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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雨独立路-李光耀回忆录-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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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谈起我的思想如何转变之后,我开始自我审察,看看这种转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莫非是我在英国劳动阶层当中所受的种族歧视引起的?这些英国低层人士,包括男女巴士剪票员、商店女售货员和餐馆的女招待,加上我在汉普斯特德找房子时碰到的几个女房东。好几次,我到瑞士村地铁站附近接着“空房出租”牌子的房屋询问时,女房东一发觉我是华人,便说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后来,我为了避免再碰钉子,便先打电话告诉女房东说我的名字叫Lee,拼写起来是一个L加上两个e,但我是华人。如果她们不愿把房间租给华人,可以当场拒绝,兔去我登门询问的麻烦。
  我所碰到的英国上层社会人士,如剑桥大学和中殿法学协会的教授、导师、秘书和图书馆管理员,都很有教养,而且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只是有点拘谨。英国学生大体上都举止文雅,甚至很友善,一般都表现得很得体。当然,每一回碰到运动队伍争名次,或是大学的校队队员和替补队员争资格时,种族歧视便抬头了。亚洲学生几乎不可能加入板球、擞揽球或划船等主要的运动队伍;划船队是最受尊崇的。
  不过,如果说这一切都出于种族歧视,也不尽然。阶级制度也是症结所在。对我这个来自年轻而且富流动性的移民社会的人来说,这是另一种奇异现象。即使在白人学生当中,那些出身于著名公学的,也处在有利的地位。至于其他学生,他们之所以渴求学院的院旗,是因为将来可以把它列入履历表,而且可以作为未来干大事的垫脚石——任何学生只要具有划船校队队员的资格,未来的职业便有了保障。同样道理,一个学生如果当上剑桥学生联合会主席,便有助于成为工党或保守党选区的未来候选人,或是在这些政党的研究局谋得一职。
  要考最好的成绩
  我对这些额外的活动不感兴趣。我决定集中精力设法考到最好的成绩,因为一旦考到第一,我回新加坡时,情况就不同了。另一方面,我很渴望同工党的政治领袖接触,特别是同那些能够帮助我的人接触。我的愿望是早日结束英国的殖民统治,建立一个包括新加坡的独立的马来亚。工党比保守党较为同情英国殖民地的独立愿望。在我参加的集会中,英国保守党人仍然以低沉、圆润的声调,大谈“英王与帝国”。我也希望同将来可能在主要政党里头扮演重要角色的英国学生接触。在我日后同新加坡和马来亚的殖民当局纠缠不清时,这种联系自有好处。因此,我抱着浓厚的兴趣,开始研究英国的政治制度。
  英国的国会民主制度,似乎能发挥很好的作用。一场包括经济、社会和政治等方面的惊人革命,正在我眼前和平地展开。1945年5月,英国选民把丘吉尔和他的保守党推下台,虽然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英国争取到胜利。选民把艾德礼和工党拥上台,因为他们答应给英国带来历史上最深远的改革。艾德礼政府履行的纲领,目的在于创造一个福利国,负责照顾英国各阶层人士从生到死的福利。可是,反对党却没有提出强烈的抗议,也没有街头流血事件。只有保守党议员在国会和选区里就人们的负担能力这一课题展开辩论,声称改革应有所节制和按照常识办事时。才使用激烈的言语。这一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国民保健服务法案于1948年通过后不久,我到剑桥摄政街一家眼镜店领取所配的眼镜。我预料这副眼镜需要五六英镑。在柜台旁,眼镜店老板骄傲地对我说,我不需要付钱,并请我在一份表格上签名。我很高兴,心想,这样一个文明社会,确实能使人民过着优雅的生活。几个月后,我在牙科诊所也碰到同样的情形。至于学院的医生,他连请我在表格上签名也省了,因为我已经在他的病人记录簿里登记了。这又使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当然,我是英籍民,有权享受新制度给予的福利。不过,报上的消息说,许多法国人和其他欧陆人士也纷纷到英国看免费牙医。我想这未免太过分了。但当时法国人的确比英国人穷得多。我对英国人所进行的改革,深表钦佩。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制度本身的公平。英国政府创造的社会,使每一个人——不论贫富,也不论是属于上层、中层或下层阶级,都能有相当不错的生活水准。这期间物资仍然缺乏。战时开始实施的粮食衣物配给制度,一直延续到50年代中期才由保守党政府取消。但是,茶、糖、巧克力、牛油、肉类、熏肉和鸡蛋的配给,却取消不了。经济耐用的布料市面上有的是,价格也合理,只是非凭配给票购买不可。
  当时我年纪还轻,满怀理想,根本不了解政府的负担是何等沉重。更糟的是,在这么一个平均主义制度下,每一个人所感兴趣的,主要是他能够从共同资源中得到些什么东西,而不是他应该怎样工作,为共同资源做出贡献。其实,个人设法多赚钱,以改善生活条件,在人类进化史上,是进步的动力。我是到60年代掌管新加坡之后,才了解政府负担的沉重。小如弹丸的新加坡,比英国穷困得多,在想到要如何重新分配财富之前,我面对的挑战是如何开拓税源和创造财富。因此,当时根本无法谈论重新分配财富的问题。
  这期间,我从家书和英国报纸的零星消息中,得知新加坡眼看就要发生麻烦了。马来亚共产党正挑起工潮和引起社会不安。罢工罢市、政治骚乱时有所闻。到1948年6月,马共开始在内地射杀英籍树胶园主。马共游击队又回到森林里去,殖民地政府宣布马来亚进入“紧急状态”。而在公开的宪制舞台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政治力量,只有一些软弱无力、毫无骨气、受英文教育的领袖,他们巴不得顺应和讨好英国统治者。我深切感到在我这一代人回到新加坡的时候,我们必须填补这个政治舞台。我于是加人剑桥大学工党俱乐部,并经常参加他们的集会,特别是每逢星期五晚上,工党政府的部长到俱乐部畅谈该党向国会提出的各种纲领时,我一定出席。
  难得的教训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和变革的时代,也是民主社会主义发挥作用的时代。一切都显得那么开明。工党政府的卫生部长贝文以极端刻薄的言词,指保守党“连害虫也不如”后,便使国民保健服务法案在国会通过。工党也替地方当局兴建了许多房屋,以低廉的租金出租,它们是靠政府大量津贴,才能把租金压低的。工党也扩大福利的范围,以确保“安全网”能照顾到所有不足以应付最低生活需求的人家。对我来说,他们的最低生活需求,跟我记忆中新加坡被日本人搞得一穷二白之前的情况相比,简直是奢侈的享受。这是一个难得的教训,关系到如何确保社会公正的问题。
  我这一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到英国留学的新马学生,完全接受了工党政府的公平合理纲领。我们也很向往成熟的英国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宪制传统和容忍精神,使得权力和财富都在和平中进行基本的转移。我们把在英国所看到的一切,拿来同新加坡和马来亚比较。新马人民大多数没受教育。报纸软弱无力,对基本问题一概不理,只管报道重要人物的来来往往。所谓重要人物,多数是白人老板和周旋于他们之间的本地人。总之,新马的情况显得落后,前途未可乐观。
  …
  注:
  ①费边(Fabian)原是古罗马的将军,以使用迂回战术闻名。19世纪80年代在英国兴起的以温和改良手段实现社会主义的思潮,就称为费边主义。
  
  第十章 有个奋斗的目标
  现在我才知道,我已经引起新加坡政治部的注意。我的名字将列在他们的监视名单中,原因不外是我在马来亚大厦发表过一些反英反殖的演说。他们知道我不是在闹着玩,而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我想最好他们也知道,在宪制上我的行动是光明正大的,同时我和共产党没有联系,也不同情共产党的作为……
  这期间,我和芝讨论了两人在英国的生活,并着眼于未来。我们认为最好趁12月圣诞假期静悄悄地结婚,并严守秘密,料想如果向芝的父母亲征求意见,他们一定会很不高兴。格顿学院也未必会赞同;学院的学监就给我写过信,提醒我这一点。女皇奖学金当局也可能表示异议。但我们都是20多岁的人,已经成熟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的一个来自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朋友不知道我们的真正动机,把当地的一家小旅馆介绍给我们,认为那是欢度圣诞假期的理想地点。我们还可以到举世闻名的莎士比亚剧院观赏莎翁名剧。然而我们一到达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便把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当地的婚姻注册官,并在住上两个星期后,便依照手续结婚了。我们在前往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途中,曾在伦敦稍作停留,以便我到摄政街给芝买一枚白金的结婚戒指。回到剑桥以后,芝用一条项链把戒指挂在脖子上,而不是戴在手指上。
  尽管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们仍然一如往常地努力读书。我要确保自己能够达到参加第一阶段荣誉学位考试的程度。芝在应付第二年的课程时有点困难,恐怕要到第三年才能见曙光。1948年5月,考试又到来;6月,成绩在评议会大厦公布。我在第一阶段荣誉学位考试中获得一等成绩。芝在法科第二阶段资格考试中,获得二等成绩,她感到很失望。其实,她参加的不是荣誉学位考试,并非真正重要。我安慰她,然后两人决定到欧陆度假两星期。
  我们不想参加团体旅行,自己安排在巴黎逗留五天,再到瑞士逗留一星期,最后一站是威尼斯。
  巴黎到处积满污垢,阴沉一片,经过德国四年的占领,情形更糟。幸亏德军司令决定违抗希特勒的命令,撤退时没把整个城市摧毁。比起英国人来,法国人显得很穷。他们不像英国人那样自豪和有组织。巴黎的公共交通比伦敦差得多,双节长巴士看起来又古怪又笨拙,转弯时不容易操纵。交通一片混乱,司机的态度都很粗鲁。法国人在搭巴士或到商店柜台付款时,都不会像英国人那样排队。他们在车门口推推搡搡,上下车都乱挤一通,甚至他们在说“对不起,先生”时,也使劲把你推到一边。巴黎的地铁,票价比伦敦便宜许多。但在1948年那个时候,一般列车都很肮脏,通风设备又差,空气不新鲜。车上的乘客只顾自己,很少替别人着想。在伦敦,男士会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女士,年轻人也会让位给老年人。我离开巴黎时,心里对英国人更加敬佩。在社会准则和政府给人民提供设施方面,法国肯定比英国低几级;所谓设施就是人们现在所说的基础设施。
  然而对讲究吃的人来说,法国餐是顶呱呱的。牛排的滋味特别美,酱料也异常可口,葡萄酒更是第一流。即使是简单的凉拌菜,也蛮好吃,例如用又大又红又甜的番茄为料,加上少许橄榄油和酸醋拌成的那种,如果跟烤牛排和法国面包一道吃,味道再好不过。尤其是法国面包,比英国的松脆,好吃得多。我和芝都不想再吃英国的标准菜肴了。
  我们乘夜班火车从巴黎到日内瓦去。醒来时,只觉得空气很新鲜,气候凉爽。日内瓦真是个洁净无瑕的城市。街道上汽车很少,来往川行的有轨电车都很干净;鲜花正在灯柱的半中腰怒放(不知怎么浇水的)。我们下榻的布里斯托尔旅馆(战前这家旅馆的住客显然都是英国人),所有的床都铺上美丽的白被单,还有白桌布、白面包,食物更是美味可口,一切都干干净净,但是价钱一般比法国要贵。瑞士还是那么纯朴,战争既没使物资匮乏,也没带来污秽、阴沉的景象。
  我们从日内瓦往南走,到洛桑和卢加诺。我们越南下,所见的城市就越肮脏。从同行的游客口中,我们得知威尼斯很邋遢,到处散发着臭味。于是,我们决定退掉在威尼斯旅馆预订的客房,而在卢加诺多住几天。我们从一家收费较便宜的旅馆转到另一家叫“辉煌”的旅馆。这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有这么一次。我们在卢加诺痛痛快快地过了五天。每天面对着壮丽迷人的湖光山色,享受有效率和周到的服务,又有极合口味的食物,可以用一瓶不到10先令的纳夏特葡萄酒送下肚。接待处的职员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华人。我说:“是的,不过,我是从新加坡来的。”对方说:“啊,蒋介石。”他不晓得我和中国人之间的区别。我并不以蒋介石为荣,因为他被中国人民解放军逐出了中国大陆。其实我已料到欧洲人会一成不变地把我看成中国人。我们这几天所过的,依然是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假期,观光,漫步,吃,喝啤酒、葡萄酒和香滨。我发觉瑞士人很守纪律,做事能干有效,又很讲究实际,而且待人态度得体,礼貌周到,只是不够热情。他们不会要求你帮什么忙,反过来他们自己似乎也缺乏慷慨的本性。总之,他们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回到剑桥之后不久,弟弟金耀也从美国到英国来,跟我们在一起。他随身带着精美昂贵的尼龙丝袜、可以快速晾干的衬衫以及漂亮的行李——这一切都是在经济紧缩的英国买不到的。美国看来像个物产丰富的仙境,也像童话中溢流着牛乳和蜜糖的丰饶羊角。因此,我早年对美国的印象是,一个资源丰富、物质条件优越的社会。但是,我却跟英国人抱着同样的看法,认为美国人缺乏经古老文明熏陶的高雅素质。他们过于急功近利,过于鲁莽急躁,过于雄心勃勃,认为世界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10月,我们开始修读最后一年的课程。我们井井有条地做功课,并埋头苦读。上课听讲,撰写论文,做作业交给督导审阅,也到图书馆读书,或是在“哈里斯上尉的马厩”我租用的房间里温习功课。但是生活并非只是读书。有时在周末或傍晚,我会骑脚踏车到格顿去,芝就利用校工宿舍里的煤气灶煮些新加坡菜肴。我常常邀请杨邦孝和埃迪·巴克一起去。巴克也是莱佛士学院的同学,刚到英国修读法科。有时,我把一个星期配给的肉用咖喱煮了一次吃完。芝也用黄油面条、鸡肉(取代猪肉)和辣椒粉(取代生辣椒)炒“稞条”,吃起来也蛮可口。
  这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做了适当的调整,而且同有关各方也建立了良好的联系。我能够请剑桥大学一些第一流的法科督导辅导我,他们都是三一法学院的研究员;三一法学院是当时剑桥大学的主要法学院。第一年年底我考获一等成绩之后,就能够说服他们做我的督导,虽然当时我是菲茨威廉的学生。这些督导来自不同的背景。我最好的督导是特雷弗·托马斯,他心地很好,脑筋灵活,条理分明。
  我同几个英国学生结交,他们多数是剑桥大学工党俱乐部的活跃分子,后来在1950年的大选中,以工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竞选;其余的修读法学的各种分科,后来成为国际法、比较法和工业法的杰出教授。他们是一批聪明绝顶的青年,也是我的好同伴。
  1949年 2月,我代表剑桥大学到牛津大学参加模拟法庭的辩论会(正式辩论),主持法官是塞勒斯先生。其他见习律师似乎抓不到有关法律问题的细微点。我一抓住,塞勒斯先生脸上便露出笑容。他在裁判时,对我赞誉有加。但是,我没参加过剑桥学生联合会的任何辩论会。我认为这么早就道出心里话,是不明智之举。等我们返回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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