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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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知青中也有对农村的事真有领悟的人(像张木生那样的)。这样的人或能将农村基层生活转化为一种思想资源,认识中国社会。1986年,在美国,与高王陵一起去New Paltz访黄仁宇,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黄仁宇说,他当过基层排长,所以懂得了中国人的事情。黄仁宇有底层意识,会从下往上看社会。现在的一些都市学者,一登场就是上层,总是从上往下看,或者只看上,不看下。我担心有观念与事实对不上号的问题。社会问题的确有些只是上层的事,但也有许多问题是上下相通的事,还有些只是下层的事。我们有二十四史,了解上层的事(或观念)不难,但要知道底层的详情就不容易了。李零比喻没有下层的学问是“无土栽培”。我有个体会,在农村看到百姓房子的椽檩结构,回过头再看北京故宫,才知道故宫建筑不得了,它与百姓房屋的结构本质一样,而尺度用料则高不可攀。
多年后我认识了张木生,问起当年的事,他说“那是李晓风(后改名李零)在后面鼓动的。”李零则说自己当时胆小,“只是和木生在底下聊,哪敢公开讲!”张木生后来成为国务院“农村发展组”的重要骨干,李零去北大之前也在这个组。1984年,我们曾一起去过山西做过农村改革调研,因为拿着中央的介绍信,一路上到处受照顾,受招待。
文革前,我是个喜欢理科的学生,基本不懂社会人文的事情。从文革开始,不得不关注社会、政治、革命这一套。脑子里逐渐装进一批观念,而自从有了这些观念,糊涂、压力也就来了,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光便一去不返。
不过,在我的身边,一直有些人,由于家世、经历、知识、智力、胆识不同,没有深受那些观念控制,人格坚强,很有独立认识。在整个七十年代,我从这些人身上受益颇多。
北京四中校园里,有几排平房,最北边的一排是教研室用房,称“教研组小院”。南边的两排是学生宿舍,供家远的同学住校。这些宿舍都称作“斋”,用数字编号。其中的六斋是个我常去的地方,由于机缘相凑,六斋里聚集了一帮“痞子”,聊天打牌洗照片,很热闹。除了我们高二年级的,还有几个高一的同学,如赵振开(后来成为诗人,笔名北岛)、曹一凡等。痞子,是那个时候大家故意要做的,特征是不要规矩。规矩,在那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当时,做痞子并不容易,不够聪明,不够胆大,都做不成。六斋的痞子都是聪明人。许多人都有外号,多带一个“狗”字,表示是“坏家伙”。姓什么,就叫“狗什么”,姓曹,就叫 “狗曹”,姓徐就叫“狗徐”。赵振开本应叫“狗赵”,因他已先有“开牙”一号(借他名字最后的一个“开”字),意思已然有了,便不用新起了。当时,“好孩子”们都在被迫学习虚伪。
我自己班的一群“痞子”包括张育海、牟志京、李宝臣等,他们胆子大,才分高,说话一针见血,嘻笑怒骂,畅快得很。文革中,他们办过《中学文革报》、《只把春来报》等。《中学文革报》首发了遇罗克的《出身论》,名气很大。《只把春来报》由张育海、李宝臣、杨百朋等人创办,文章也相当大胆犀利。张育海为遇罗克助阵,写有《论出身》一文,登在《只把春来报》上,社会上索要的人很多。
这里,我要多说一点张育海。张育海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在我们心目中,他是一代之英才。纯洁、热情、才气、英勇,这几个词儿可以一齐用在他身上。在班上,他学习好(常得99分,刨掉的1分多因卷面不整),激情活跃,会小提琴,博览群书。他不满足一般上课的内容,多次单独向张子锷老师(四中特级教师)请教大学物理。他课上发言,常令全班同学惊赞。张育海有正义感,待人真诚。文革中,张育海很活跃,或严肃著文,或嬉笑讽刺,大伙听他讲话每觉得十分痛快。一次开大会,为校长杨滨的问题辩护,他特地穿了一身“五四”式新装上台,如此戏剧性,令“对立面”怒不得,笑不得。育海善玩笑,长安街有一幅巨型绘画,是重叠排列的马恩列斯毛头像,育海选好位置,把自己脑袋摆在这一排头像的最后,照了一张相。照片洗出来,只见马恩列斯毛后多了一个“张”,这个“张” 的头虽然也是昂着,但面相颇顽皮。
张育海后来选择投身于“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战争”,做“援缅革命的志愿者”,参加缅共东北军。他主动要求当机枪手,却不幸在一次大战中英勇牺牲。育海的牺牲是同学们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去缅甸,一半是整人政治的逼迫,一半是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太理想、太奇勇,他太想做为、太渴望机会。1969年夏,育海自缅甸丛林中来过两封信(先后给刘捷、何大明),文辞激昂沉重,在同学中流传。当时我们正在村里,读了育海的信,大家心底为之震撼。下面所摘是三十九年前张育海信中的话:
(从云南出发)“精采离奇的遭遇如同沿途绚丽多彩的景色一样,纷至沓来,不及多写,就已辗转于缅甸的深山丛莽之中了。”
“想当初我们抚掌畅谈天下大事,读兵书,观形势,现在我回想起来,还是恍如昨日,记忆忧新!”“也许象千古以来无数英杰悲叹的那样,有心投笔,无路请缨,虽欲乘长风破万里浪而不得。关键在于‘机会’!”
“至于走我这条路,我是这样考虑的:的确,我这条路是迷人的。马克思说过:‘让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尸体吧!那些首先朝气蓬勃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值得羡慕的……’。”
“尽管只经历了短短的一段战争生活,但我已深深体会到和平生活的宝贵,体会到你们的幸福。简单说吧,军人生活是和我们以前的学生时代极端相反的生活,这里没有‘不’字。∴你即使冒着极大危险,克服极大困难达到了目的,也只是赢来更大的危险和困难。”“战争一开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规律进行,而个人的价值,个人的意志,除战争的指挥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在‘哲学范畴’或是在兵力计算上有意义。”“也许有人想,壮烈牺牲,流芳后世,死也值得。…… 实际上,大多数牺牲并不一定很壮烈,……死,也许不一定永远被人怀念,默默地躺在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中,而亲人还不知道。……古诗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啰,‘一将功成万骨枯’啰,凄惨悲戚处即在于此。”
在育海第二封信写后的第19天,即1969年6月21日,他于大战中牺牲。育海的牺牲是由于他冲锋时前进得太快、太远,脱离了战友的支援。育海总是这样,冲得太远!对于张育海的死,我们很不甘心,我们总在想,他若活到今日,在70年代、80年代、90年代,该有怎样的精彩!
在人不受尊重的岁月里,张育海的杰出性、激进性,更显衬了那段历史的沉闷。在那样的岁月里,我逐渐形成一种习惯,天下出了什么事,大报上出了什么社论,真真假假,我必要听听那些富有品格的同学朋友的看法,我信任他们的见解。这个习惯越来越深,以至对于组织,无论是什么组织,我都不太敬重了,底线我不会破,但内心只认同具有独立人格、有才气、有胆识的体制外的菁英们。
据我观察,老三届的人,其实多与体制有距离,这是他们的经验习惯。他们长大成熟的时候正值打倒体制的运动高潮。单位算什么!当权派算什么!官府是一个审视的对象,不是服从投靠的对象,官府不是真理的化身,而是社会“问题”的大本营。老三届中,相当一批人已经不习惯在毫无威望的体制内做事,以为跟着体制走,是浪费时间。人在体制内挣饭钱,心却是游离的。若是碰到一个平庸的领导,更是看他不起,更是搞不好关系。这种状况,损失了许多机会,在现实利益上,大家也很吃亏。但说实话,他们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到农村插队,加强了知青们体制外生活的习性。不过,尽管如此,在插队初期知青们并非没有一种对前程的认真期待。我当时的感觉是,成千上万知青涌向农村,在形式上,像是一场社会运动,而只要是社会运动,按当时的理解,总会有一个像样的历史成果。尽管张木生已经否定了出现成果的可能性,但直到1971年夏天,我仍在傻乎乎的期待着。这个成果可能是什么,我无从推知,但我相信,它应当是从知青与农村的结合中延伸出来,而我的下一步人生也会随之延伸下去。
然而,很快,我对农村插队生活的空洞期待便被城市社会激荡的新潮所淹没,我的心思又被拉回城市。那就是1971年秋冬的事。
二
文革大串联培养了我们出门远行的爱好和能力,从1966年起,几乎每年都要走一趟。插了队,还是这样。1971年9月,我的计划是:只身一人取道包头南下穿越鄂尔多斯去延安。我先从土左旗坐火车到包头,到包头后,不料赶上连天大雨,长途汽车停运,害得我在包头车站的木头长椅上白躺了三天,白花了三天饭钱。第四天开车了,汽车在包头南边跨过黄河浮桥,进入鄂尔多斯。车行不久,驶近库布齐沙漠,那是我头一次亲眼见到无边沙漠,景色太壮观了!
这班车到东胜算是终点,要再买第二天到榆林的车票,晚上还得在东胜吃饭过夜。晚饭实在嘴馋,便狠心买了盘过油肉(知青见肉哪个不狠)。正吃着,来了个要饭的胖小子,10岁出头,一身龌龊,站在我桌前(准确说是站在过油肉前)。他站了一会儿,便开始抓挠头发,只见这小子的头皮纷纷落下,直入我的过油肉里。这招太损了,也太灵了,我没法再吃,于是起身,他坐下了。在东胜过夜怎么办?已经没钱住旅馆,我跟旅馆门房的老头商量,想在门房的长凳上凑合一宿,他答应了(现在轮到我要饭)。
第二天买票上车,天黑后到了陕北古塞榆林。我吃了碗面条,便故伎重施,又找到一个旅馆,又跟门房的老头商量。这个老头却不那么慈悲,说了半天也没用,他把我赶出来,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铁门。半夜10点多钟,空旷的榆林街头,古老的青石板泛着月光,到哪儿过夜呢?我想到了安办(“安办”是“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的简称,那时每个县都有安办,是专门管理知青的)。我找到安办的大门,一个年轻的干部被我敲出来,我跟他讲了我的困难:因为遇雨耽搁,身上的钱花完了。我的北京口音帮助我证明了身份,他很热情,把我安排在他睡觉的炕上。第二天,他带我到县民政科领了三块钱“社会救济款”,又带我到“三干会”(大队、公社、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吃了顿饱饭(用的饭碗像小盆,烩菜的大锅口径一米五),最后帮我买了长途车票。我终于到了延安。
这次孤身旅行,前后六、七天,仿佛隔了一回世。自己的身份逐渐简化、净化为一个要饭的,什么“革命”、“大有作为”、“唐朝历史”都没用,都忘了。到了延安,见到老同学,再温“志向”一类的豪言壮语,身份才回归过来。多年以后,我“解读”这次陌路孤行,它仿佛是我随后的一场精神变化的净心准备。
我在延安造访老同学,结识新朋友,当然,也要照例参观。我一口气把“毛主席故居”、“林副主席故居”看了个遍。9月底,到西安姑姑那里拿足钱,遂辗转回到北京。
京城里传说飞走,消息惊人:“有群干部子弟在老莫(莫斯科餐厅)吃饭,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而为总理干杯,还说咱们喝桂花酒,总理喜欢喝桂花酒!”“林彪投苏修,飞机掉下来,机毁人亡!”林彪出事,影响很大,那个指挥人生的“革命”,顿时退色。政治上层尚能坚守秩序,而社会下层,人心再难控制。别的不用说,在个人层面,大家开始意识到,人生要自己来管了。
回到村里,想到实实在在的人生前景,大家开始谈论离开农村做什么专业的问题,专业才是新的人生支点。看看我身边的同学,王大理自学无线电专业,最没有问题,他已在县里小有贡献。(后来他到美国,救过一个电器公司的命。)蒋效愚天生有组织办事能力,他的志向早定,做社会群众工作(就是当官),事无巨细,都尽心尽力。村里让他当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最麻烦的民政。他白天照样干活,晚上给上门来的媳妇大娘断家务事,在我们窗户外面,听大小娘们唠叨,一拖就是半宿,未见抱怨。(他现在受命组织奥运会工作,任北京奥组委执行副主席)。与黄锐聊,他想起幼时喜欢画画,便很快从老乡那儿找来木头做了画架,不久后我见到他的写生,水平让我大吃一惊,不想他原有这份才气。(后来他与赵振开结识,办《今天》,办“星星画展”,是意志极为执着的人。)晋美是藏族(阿沛·阿旺·晋美的儿子),他在插队时似乎无事可做,但我们知道,他早晚会吃西藏的饭。他原先填出身是农奴主,父亲入党后改为革命干部。晋美有修养,冬天喝醉酒,作诗,出口成句。(晋美后来念了民族学研究生,但现在美国,据说帮达赖做事。有人说,他若不出国,可做西藏社科院院长。)黄锐的哥哥黄钧学习好,当年在班上考试,下来与他对题,只要和他的答案不一样,一定是你错了。黄钧有学习能力,到哪儿都不怕。(黄钧后来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研究生教育。)我自己毫无所长,不知向哪里走,不知该吃什么饭,但毕竟年轻,精神空,热情在。
1971年年底,我又回了北京,到赵振开家溜达。振开家在新街口附近三不老胡同的一个大院,这个院曾是明朝太监大航海家郑和的宅子,当然此时已面目全非,几座新式大楼盖起,供民主人士居住。北京的新式大院,由不同机构、单位占居,一个院一类职业(或权力),一类氛围。我住的是北影大院,全是拍电影的,看电影等于看邻居。而三不老大院,长者皆客气,越客气,越让人尊敬,果有民主味道。
我发现,振开家是个城里文化青年的据点。这些人没有插队,留在城里,延续都市生活。振开分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工作,他告诉我们,“天天读”时,他看英文语录,别人明知道他在学英文,但没辙。他对插队的事也好奇,1969年到过我们村,与荒滩上的羊群合过影。
那个年龄段大家都爱唱歌。在村里,我们常常于夏天晚上在知青院里高唱,蒋效愚嗓门洪亮,声音可传到村外的玉米地里。城里振开家原来也是个唱歌的地方。振开自己是小亮嗓,号不大,虽然亮,但紧得很。我们出场蒋效愚、赵永明(曾为四中歌星),到振开家,声震四壁。后来振开约来城里的康健,康健嗓子极其响亮甜美,一张口,房顶快掀了。夜晚离开振开家,在三不老胡同里告别,康健爽朗一笑,清亮之声在空巷中回荡。服了,听了康健之后,知道什么是天分。康健后来进中央乐团,独唱,可惜英年早逝。
71年一个冬日去振开家,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说“这有几首诗,你看看”,遂把几页白纸轻轻放在干净的玻璃板上。我拿起一看,是诗的模样,在标题下面有一行一行的句子,一页白纸抄一首,简简单单,整整齐齐。但一读诗句,甚是傻眼,词句不懂,意思更不懂。以前也与振开聊过诗,他曾赞赏“贺派”,就是贺敬之的诗。贺敬之的诗,我们都曾喜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