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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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客观视角尽量具体地讲述。只是对方老打断插问,其中几个插问肯定他们认为是最重要的。比如:到底怎么商量的成立谈判小组?谁出的主意?你还知道那四个人什么事?他们不满我的回答,一再说我不老实,那个公安还说:你现在是反革命分子,你在天安门广场的所作所为是反革命活动,对反革命无产阶级专政是绝不手软的。
我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我一时半会儿真地记不起好多事情,因为我觉得悼念总理是无罪的,才不怕如实说出。
中午吃没吃饭我忘了,反正除了上厕所我没出那个屋。厕所在楼下,有两人跟着我去,我还努着说了一句一点不幽默的笑语:放心吧,我不会跑的。上厕所的路上被厂子个别人看到了,他们异样地打量我,我故意微笑一下,肯定不自然。看看远在几十米外的车间和食堂,我忽然觉得很远,难道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到那里了吗?我更担心的是呆会儿他们会不会把我带走?不像,因为没有警车跟来,二是也一直没给我带铐,可我又知不少事儿比我轻的人早就被抓走了。管他呢,爱咋地咋地吧;我只是想若是真判我个10年可真耽误我交女朋友呀,女人之谜我还没亲自破解呢。
接着讯问,我又大致说出了在大会堂台阶接过别人的诗稿念《告工农子弟兵》。对方这次等我大致说完才提问。他们提问的底儿我听得出来,就是希望我说出更“反动”、更极端的内容。可事实并不那么激烈,我也无能为力。
我尤其强调:我离开广场时烧的汽车才冒烟,我没参与翻车和纵火;4月5号下午只是6点左右路过广场并没进入并且此后再没进过广场。这两点对我不被“从严”很重要。
到下午五六点,我已交待了4月5号我在广场的主要事情。对于他们问的“你真的没殴打战士——若是我们拿出证据来你再承认也就晚了”、“你不可能不认识那些闹事的反革命头头——你若不交待而他们交待出你可就对你不利了”等严重问题,我当然铁嘴钢牙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没做的事干嘛要承认,你们不是说要实事求是吗。
专案组长发话了:今天先到这里,先给你一次机会不抓你,我们要看你明天的表现再考虑抓不抓你,今天你交待了一些犯罪事实,但有很多重要的事你还没有讲,今晚你要好好想。孟书记接着说:你现在是反革命分子,今天对你实行隔离审查——一旦你不老实,立即逮捕,你只有交待了并检举立功,才能得到宽大处理。
晚饭是由人送到屋里吃的。当晚我被锁进办公楼的一间有床铺的屋子,屋里有水和便桶。不知门外有无人看守。可能他们审问我时看我那副畏惧以及怕被抓的样子便根本不担心我会自杀和逃跑。那晚我睡得不错,也因白天脑力活动过大,紧张也是消耗体力的。睡着前也不是一点没愧疚过:我为何不能像许云峰、牛氓那样跟他们拍桌子,慷慨激昂地讲有罪的不是我,把审讯当成辩论;我今天的表现是让他们比较满意的,否则弄个车拉走我还不容易。我估计,今天没带走我,明天也不会了。我又想:我这个谈判代表也不抓,那这个谈判代表的份量也太轻了,便觉得有点失落。
镜头八: 隔离审查一个多月;不小心“抬”了个人
我被隔离审查的当天,便交待了主要“罪行”,也许因此我没被铐走,但也被吓唬:你还有重大犯罪事实没有交待,再给你两天时间,否则就逮捕法办。审查的第一夜,我被锁在办公楼的一间小屋里,但我有了定心丸:我不会被抓进去了。虽然在这小屋里不自由,但比起4月份抓人风潮时的惶惶不可终日我现在倒踏实了。交待就交待呗,人在无产阶级的铁拳边上,怎能跟它较劲。我已经被定性为参加天安门广场暴乱的反革命分子,从即日起停发工资,不许乱走乱动。我当时有点像在梦中:我是反革命?以后就完了?别逗了。
从这日起,上面派来的专案组组长和一个警察就天天到我的小屋来上班了。在座的还有我厂的孟书记;头几天还有一个记录员。隔离的第二天,照样是讯问。不许和任何人说话。我当然看到了同情或怀疑的目光,也有一半人似不知道。
这两天,他们专门提出一些问题问我。主要有:谈判小组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以及真正出主意的人反而没进小楼?我只好又重复一遍昨的话,只不过稍具体了点。我说的大致意思是:乱哄哄的场面,谁起个头一般都会获得大家响应;我看不出谁是头,连一个初中学生都能当谈判代表,这个谈判小组的素质可想而知;我不觉我被利用了,我想的就是为了悼念周总理一定要回花圈和战友。他们打断我:你不要老提周总理,你们就是打着悼念周总理的幌子进行反革命勾当。他们对这些问题的关注,我明白他们是想挖出一个有预谋和组织能力的领导集团——这好像是我国斗争史上的惯例,没有集团怎么能弄出反革命暴乱。
他们问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有什么具体的指名道姓地攻击中央领导的言论。我回答的也是事实:我没听见有打倒具体人的口号,只有“打倒法西斯”。我后来知道,直接攻击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的人大部分都被抓了。
他们也详细问了另四名谈判代表的情况、尤其是在广场上的言行。我老老实实讲出那四人的体貌五官特征,也说出我所见到的他们的举止。还好,他们四人和我差不多,都没说极端的话以及做暴力之事。当然,他们四人万一有谁喊了“打倒江青”,我在被审查时也不会承认,因为用“广场各种声音很大、我没听见”来撒谎也说得过去,这种不损人不害己的作法是一般百姓的良心基础。
他们问:《告工农子弟兵》的诗在广场上念了多少回。我也据实而说:我念了一遍,是在大会堂东阶上。
我每天都要在专门印刷的审讯记录纸(黑色横格线,外带粗黑框)上摁下我的手印。那感觉像是承认这是自首书,心情略灰。
大概第三四五天,专案组叫我父亲来到了我被隔离的小屋。他非常生气,跟我说:你现在是反革命,必须老老实实交待罪行,也许还能得到宽大处理;我们家不要你这个反革命儿子,从今天起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回去就办和你脱离父子关系的手续。我爸训我是当着专案组的,他的愤怒很真实。大概几天后我的户口就被转到工厂了——是孟书记告诉我的,他还夸我爸爸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因为被家里开除,我故意在专案组和那个警察面前表情凄苦,可怜兮兮的,这当然是想让他们早一点宽大我。其实我有点得寸进尺了:被抓与被隔离,后者太幸福了。
在隔离审查期间,我做了很多“认罪态度”比较老实的交待,但也总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悼念周总理,还声称:我当时没觉做的不对,所以现在才没必要撒谎。可对方也嘲讽地问:既然你做的没错,为什么“四五”那天明明旷工去搞反革命活动反而让记考勤的给你记了全勤,你做贼心虚呗。
对此我真是哑口无言。也知道为我记全勤掩护我的组长赵师傅肯定为此受了连累。专案组透出这么个信息,他们说的是若不是你的那个“全勤”,你早就被抓起来了。我这次是亲身领教了国家机器的专业效率,在“四五”仅过了一周左右;他们就拿着照片来了。
记得在连续审我一周后,专案组长以及公安就不常来了。一周后,我只是根据他们的专题专问写些详细的“认罪书”。这样一个人是清净的,无人打扰,且去买饭也没人跟着了。停发工资(35元)后给我16元。在厂子里吃饭是够了。
工人就是以实惠方式帮助一个落难者。我不能与任何人交谈,但他们可以在排在我身后时与我耳语,意思是关心、坚持、别太倔什么的。
我在专案组面前丝毫不倔,也就比奴颜婢膝好。古有“苦肉计”,我玩的是“苦脸计”——永远愁眉耷拉嘴,眼睛不睁大,像是这辈子的“政治生命”彻底完了。
一天上午,专案组长及公安都来了。平常是组长来看我写的交待而公安不来。这次他们果然提出一个我早已预料却没说过的问题:你在广场上肯定有知根知底的同伙,这一点你一直隐瞒着。我矢口否认。他们说出:那为什么你在广场上早晨和中午的衣服不一样?
我说:咳,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非要和我换衣服穿,于是我的蓝工作服就换成了他的浅灰夹克。
公安说:夹克要花十几元买,工作服是发的,他不认识你干嘛这样。我只好说:他可能觉得我太出众被盯上了不安全。公安又问:他没说什么时候再换回来。我说约好第二天晚7点在西单体育场换回,但他第二天没来会我。
没想到公安非要我说出他的名字,我这次真是顺口诌的,说叫王德明。心说不可能有这个人,你们丫查去吧。
三四天后,他们又是全部上阵,说是今天给你一个立功机会,看看这些照片中人在广场上干了什么。大约三四张照片,我一个不认识。我不知怎么回事,将那几张照片摆在桌上,假装认真辨认。我无意拿起一张照片,随手一翻,见背面三个字:王德明。我心里呵呀一声,坏了,他们真地查出了几个王德明。
我还故做不屑的说:不是这个王德明。心里为这三四个王德明担忧,又一想他们没做过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镜头九:弄出一尺多厚的交待材料;工友的仗义和管不住的春梦
我大概被隔离审查了一个多月。大部分时间是在不停地写交待材料和思想认识,那一个多月我写了一尺多厚的稿纸。
除了交待事实,我肯定也无数次地写过如下认识:我对不起党和国家,犯下了严重的反革命罪行;我上了坏人的当,成了他们反革命的工具;我冲击小楼、当谈判代表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我爬上纪念碑浮雕是反革命的跳梁小丑;我不听政府的话,赖在广场,起到了破坏和捣乱的作用;我念《告工农子弟兵》,是把矛头对准了毛主席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半道换衣服是想蒙混过关,但人民警察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要低头认罪。
我肯定也写了不少求饶的文字:念我还年青,请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本质上是热爱党和毛主席的,不是故意犯的错误;我有技术有文化还可以为国家干很多事情;我要接受教训,抓紧思想改造。有一次我甚至假惺惺地问孟书记:以后我若特别努力的话,我还能入党么。孟给我的是蔑笑,他说:你先不要考虑那些事了,先交待好罪行再说。
总之吧,那一个来月,我把报纸电台上的极左语言用了好几遍。说空话大话谎话已经很顺嘴了。那么多令我恶心的文字出自我手,后来我都不太相信,可当时没觉得什么,只是希望早点结束审查。我的思想更是灰溜溜的,混一天算一天,尤其是想起很多人在监狱中受苦,我就特惭愧地认为:他们在替我蹲监狱,我替他们在牢外清闲——每天能吃肉,不挨揍,买饭时照样能看见靓丽的女工,我真对不起他们,我真是小人、胆小鬼、软骨头——幸亏我不知什么有价值的地址,否则高压之下我当叛徒也说不定呢。想深了,我就自卑起来,一副甫志高的表情。
我们组的工人尤其组长和哥们赵X对我特好。有几次赵组长、赵X偷偷地给我送来好吃的。我劝他们快离开我的小屋,他们不在乎,还说:就算来做你的思想工作让你快些认罪。他们当然表示了:大家都希望你早些能自由,回车间,谁也不会拿你当反革命对待的,还说车间不少人挺佩服你的。
最出格的一次是朱师傅来找我,当时我已被审查了一个月,专案组不怎么来了,孟书记也不天天盯着我。朱师傅说:你肯定特想游泳,我带你去。他告我他提前看好了孟书记去公司开会了。我出小屋时虚掩上门,仿佛我去厕所了。我俩是跳墙出去的。久违的游泳池,久违的自由泳,太美了。一个小时后我悄悄返回,无人察觉。我继续以写检查来练钢笔书法。
我小学时练过欧体一年多,进工厂后爱临黄山谷的字。至于硬笔书法我在青工中可能是最好的。艺无止境,我在那一个多月,练习悬肘写钢笔字。这样写字特挥洒自在,但没练过的人极不适应。到后期我的检查,有时以《兰亭序》的笔意写,有时以怀素和尚的草书写,但不敢使隶书,怕他们以为我在玩。
真不好意思,我在隔离期间,还做了几次朦胧地流氓梦并且“放了水”。梦外我是反革命,梦里我是流氓。由于白天从事的是脑力劳动,是“文字”工作,觉就睡不太好了。失眠时想的更多的是厂里漂亮女工,今夜想这个,下夜想那个,每晚都挺专一的。
隔离审查让我烦了。毛主席什么时候才能发个最高指示,饶了我们这些青年呢。
镜头十: 由隔离审查改为监督劳动及终获平反
1976年7月的一天,已经隔离审查一个来月的时候,专案组向我宣布了:隔离审查结束,回车间监督劳动改造;随时要向组织汇报言行;你是反革命分子,在四五事件中有重大罪行,组织鉴于你认罪态度好才没移交公安机关;你的事还没有最后结果;工资恢复正常。
我又回到了车间宿舍。我坚信:我没什么事了,他们就是吓唬我。
回到车间当天,车间王主任过来对我很和蔼地说:好好干活吧。一个多月没干活了,乍一干跟参加运动会似的,痛快,抒情,弄得不少人以为我真在玩命劳 动改造重新做人。
说是“监督劳动改造”,其实没人监督,我只须每周向孟书记写一份假话连篇的思想汇报就行。我被家里“开除”,户口转为厂里的集体户。我无法回家也懒得回家。
我也去特艺总公司的德外一家厂子见了好友张XX。我跟张讲了:专案组问我那件换的夹克是谁的,我瞎编一人名,结果叫这名的有三四个。张XX说你其实没必要,我借你件衣服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在“监督改造”的日子,工友和师傅对我如常。除了干活,也跟他们一样打闹说笑,打牌打球。下班后常打一个小时的“三先”才散,挂赌,输的人请赢的三人去六部口喝豆汁吃焦圈,那时的豆汁才两分一碗。虽破费很少,但大家都很投入,牌出得照样惊天动地。。
十月初;有消息传来; 说四人帮被抓了;是以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出版为由在中南海抓的。
文革初期,几年北海公园不开放,据说江青住在里面。玉泉山自解放后也不是人民的公园,文革后期叶剑英住在其中,而民国时的中央公园(中南海)买票即进,1949年后成了毛主席的居处。反正国民党时的不少公园都成了领袖及其战友“为中国人民日夜操心”的地方了。幸亏毛泽东,说绝不住以前的皇宫,那是亡国的皇宫。百姓才可近瞻皇家禁地。像北京古典八景的“玉泉垂虹”、“太液清波”只能远观了。
粉碎四人帮正式公布于1976年10月14日,但大多数人是在抓四人帮的第二天就知道了。我当然乐坏了。说我是反革命的最高领导成了反革命,我不用废话就是好人了。
10月8号晚,我请我们钳工四组全体及车间好友去五道口餐厅大搓一顿。最贵的菜都要了,花了三十多元。那时一整只香酥鸡不过三四元,炖的整鸭四五元,里脊丁也就八九角。我那天没有喝醉,工友说我笑傻了、都不会说完整的话。
翌日在水房打水,碰到我的专案组成员、我厂的书记孟XX。他阴着脸说:听说你昨晚请客来着,告诉你,你的问题还没有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