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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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派”,就是贺敬之的诗。贺敬之的诗,我们都曾喜欢,坐火车去内蒙古插队的路上,我们就念过《西去列车的窗口》。但振开现在拿出的诗,虽还是方块字,但文辞情感意境都扭变了个模样。我对这些诗,当场无态可表,振开也没有说是谁写的(但我料定是他写的)。
想不起来是否把诗页拿回了家,反正那些诗句是伴着我回家了。回到家里,脑子仍泡在那些诗句里。虽然我还是不甚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我明确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十分严肃的挑战,它不在这些诗歌的含义,而在这类诗歌的产生本身。我感觉振开他们这帮城里同学跑进了(或曰开辟出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更自由,更奋争,更痞……,不,已经不是痞,是一种更深刻的东西。那是文化思维的高度,也是个人的高度,高的有点怪,怎么上去的?
某一个兴奋夜晚,我仿照那种风格,体验着对“另一个世界”的感受,也写了一首。其中有一种句型,一个字加一个破折号,完全是抄袭振开的诗句。振开说:“你――好,百――花――山”。我说:“你――好--大--海”。
转日与院里大萝卜(正名罗放华)彻夜交流,大萝卜也是情感青年,被我煽忽的感慨万分。我先是念振开的诗,我念一句,大萝卜颂扬一句。我又让他听我的诗,他也是句句赏析。我十分得意,心里开始把自己与振开算作一伙。我这辈子没这么当场被人夸奖过,当然也有些心虚,我毕竟是刚刚学来的。不过几天后,我把这几句诗,仿照振开的做法,在白纸上工整抄写,拿给振开看了。得了振开的夸奖,我才说出这是我写的。振开问我他给我看的那些诗如何,我说好,他说是他写的。从此以后,我误以为自己能写诗。
几年以后,振开办《今天》,我也写了两首,先给刚来北京在刘羽家借住的舒婷看了,她出于客气,夸了我两句,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学考古的(我 1972年夏到北大历史系念考古),她大吃一惊,说考古怎么能和这些诗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我后来把这些诗拿给振开,想给《今天》投稿。振开看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想法不错,技巧差一些。”振开的这瓢凉水顷刻间把我的诗兴浇灭,我后来便不再写诗了。不过,对这帮诗人,我照样敬重,敬重的不仅是诗,还有这帮人的活法、这帮人的一股劲头。
1971年的冬天,虽然整人政治还压在上面,但社会内里已经涌出叛逆激昂的人文新潮。振开等人的诗句,显示了这股新潮的成熟。它不再是散漫的巷议,不再是原发的牢骚,不再是“被窝里的怪脸”,而是人类情感的一种成熟美学形态:诗歌。作诗是中国人的传统,情感激荡的时代,总有诗歌出来,成为时代的注释和记忆。很快,振开的诗在同学中传看,刘捷曾感慨:“这样的诗,若世道没有大变化,很难得势。”的确,诗与世道的冲突显而易见,而较量就是这样开始的。诗歌的严肃性与人的严肃性是一致的,我渐渐发现,表面文质彬彬的振开,竟是一个不畏强权风险、勇担责任的人,这是原来在四中六斋不曾看出的。《今天》的出现也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仍在继续。
2007年,在香港见到振开,他居然背出我三十五年前诗中的两句。嗨,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已经成为北岛,还能记住我的几句东西,在作诗这桩事业上,我也算满足了。
我1971年冬天在北京城里被震动的还有一种东西,那是更普遍些的青年人的一种精神涌动。我们院的刘羽家,原来也是个文化青年窝,我饭前便后随意去那里坐着,尤其看到门前自行车多的时候。在刘羽的小屋,我碰到不少人,有绘画、音乐、文学各路人马,有时一屋子人,煤炉子再加抽烟,乌烟瘴气。他们谈的都是艺术,手拿洋书、画册,放的都是洋音乐。洋气,现在算不了什么,但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唤醒真灵魂的强大力量。其中饱满的人性赞颂,谁不向往?
“继续革命”让大家“忘我”、“自斗”,或者“他辱”或者“自辱”,在这种软刀子的折磨下,人们感到自由的、率真的、勇敢的人性具有无尚价值。后来发生的一切变化,其实都是从人性的突破开始,而所有做出奋争、启蒙贡献的人,无不具有人格的独立精神。革命幻象在觉醒的人性面前,越来越黯淡。这是我记忆中的七十年代的主题。
我的“发小”邻居刘羽,在许多方面未必强悍,但他的价值观、他的善解人意、他对文化人的强烈兴趣(有些人对文化感兴趣,有些人对文化人感兴趣)、他的热心,令他成为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不能没有的、无法忘记的朋友。北岛、徐晓都写过回忆刘羽的文章。刘羽1965年中学毕业,没上成大学,在北京无线电三厂当机修工。虽然当工人,但心里崇尚的完全是知识分子的一套。他冬天穿中式棉袄,戴最小的像章,家里有古琴,有《十三经注疏》,有高档音响,常备咖啡,他的红砖小屋布置得也很有情调。
刘羽可以算是都市文化生态的典型人物,他骑着一辆倒论闸自行车,在北京四城穿梭,织成一个网络,联结了“地下”的不少文化奇人。聂绀驽与刘羽在山西共过牢狱(所谓政治犯),关系不一般。刘羽结婚,老聂(刘羽总是这样称呼聂绀驽)亲手写了长幅对联。刘羽浅尝古琴,乃是缘自与古琴大师查阜西的交情。查老藏有古曲“一池波”,我们开刘羽的玩笑,说叫他弹成了“一锅粥”。刘羽年轻的朋友当然更多,他是沟通的专家。
我的中学同学,刘羽认识不少。因为刘羽,振开结识了芒克(外号猴子,取英语谐音)等人,后来办《今天》,成就大事。《今天》的几个人常到刘羽家来,我在那儿会过芒克、多多、舒婷、江河、彭刚等。除了这些诗人,美术、音乐、摄影、文学等各色真假豪杰,也常来刘羽的小屋聊天吃喝。对其中一些人来说,操弄艺术也许是假,但人文追求绝对是真,就像我写诗一样。刘羽小屋,偏居京城一隅,却为鱼龙巢穴。2003年,这里要拆掉旧院盖新楼,我特意到刘羽小屋前留了个影。小屋在七十年代京城文化史上是有“地位”的。
那时的聚会是一种享受,与现在的“派对”完全不同。聚会的夜晚无比美好,大家可以聊到深夜,有人可以睡在刘羽家。早晨,从刘羽家端脸盆出来洗脸的,不定是谁。我后来学地理,懂得地方场所的重要,讲事业、讲历史,不说地方,都是虚的。
刘羽有一种本事,与你谈话,很能对你的心思,尤其对你特别自珍的那些心思,所以很多人觉得刘羽是知己。刘羽体谅你的艰难,知道你的需要,为你的成就喝彩,谁不需要这样的朋友。后来,刘羽也成了振开、舒婷、多多要好的朋友。
刘羽关心过的人很多,但关心他的人却很少。也许,我们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2004年冬天,刘羽因肺癌去世,我们给他开了一个像样的告别会,我作告别会的主持人。除了北影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来的还有曹一凡、邵飞、徐金波、徐晓、赵振先等好友。后来得知,振开远在美国,也为刘羽点燃蜡烛。刘羽生前得到的太少,太少,我希望他的在天之灵此刻能有所宽慰。
1971年底,我在振开、刘羽那里感到北京城里的一股来头,于是奋笔给村里插队同学写信,说城里大变,城里同学在前进,我们在农村落伍了。都市生活,曾被我们插队的人甩在脑后,我们曾以为,这一代人生活的前沿已经转移到农村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我感到落伍的地方多了。从振开那儿知道了“灰皮书”,即内部政治读物。这些书封面是灰颜色,许多是对“社会主义阵营”政治形态的揭示,是一批“解冻”文献。看这些书,可以不睡觉,心跳不已。黄永玉比喻说,文革时人们被压,无处发泄,只好“到被窝里做几个怪脸”。读灰皮书,开始也是被窝活动。一方面,要有几分小心,另一方面,你必须连夜读完,后面有人排队等着呢。还有一类“黄皮书”,是文学类的内部读物。这些书,与大家更是心气相通,读时,更睡不着觉。这些书是体制内“漏”出来的,而一漏出来,就在社会上“流毒甚广”了。
想不起是什么契机,我们在71年那个冬天还把注意力转到了被冷落多年的大学教授们。比较一圈下来,只觉得这些人不言自高,有正经的知识,有端正的人格。陈捷父母都是西南联大的,通过他们的关系,我们拜访了一些教授。
哲学家郑昕是我们拜访的头一位教授,他住北大燕南园,屋内气氛沉重黑暗,正如深邃的哲学。当时谈的什么话全忘了,但记得他号称中国的康德,作学术报告,听众要限制级别。
童诗白、郑敏夫妇,一个是清华电机系教授,一个是北师大外语系教师,早年双双留美。我们去他们家次数较多,顺着陈捷的口吻,称他们为童伯伯、郑阿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与陈捷、振开等人到他们家听李生生(音)弹钢琴。生生是小女生,父亲是清华数学系的老师,她弹的曲子是“黄河”。生生娇小的身形,合着壮丽的琴声,情景令人难忘。生生弹过琴,童伯伯又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拉了一会儿小提琴。时间晚了,郑阿姨端上红豆粥。不错,用现在的话说,那一回玩得是相当的“小资”。
我自己后来与郑阿姨见面较多,很谈得来。毫无疑问,郑敏是才女,只要是她想说的东西,表述都很犀利,而她想说的,尽是新鲜想法。早听说她四十年代写过诗,但正式知道他们叫“九叶诗人”,是在北岛等人带动的当代诗歌运动兴起以后。在新诗潮中,汇集四十年代优秀诗作的《九叶集》出版(1981年),郑阿姨送了我一本。郑阿姨的女儿童慰,也是诗人。用振开当时的话说,童慰是很纯的女生。
我们那时拜访教授,与其说是对知识的追求,不如说是对知识人的好奇与崇敬。当“火红”退色的时候,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旧”知识分子,却渐渐显出特有的光彩。
71年底、72年初,在北京城里的一番活动,让我心潮大变。农村的事情未及弄懂,城里的新局面已经展开(虽然整人政治还在)。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转向城市新文化,这个变化,往深里说,往大了说,是农村(农民)引领中国历史的时代的彻底结束。我当然只是跟着感觉走,凭的不是社会理性,而是对人性的识别。我后来明白,自己教书也好,做研究也好,社会关注也好,其实都属于人文这一翼。
感谢邓小平搞了一次“回潮”,1972年北大到土左旗招生,有9个名额只要北京知青。我上了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是工农兵学员。我们这批学生,在后来“批邓”时,被称作“回潮学生”。进了大学,仍然是两重生活,一套官府体制,一套制外心情,身在体制心在外。我们与老师接触,也有两套方式,一套为体制内的形式,另一套是体制外的真情。关于这种特殊友情,在我们考古专业,可以看张承志对俞伟超老师的回忆。还是那句话,体制外的精神生活太重要了。体制每成为“高压锅”、“×家店”,而体制外则永远是蓬勃自由的原野。
71年、72年,这才是开始,七十年代的惊天大事还有许多。我们每一个从七十年代过来的人,想必都会拿出厚厚的一摞回忆。回忆是单纯的怀旧吗?对个人来说,就是,但对于一个群体来说,可能有更多一些的东西。有人说过:“回忆和期待是一样的。”
唐晓峰: 1948年生,辽宁海城人。1968年到内蒙古插队。1972-1975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毕业后到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室工作。1978 年复入北大,为历史地理研究生,后留校工作。1986年秋赴美国希拉丘兹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地理系留学,1994年获博士学位。1995年返回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系(院)任教,至今。主要从事城市历史地理、中国先秦历史地理、地理学思想史方面的研究。研究主要区域为华北地区,曾多次到山西、陕西、内蒙古地区进行野外考察。
骊歌清酒忆旧时
发布: 2008…11…01 11:21 | 作者: 赵越胜
一
那是七二年暮春的五月,街头正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刚从怀柔山中回京轮休,就接到了萍萍的电话,说有个人挺有意思,你来见见吧。傍晚,唐克就背着他的吉他到南锣鼓巷149号来了。
萍萍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百十米的距离抬脚就到。萍萍是师大女附中的才女,高挑的身材,妍丽的容貌,在我这个青涩少年的眼中,是幽居深谷的佳人偶落尘寰。她的声音好听,清脆中带着难得的胸音,歌喉宛妙。以她的才识风貌,天生一个沙龙女主人。所以她家那个幽静小院常有各路人马聚会,说的都是中国以外、民国以前的雅事儿。
我那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萌动之时。虽然模样呆头呆脑,但心里满是普希金的浪漫、雨果的激情。萍萍大概看我“孺子可教”,又碍着老辈儿的面子,常常带我玩。这天她来电话约我去,我立刻就奔了“高台阶”(胡同里的老百姓管萍萍家的宅子叫高台阶)。萍萍家当庭一颗大核桃树,繁枝厚叶,浓荫匝地,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我推门进院,见大树下立着一条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细腰长腿,面色白皙,眉峰外突,双眼下凹,阔额方脸,鼻梁高挺,细看有胡人相。此人长发披肩,一条细腿裤紧绷,屁股的轮廓清晰可见。照现在的说法是“性感”,按当时的看法,叫“流氓”。他左手扶在核桃树干上,右肩上挂着一把大吉他,古铜色的漆皮已经脱落。萍萍介绍说“他叫唐克,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我在工厂看惯了穿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工人师傅,乍一见这副行头打扮的人,颇觉惊讶,觉得有点像港台特务。唐克朝我一笑,他笑起来倒不像坏人,显得有点腼腆。
进客厅坐下,萍萍说:“唐克会好多你没听过的歌”。我很好奇,想听唐克唱,尤其是弹吉他唱歌的情形,只在小说里见过。唐克不忙弹唱,反问萍萍:“上次给你抄的歌,你学了吗?你来唱,我伴奏得了”。我这才知道此前他们已经对过几次歌。萍萍说:“你还是先唱几首吧”。唐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调弦。轻拨慢捻,随手给出几个琶音,流泉般的叮咚声就在屋里漾开了。调准音,他回头问萍萍唱哪一首,未等答话,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
明亮在街头,
独自对窗,
凝望夜空。
星星在闪耀,
我在流泪,
我在流泪没有人知道。
谁在唱啊?
远处轻风送来,
想念你的,
我爱唱的那一首歌”。
唐克的嗓音不算好,沙沙哑哑的,但有味道,而且音准极好。唱到高音处,梗起脖子,额头上青筋绷露,汗水涔涔,一副忘我的样子。眼睛只盯着左手的把位,动情处会轻轻摇头。这是什么歌啊!缠绵、忧郁,那么“资产阶级”!在他轻弹低唱之时,我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我们从小只听过毛主席语录歌,那些配了乐的杀伐之声。而这《蓝色的街灯》却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凭这歌声,我喜欢上了唐克。
但唐克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唱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