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6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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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间,李彬派一个人到北京公干,“顺便”给钟路琳捎来两箱土特产,是一种水果,据说是该县一家台资农业企业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叫“金果”。来人给钟路琳打电话,问钟的家庭住址,说要亲自送上门。钟路琳表示感谢,请对方回去后代向李县长致意,然后说:“东西就免了,不必麻烦。”
来客非常着急,“钟记者,我没法跟县长交代啊。”
钟路琳说没事,找时间她会替他向县长交代。
隔天,钟路琳到农业部去。她自己开车,过三元桥,经东三环北路,转农展馆南里。农业部新闻发言人近期发布的消息里,有一个发展生态农业的内容,钟路琳挺感兴趣,着手收集材料,打算做点文章。由于编辑室里的分工,钟路琳常跑农业部,跑得上下都熟,还谋到了一张车辆通行证,出人相当方便。
那一天钟路琳的事情办得挺顺,上午十一点,她把自己那辆别克倒出车位,开出农业部大院。出大门过门岗时,外边车多,她让自己的车插进车流,跟着车流缓缓前行。行进中随意一瞥,路旁一个人影一跳,让她猛地吃了一惊。
又是李彬。像广州那回一样,真是见鬼了。
那时钟路琳的车已经开过去了,她一边慢速前进,一边侧身看,确认无误,站在路边的那人肯定是李彬。这位县太爷独自一个,无所事事像根木棍似的插在国家一个大机关的大门近侧。天已显热,这李彬穿一件衬衫,非常不合时宜地扎着一条领带,像是准备在他站立的路头摆张主席台,坐上去做所谓重要讲话一般。被钟路琳发现时,这人嘴巴动个不停,正在努力咀嚼,他手上抓着个东西,看上去像是块烤地瓜。
钟路琳没法调头,她得跟着车流往前开。到了十字路口,她把车打向另一边,绕了一个圈,又转了回去。远远的,她看到李彬仍然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嘴巴停止咀嚼,东西已经吃完了。钟路琳估计自己绕这一圈可能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在这一圈行程里,她已经把有关事情琢磨了一番。她断定县长李彬又在耍一些小伎俩。这人肯定早就到北京了,给钟路琳打电话要送所谓“金果”的人可能是他的随员,那人奉命联络时,李彬可能就站在一边,他操纵指挥,却不露面,装出还远在数千里外他那块地盘上一样。显然这人不打算利用这个如此接近的机会向他那般“仰慕”的钟记者求爱,他不想让钟记者知道他在北京,他担心被猜出一些究竟。
钟路琳把车驶上人行道,做临时停车模样。她让车头拱向李彬站立之处,李彬没留意,头也不抬,侧身往一边让。钟路琳把方向盘一打又往他身上拱,县长大人恼了,一边往一旁跳一边瞪眼,“干什么!会不会开啊!”
这时他才发现车上坐着钟路琳。
“哈哈!哈!”他笑,意外之至。
“真是县长大人啊。”钟路琳说。
“冤家路窄,哈。”他自嘲,“让钟记者逮个正着。”
钟路琳打开驾驶室右边车门让他上车,把车开下人行道,像刚才那样绕行。
“进不去是不是?”她说,“我有通行证。”
李彬承认他是要到农业部找人。本来已经联系好了,今天一早他带着随员赶到这里,他们住的旅店在海淀区,隔得远,为了赶路连早饭都没吃上。不料所联系的那人上午却不在办公室,电话怎么挂都没人接,李彬和他的人不得其门而入,被挡在大街路头上,整整站了三个多小时。刚才李彬确实是在吃烤地瓜,是随员到外边搞来的,那年轻人又被李彬派去买烟,现在还没回来。
“你们北京不好玩。”县长大人感叹道,“连一口水都他妈喝不上。”
“你干吗还来?”钟路琳说,“在你们家作威作福不过瘾了?”
“我事业心强啊。”他笑道,“加上美丽的钟记者特别让人想念。”
“以为我是小孩?”
钟路琳让李彬别急着说话,仔细想好再说。撒谎的人都挺不容易的,他得把自己撒过的谎记牢,他还得努力圆他的谎,这是很需要功力的。
钟路琳把李彬带进农业部大院。在停车场把车停好,她取出一支烟给李彬,说:“公众场所禁烟,就在车里抽吧。”
李彬用打火机帮钟路琳点烟,再给自己点上。两人一声不吭,各自使劲。好一阵子,李彬狠狠吐出一个烟圈,啊了一声:“谢谢,你这烟真把我救了。”
他说他不骗人。他确实给钟路琳带了两箱“金果”,但是不想让钟路琳知道他到北京,因为钟路琳太聪明。他这次到北京,跑了国家发改委、商务部、林业总局、海洋渔业局、国土资源局、环境保护局,还有农业部,那窜来窜去的情形就跟外来人员流窜作案似的。以他这种边远县份小官,在首都作案确实挺难,今天上午不就这样?不得其门而入。他们在北京有一些具体事项要联系办理,有个项目要钱,有个项目需要立项,有个外资大项目的征地事项要报批,省里手续已经办妥,转报中央,他特地到北京来做一点工作,力争能早日办下来。
“什么事都办,不办的就一件:浅沙湾。”钟路琳说。
李彬笑,“坦白。这事也办。主要办这个。”
他说,钟记者料事如神,上次广州一会,他就知道瞒不了她。眼下他确实是千方百计大做手脚,要把浅沙湾那个填海造地项目重新启动。这个项目停工已经一段时间了,不能总这么丢着。当初工地出了些具体问题,群众有意见,新闻媒体和学者们就工程对海岸生态的影响提出质疑,上级领导做了重要批示,他们坚决执行上级要求,立刻暂停,这很有必要。由于该工程是重点项目,在当地可谓举足轻重,不能轻易放弃,因此从工程暂停时开始,他就一方面安排停工,一方面着手准备它的重新开始。所谓事在人为,找到问题的症结,提出合适的处理办法,扫清障碍,总能争取柳暗花明。这一段时间他们多方努力,采取措施处理好本县内部的问题,还通过多种途径加强向中央、省各有关部门及有关领导的汇报,就工程整改情况和下一步打算征求意见,力求得到理解和支持,尽可能周到。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努力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加上工程暂停已近半年,时过境迁,当初一些不利因素的影响已经减少,一些比较激烈的看法和言辞渐渐地也为人淡忘,几位关键领导的口气有了变化,转机好像正在到来。
“这些日子李县长真是辛苦了。”钟路琳说,“看得出来。”
李彬做恐怖状,“就你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
钟路琳说她是真话。当初李彬县长给她感觉何等气派,何等威风,现在怎么回事?到广州四处找人敬酒,上北京守在大院外干啃烤地瓜。李彬县长这种敬业精神真是快赶上焦裕禄了。但是是不是应当问一句,应当这么做吗?这样对吗?
“又是红树林,我知道。”李彬说,“放心,这个问题最重要,肯定要解决好。我有一多半心思全花在你那片破林子上,要不我上广州干什么?到北京干什么?”
他说,这次他们会做到两手抓。既填海造地,又有利于红树林的发展。钟路琳说她明白这话怎么说。在这里不能讲保护,因为海湾一填,那片红树林必死无疑。但是可以用所谓“发展”来糊弄世人,找一些理由,说明这边弄死一些,那边会长出一些,她估计李县长会如此表述。
“你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专业人员,类似鬼话当然骗不了我。”她说。
李彬笑道:“钟记者晚上有空没有?共进晚餐如何?”
钟路琳没回答。她问李彬找农业部谁?事先跟谁约了,到时候又找不到人了?李彬说了个名字。钟路琳当即用手机联系,不到一分钟就把那人找到。这是位副司长,姓陈,管钟路琳叫“小钟”,亲切有加,“小钟什么事?”
钟路琳问他是不是忘了件预约,让下边来汇报重要工作的一位县太爷在部大院外边的街头又饿又累干站了三个多小时?司长哎呀一声,说他想起来了。今天一早到部里就赶上一个小会,到现在还没进办公室呢。
“他认识你?找到你了?”司长问,“人现在在哪?”
钟路琳说这人现在就在大院里。司长说:“你让他赶紧上来,到我办公室。”
钟路琳把手机一关,对李彬说:“行了,你作案去吧。”
李彬跳下车,却不急着走,回头看着钟路琳,嘴里啧啧啧几声。
“听我说,帮帮忙。”他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怕你。”
“为什么不能放弃呢?”钟路琳问,“非弄死那些树吗?”
李彬苦笑,“这事挺复杂,你不清楚。”
“听说牵涉到乌纱帽,还有些经济原因,”钟路琳问,“是这样吧?”
李彬举起手,比了个抽烟的动作。
“吸烟有害健康,尼古丁不好,咱俩都知道。”他说,“为什么还抽呢?”
钟路琳没再多说。她告诉李彬,她晚上有事,恕不奉陪,她相信李彬可以找到满屋子的人跟他共进晚餐。另外她也不需要什么“金果”,县长想给谁给谁,不必多为她操心,不是因为她想当什么新闻职业道德标兵,是她觉得别扭。而后她发动车子,别克“轰”一声驶出停车位,她把李彬丢在一边就这么走了。
当晚,钟路琳在家里给女儿洗澡,刚把孩子的身子擦干,门铃“叮咚”一响。钟路琳把孩子抱到厅里沙发上坐好,跑过去开门,一拉铁门她就愣了。
不是丈夫回家,是不速之客上门。李彬。门边放着两箱水果。钟路琳住七楼,这幢楼没电梯。县长大人神通广大,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弄清了钟路琳家的住址,还亲自把两箱水果扛上楼来。
“不要别扭。跟你无关。我就走。”他连声声明,“这是给孩子吃的。孩子叫什么?可,可,可,可。”
他口吃起来。
可可坐在沙发上。她看着来客,脑袋歪在一边,口水从嘴角淌了下来。沙发旁是她的轮椅,还有她的小拐杖。
5
后来他们不时通一通电话,有时是李彬打过来,有时是钟路琳挂过去。他们在电话里谈的事比以前多了,通话的时间不知不觉悄悄延长。李彬不再管钟路琳叫“钟记者”,直呼其名,或者称“小钟”,挺亲切,类同于农业部陈司长等高级领导,其实他也不比钟路琳大多少。钟路
琳依然称李彬“县长”,官员们就这习惯,其他称谓反而别扭。他们经常讨论吸烟有害健康问题,李彬打听钟路琳是什么时候上瘾的,弄到现在非得三五才行?钟路琳告诉他是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心境痛切,没有香烟她不知道怎么过。李彬表示理解。他认为抽烟的种种恶果里。最恶劣的是怀孕妇女抽烟可能导致胎儿畸形。可可不是这种情况,钟路琳无罪。但是他建议钟路琳在家少抽,因为被动吸烟,对孩子同样不好。李彬向钟路琳介绍自己的戒烟故事,他最成功的一次戒烟是八个月,一支不碰,结果身体发胖,整整重了十五斤,走路都会气喘。他只好接着减肥,各种办法均试,效果不佳,最后重新抽烟。两个月后体重恢复正常。
钟路琳告诉李彬,她本来会留在母校读研究生,然后可能会留在教授身边工作,现在可能会是个副教授,带几个硕士生。当年读书时,她的成绩在系里排名第一,肯用功还特别会动脑筋,教授对她非常器重。但是她走了另外一条路,因为恋爱。她的男朋友是北京人,本校同级,在另一个系,他们在学校里好上了,难舍难分,毕业时她放弃自己的专业发展,跟男朋友去了北京。男朋友是干部家庭出身,有些办法,自己进了国家部门工作,安排她到新闻媒体当记者,工作很不错,收入很高,就是改了行,老师和同学都替她可惜,教授老说给她留着个博士生的位子,期待她回心转意再搞本行。她知道这早已变成一个梦了。单位里把海洋、农业、环保等方面的业务交给她,她早先的专业只在这个程度上聊有所用。一直到可可出生前,她的工作和生活都挺顺的,包括怀孕也都正常。她没想到孩子会早产,才六个来月,生下来时小得跟只猫一样。当时医生说这孩子恐怕活不了,她眼泪汪汪,只求医生救这孩子。可可在恒温箱里呆到满月,命保住了,却跟人家的孩子不一样,整个人软不拉塌,涎水四流,不像个样子。走遍首都各大医院儿科,诊断结果一致,就两个字:脑瘫。
“那就像天塌下来一样。”钟路琳说。
今年可可五岁。孩子非常漂亮,非常聪明,语言能力极强,什么都懂,可爱极了,但是不能正常行走,骨胳和肌肉发育不良,身子瘦小,腿脚畸形。孩子身体特别差,毛病特别多,五年怎么挺过来的,回头一想钟路琳还会发抖,往后会怎么样,更是想都不敢去想。丈夫为这孩子几乎精神崩溃,不是呆办公室,就是扎在几个朋友那里,一进家门就受不了。有一回孩子发高烧住院,接连几天温度降不下来,浑身抽搐,眼看不行了。医生让家长拿主意,丈夫目光炯炯看着钟路琳,钟路琳知道他的意思,知道自己眼皮一垂就可以一了百了,医院放弃抢救,可可结束痛苦,他们也可以摆脱噩运。但是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她想她是母亲,她不能这样。孩子又给救活了,用了最贵最好的药。从此丈夫更加默不作声。
李彬说:“其实你丈夫是对的。”
“所以我痛恨你们。”钟路琳说,“因为你们漠视生命。”
李彬说,钟路琳应当把动物跟植物区别开来,至少不要把一个孩子跟海边的一些树等同以观,这是两回事。李彬由此引伸,谈他们间的敏感话题。他告诉钟路琳,他们花了大笔资金,把钟路琳的教授和一批专家请到他们县去做课题研究,他们还从国家和省有关部门争取支持,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重新上马要做得无可挑剔,充满科技和可持续发展含量。钟路琳冷笑,说她明白李县长还是怕一个人,不管他在自己那块地盘怎么费劲涂抹可疑的科技油彩。
李彬笑,他说老天爷真他*的,怎么就弄出一个钟路琳专门跟他作对?其实他们不应当是对头,他们天生应当是一对嘛乙李彬的彬是个林字加三撇,钟路琳的琳是林字加三横一竖王,都依着一片林子,其区别不过一个在林子左边,一个在林子右边而已。他们是林子边的两只鸟,左边那只高贵,王,所以当记者,无冕之王。右边那只三撇有些歪斜,只好当县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应当在林子两边互相欢呼鸣唱才对。
他还给钟路琳解一个字,叫做“埭”。钟路琳说知道,“埭”就是从海里填造起来的陆地。沿海一带有不少地方以“埭”为名,如陈埭王埭,都是以往生活在海边的民众围海造地的成果。李彬说,也许今后浅沙湾将被人们以“李埭”名之,因为有一个叫李彬的人在此围出一片良田。两千多年前,秦朝时,有个同样叫李彬的人,父子两代在四川做官,他们修了一个著名水坝,引岷江水流灌成都平原,变四川盆地为天府之国,该水坝就是人们熟知的都江堰。李彬说他有“李彬情结”,今日之“李埭”规模可能不比当年之都江堰,在为民造福方面却也异曲同工。钟路琳说别吹,秦朝那个人叫李冰,冰雪的冰,跟你那个彬不是一个意思,人家于的也不像你那么可疑。李彬发笑,说美女通常智商不高,为什么偏偏钟记者这么不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