅。他十分健谈,往往是开过方子后清茶一杯、烟不离手,侃上两三小时方翩然而去。不久,陈先生便成了我家麻将桌上常客,他牌打得极好,还拉一手胡琴。
介绍陈先生到我家的,是南皮后人张遵骝先生。张先生多病苍白,温和的神情里夹几分惊弓之鸟的惶恐。他不爱打牌而话痨,容易激动而面泛红潮。他表面上谈旧事、历史或理论,其实最关注时局。他与陈寅恪先生是忘年交,也最重明末史事。后来,我从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里知道他年轻时性格慷慨热情,迥异于我熟悉的样子。岁月与世变的刻痕,令我震动。张先生无后,待我如子,我却要到这两年,在自觉地断子绝孙,养了一只小狗后,才领会他的爱心。张先生是我的启蒙人,他家里几箱柜的线装集著,大半都在我家呆过一阵,如今不知散落何处。我少年顽劣,从张先生未曾学得多少,倒给他偷偷起了个“多嘴老爷爷”的外号。不过我毕竟学会了读竖版书、写繁体字。因为张先生,我在读《说岳》前,就记住了“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知道了李卓吾为思想而死,王船山束发终生。不过,我想张先生让我看的诗书,我大多其实没读懂,但他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了久远的影响。张先生家中,常年整洁,家具古旧,灯光柔黄,有一种故纸般氛围,久而久之,浸入我的身体记忆。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文化遗民的气息。
虽偶尔在诗里以“盛世遗民”自况,我心里还是清楚,所谓遗民,是有传承的,而我和我的同代人却无所传承。我长大后,一直怀有逃避的愿望,全无进取的雄心,到头来发现其实逃避也不容易。这逃避的愿望,似乎可追溯到七十年代。也许,真正的好运是,我阴差阳错逃避了学校与小社会,由于无聊而渐渐养成读书的习惯。我家好看的书不多,但恰够启蒙:比如《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白香词谱》;比如各种通史、相当多的《文史资料选辑》和其他史料。最珍贵的则是一些内部书,其中有两本深深影响了我: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节译本,应该是很少见的,虽非全本,文笔却极具节制之美;另一本是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在1975年,这两本书启蒙了我对于文学、知识分子、社会与时代的基本认识。尤其是《日瓦戈医生》,到中年重读,有了人生的体会,竟然更为感动。那种对内心的坚守,是中国小说里最缺少的,或许,也是现实生活里最缺少的。
1972年,父亲恢复工作,又可以从研究所图书室借书。当时没有多少人借书,借出的书拖很久还也没有人过问。五卷本的《全唐诗》就这样在家里被我读了两年多。由于没有注解,天知道这五万多首诗歌究竟读明白多少,但就这样学会平仄、韵脚、对仗等,开始照猫画虎。我还分别自编了七绝与七律诗选,把挑出的诗,工整地抄录在作文本上。费时数月,唯一成果是从左撇子改用右手写字。同样被悄悄留在家里很久的是民国时期杂志合订本,尤其是《东方》,从照片到内容我都无比热爱。盖博嘉宝费雯丽、金焰胡蝶王人美,张恨水的言情、勒布朗的侦探,等等,描述出一个遥远而迷人的世俗世界。似乎也是来自这个小小的图书室,“三言二拍”居然在1973年左右偷偷来到我家,被我偷偷读了。其时我正在从唱“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急剧降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那些“以下删去xxx字” 的括弧让我屏住声息,虽然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其实什么都没明白。
父亲和黎澍先生是挚友,母亲更和黎澍夫人徐滨女士是中学同学。黎澍先生住在灵通观一号楼八层,当时灵通观的三栋九层楼,是北京少有的高层建筑。在晴朗秋日,从黎澍先生家门前过道远眺,可以看见西山。黎澍先生酷爱藏书,有一间大约15平米的书房,里面是一排排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满几千册书,几乎涵括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文学经典。这些书经历文革奇迹般保存下来。从薄伽丘一路到雨果,我能背诵卞福汝主教和G代表的对话,还有《欧也妮葛朗台》最后一段“她既无子女,也无家庭,。。。独自向天国行进。”天国是什么样子,中国人一向漠然。当1988年我听到黎澍先生一跤摔倒长眠不起时,相信他是我一生中见过的几位魂灵会去天国的长者之一。黎澍先生面黑,神情严肃,烟不离手,手不释卷,我在他面前总感拘谨。然而,我很喜欢听大人聊天,而他们除了说秘辛和小道消息,大多时不避讳我在场。文革后期的话题,不管怎么绕弯其实都和时局有关,黎澍先生尤其爱谈政治而且敢言。如果我没记错,他对《赫鲁晓夫回忆录》有很高评价。他和父亲,或用手指天,或称“老人家”,或如《参考消息》外电报道呼其姓而不名,对斯大林及“肃反”、对个人崇拜直接批判。
这些话自然是关起门来讲的,而外部世界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墙上的标语年年翻新,与时俱进。人们习惯在单位说一套,回家说一套。这是生活的常态,却没有人觉得奇怪。也许因为年幼无知,也许由于游离在外,我曾经问过这是为什么,但没有人告诉我。父亲开始抱怨前几年写的检讨和外调材料逾百万字,比他以前写的文章字数都多。我觉得他有点夸张,但暗暗打定主意自己长大不做这么没劲的事。没想到若干年后,为了坚持这一点,我不得不远走他乡。
有时家里来客人,我帮着把窗帘拉严、大门锁好。即便如此,大人们仍然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这种暗室里的谈话,有些细节足以穿透时间。我记得王晶垚先生在我家讲述妻子被红卫兵打死的情形: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失声痛哭。后来,卞仲耘之死经王友琴女士的史笔广为人知。我前年在《我虽死去》里又见到王先生,耆耄之年,却腰板挺直,比当年多了几分坚毅。这部电影令我重温记忆里的那些孤岛,而岁月湮没的,是无数平淡的起居。记忆也大半会走样,但远望海上那些孤岛,边际本是不甚分明的。模糊记得,我在1975年窜个到1米72,下巴出了一层软髭。家里人开始公开讨论我的前途问题,结论之一是最好能去茶叶店当售货员。夏天我第一次喝白酒,一口气喝了二两,然后躺在地上睡着了。我被认为懂事、嘴严,忒让大人放心。然而,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或者躲在家里读书、或者独自在外流窜,常倚着公共汽车车窗无目的地看风景。冬天,我去天坛散步,公园几无一人,天色灰白,树秃草枯。我忽然有自己长大了的感觉。我就带着这种感觉走进1976年。
三、地动天崩
还是“批林批孔批周公”时,好像是张遵骝先生曾经预言:就看谁先走。然而,先走的是当时集人望与期望于一身的周恩来。讣告播罢、哀乐响起,永安南里的大人们多半两眼红肿。我从小泪腺不发达,而且越觉得该哭时就越干燥,虽然我也明白这是出大事,而且心情激动地上了长安街。我自觉思想成熟,实际上和大院里喜欢起哄架秧子的同龄人差不多,由于无聊,有事情发生难免一惊一咋。在长安街百万人群中目睹灵车缓缓驶过,集体悲情是如此震撼,于我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茫然。
四月五日是个温暖的春日,我一如往日,上午一睁眼就想:到广场去。从三月二十八日起,我每天都有一半长在那儿听演讲看诗,是众多血脉贲张的看客之一。我从小腿脚不太好,到那时总算走路正常了,但自行车连碰都没碰过。所以我每天只能乘大1路去广场。这一小小事实在那天对我而言很重要,历史的偶然性时常在个人身上也会显现。当我走到1路车站时,发现街上站满了人,没有车来,一直没有来。大1路好象停驶了。兴奋,惶急,忧虑的人群在长安街上,没有人说得出西边正在发生什么,不断有人向广场方向走去。我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徒步走到天安门广场实在太远,需要先回家吃午饭再说。就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一辆车,人们蜂拥而上,我也溜边蹭了上去。车子很挤,却没有争执。人在似乎有了共同目标时就和谐起来。然而那辆车在中山公园没有停,甚至没有减速就开到了西单。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车没有停,想不起当时广场上的景象,只记得西单街上已经开始拥挤,玩儿了命才挂上一辆往回开的车,这一辆一口气就穿过天安门到了北京站。我一点也不曾意识到接着会发生什么,只觉得很丧气而且很饿,再也不想朝广场奔,回家郁闷地睡觉,与一次在身边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失之交臂。几天后,楼下来了几个穿蓝色便衣的人,转悠了一下午,专政的铁拳一下子从报纸广播走近身边。原本亢奋不已的人们蔫儿菜,彼此见面连话都懒得说。不过,母亲没有叮嘱我要说话小心,父亲打着装病一类太极拳逃避运动,不去上班拄着拐棍四处看朋友,打听与交换各种小道消息。毕竟,从照片上看,伟大领袖已经连脑袋都直立不起来了。
异常闷热的夏日里,邻楼在东郊插队的小伙子来串门,说生产队鱼塘里的鱼忽然都死了,浮上水面。我最怕热,整天光着膀子躺在竹席上,象鱼一样喘气。躺到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大震得几乎被掀下床,我大叫一声“要穿裤子吗?”母亲的回答简短:“穿!”第一次感觉自己象飞起来,回过神来已在百米开外的空地上。空地上很快挤满了人,穿成什么模样的都有。某所平素严肃不苟的老支书只一条花布裤衩挺着肚子跑出来,而老先生们大多穿着衬衫,有的连头发都一丝不乱。到下午6时许余震大作,不远处,高高烟囱摇晃出毕生难忘的扇形。午夜,街上依然拥挤,母亲却决定回家睡觉。天花板上,一道道细细的裂缝清晰可见,再震的流言随风飘荡,地震棚如雨后蘑菇迅速蔓延。正在犹豫不决时,胡沙先生热情相邀,我们就蹭进了教育部大院的集体地震棚大通铺。
那一个月的露营生活格外美好,最初的惊惶过后,日子仿佛一场末日狂欢。抽烟喝酒打扑克,晚上在大院里边走边唱“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夜里听着此起彼伏各式各调的鼾声,夹杂着体腥汗味的风不时吹过。集体地震棚搭在大木仓胡同35号院的第二进,院里都是平房,王小波家就住在东南角上。他家兄弟姐妹5人,除了小波都很要强,在艰难时世不断努力改善处境,小波却吊儿朗当,踢着踏拉板、斜叼一根烟。他在一家街道工厂当工人,好像是两班倒,作息不定,独自住拐角采光不良的一间小屋。其弟在卷烟厂上班,常带回些没印商标的“散烟”,多数质地不佳,偶尔有“凤凰”牌,散发出巧克力香味。小波性滑稽、好讲故事,貌似随和憨厚,当时教育部院里就颇有几个小伙子,有事没事找他聊天,不知是否算骨灰级粉丝?那间小屋属于据点黑窝一类,烟雾弥漫,被子长年不叠,床单常灰不白,脱下来的衣服丢在床上,同样随意乱放的是一个个练习本,小波早期小说就字迹潦草地写在上面。我在一片说笑声中读了《绿毛水怪》,那原初之美,印象深刻。当时读过这一篇的亲友,都夸奖小波的才气,惊讶他怎么编出这样的故事。在大家印象里,小波是个老实孩子,和女孩很少接触,甚至有些腼腆。他病退回京后,来往的都是男孩子,那间小屋、他的邋遢兵外表加一颗形状怪异的大脑袋,足以吓跑不少女孩。如今回首,大概恰是无性时代成就了超现实的想象力。小波去世多年后,我在网上重读,它夹在后来的长篇巨制里已显得毫不起眼,却比他的三个时代更给我简单的感动。
天气转凉搬回家,已布满尘土和蛛网,不数日,毛泽东逝世。永安南里的人们都戴上了黑箍,肃穆紧张、窃窃私语,却没有多少悲痛的气氛。家里没有电视,我去邻居家看新闻,报道全国人民哭天号地如丧孝妣,忍不住笑了一声赶紧咽下去。夏天玩疯了缓不过劲来,在禁止娱乐的一周里,我度日如年。终于有一个晚上,大朋友谈完时局,被我缠着打升级。我们门窗紧闭,上了两道锁,被禁止的快乐尤其刺激。那个秋天,心理气压超低,窒闷的空气里,混杂着不安、期待和焦虑。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但不知道出什么事。其实每天过得乏善可陈,我照旧去齐家园菜市场买菜,偶尔排队买两毛钱肉,然后回家做饭。9月20日,家里一位亲近的朋友晚年得子,激动地打电话报告母子平安。全家为他们高兴了半天,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希望他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由于无人坐班,一家人都成了夜猫子。1976年10月8日上午九点半,全家还高卧未起,忽然有人用力敲门。母亲慌忙起身,见黎澍先生喘着气衣冠不整奔进来,挥舞着双手大叫“抓起来了,都抓起来了!”,我们都从床上跳了起来,速度之快不亚于地震时。三十年后,黎澍先生的一位旧识来美探亲,我陪老人小酌,向他说起这一幕。他告诉我黎澍先生在九月中旬就预测江青会垮,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不过三十年,旧事就已被有意无意地遗忘。2006年秋难得的几篇纪念文章里,流传较广的是《“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是怎样传播到民间的?》,文中提及黎澍先生和父亲等人,讲得很生动。作者是文革史家,应该是采访过依然健在的当事人如于光远先生,可惜与我亲历的情景不符。虽是小事,也足见历史的原貌真伪难辨。
无论如何,一个时代结束了,我自由孤单的少年岁月也接近尾声。进入1977年,恢复高考还停留在小道消息阶段,但读书又成了时尚,尤其文革前的老中学课本行情紧俏。虽然心算快,自我感觉良好,可长到十六岁仍只会加减乘除。大哥的同学好友老钟在中学教数学,一边辅导我数理化,一边帮忙联系上学。此前我只上了两个月小学一年级,连学籍都没有。有一次家人在填表时这样记述我,年龄:13岁,成分:无业。老钟费了大力气,总算把我的成分从未成年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