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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2004年第6期-第53章

小说: 2004年第6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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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读他的《阿兰布拉故事》就在阿兰布拉宫殿里。那里我浏览一过,印象里只有他甜腻的描写。我多少不以为然,因为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佬,我料他不会有真正的浪漫追求。其次他是十九世纪的外交官,我想他与穆斯林的文化是隔阂的。后来发觉他是一个摩尔人的、包括波阿布迪勒的辩护者;他对失败者的真挚打动了我。我更信任的是老希提的《阿拉伯通史》,但恰恰华盛顿·欧文处处与老希提声声呼应,在史料上和立场上都是如此。甚至他的散文记述里罗列了比希提还要详尽的资料,这使我不由地端正了态度。最近读他仍有新的感触,他在书的后半记录的一批阿兰布拉民间传说给人一个重要的启发:十五世纪以降,于格拉纳达流行的口头文学,从结构到主题,从语言到情调,虽然也有欧美的流传印记,但就本质而言,惟妙惟肖都宛如是《一千零一夜》的西班牙版。 
  我感到吃惊。他告诉我们:此间供人饕餮的唯美而已;在这座摩尔美女般的宫殿里,冥想、中魔、耽美,都是必由之路更是获得启蒙的手段。不仅如此,对创造了如此美境、又背负着如此厄运的人必须支持,因为这就是表达爱。 
  华盛顿·欧文来到的时候是十八世纪,且没有旅游的污染,当然风情浓郁得多。他的抒发在今天读来有如月下闻花,文字中流溢着他的陶醉: 
   
  从一个窗口哈奈拉丽菲花园的全景好像伸手可取。靠向另一扇窗户,则眼下林达拉哈庭园的大理石喷水,把它喷起的溶化的水晶碎末,撒向绿树覆盖的阳台。那一瞬心里会难过地懂了:回教徒们是多么的爱美啊。 
  地上是花。天上闪烁着星。哪一样更美呢?把水比喻成水晶的话,又怎样表现喷泉呢,难道该说它是闪亮在无云天空的满月么。 
  我如梦见般看到的,或许是远离人境的远村才有的。夜深时我来到阳台或宫殿的庭园,饱吸着南国清纯的空气。我秘密地梦想着、感动着、在离开了现实的旧生活中,忘我地度过着时间。天亮了,我钻回床铺,听着林达拉哈喷泉的私语渐渐睡去。 
  (P.86;90) 
   
  今天缺少的只是帷幕帐幔。当年幽居在哈莱姆(禁地)的女性们,应当就偎坐在这里,模仿科尔多瓦的遗风,吟咏着风花雪月的诗句。或是拨弄铮铮的吉他,曼声唱起南欧北非的歌曲。贴身是帐幔般的满壁雕花,俯首是缠绕脚下的清澈流水,窗外是葱茏滴翠的雪山风景。读者会在页页翻过之际感到妒忌,因为惟独华盛顿·欧文住进了阿兰布拉。谁不幻想也到那人间梦境居住一回呢?它被造的原因就是告诉人最好的居住可能。是的,它可能不是世上最壮观的宫殿——我知道在离开时人们会这样想——但它却是一处最舒服的宫殿。 
  一瞬间,我似乎摸到了摩尔人的思路。是的,他们的建筑目的是追求最大的美感和舒适,而不是最大的排场。首先,这座建筑要满足的是视觉;它要把雪山和森林、把绿树和流水都拢括到自己之内。建筑在这儿变了;它是心境的秘窟,是感知的道场——我恍然大悟、懵懂中捉住了线索:这才是宫殿;这是不求张扬炫耀只希图秘而不宣的、另一种以后宫奥深为主角的东方宫殿。 
  许多欧洲人都喜欢到这儿来,凭吊一番波阿布迪勒住过的牢房。毕竟,在这些魔法般的开间进深之中,演绎了一个王朝的悲喜荣辱,以及它凄惨的落幕。本来他们奔赴格拉纳达的时候怀着一丝潜意识:胜利的欧洲人乐意去东方的废墟凭吊,让自己获得俯瞰浪漫主义的满足感。但是他们在抵达之后发生了变化,华盛顿·欧文引导着他们,让优越感一层层剥落,让启示一点点实现。最后,他们不仅为发现的美折服,而且感到自己靠近了自然和朴素,靠近了一种对他人方式的诚恳。 
  华盛顿·欧文的成功原因是什么? 
  前年我在另一篇小文里写过: 
   
  他进行了——不仅是十九世纪文学的,而且是甜美的描写。他把历史、幻想、正义感和宿命论,都搅拌在一种幻惑的蜜糖里。虽然今日捧读它我不时对那些甜得发酸的语言忍俊不禁;但令我吃惊的是,若把它与实证主义的大师之作对照来读(比如我背囊中一直带着F·希提的《阿拉伯通史》),则会发现欧文在框架和细节两方面都功力不凡。 
  毕竟是观点经住了一百数十年的审视,细节处的浪漫笔法又催人泪下;还有,阿兰布拉宫那种魔法般的赞美、隐喻、甜美和隐秘,需要一个同样风格的细腻解释——我猜想,或许这就是华盛顿·欧文如此成功的原因。秘奥的居住,甜味的暗示,细腻的女性描写,与细腻的建筑风格的对应。 
  《谁是胜者》 
   
  但是,就如我们身处的这个东方讲究画龙点睛一样,如果阿兰布拉宫只是满满装饰着花纹浮雕、如果它只是蹲踞在雪山泉水自然中央,甚至如果它只是怀抱一段沧桑故事而再无他物——它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更不会被人列到排行榜上的第一。 
  这一笔的点睛,就是铭文浮雕中的“胜者”。 
  我有时独自暗想:在拥挤的观光客里,若是来了一些毫无阿拉伯语基础、甚至不知任何伊斯兰的皮毛、但又热望汲取真知的人,在这座宫殿里一游之后他们会得到怎样的收获。因为我在初访这座宫殿的时候,在许多方面都和他们一样。 
  不同之处只在于——在我仅学过几天的可怜阿语里,恰巧有几个单词,确切地说是一个名词和三个副词,被我从满壁的迷幻文字中认出了。 
   
  Wa—la galib,illa Allah 
  没有胜者,除了真主 
   
  我不能复述当我拉住人问、翻开本查、心和手都颤抖着,突然读懂了那句箴言的时候,浑身袭过的震动。后来写那篇《谁是胜者》时我曾经竭尽一试,但是写之前我就明白用笔墨为手段是徒劳的,无论是对含义还是对现场的实感。后来,已经不仅是在宫殿里,包括在远离了西班牙、包括在中国度世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冥冥中自己目击着一种象牙般的浮雕,随着光线明暗和境遇变移,它用优美的曲线,无声地向我说: 
   
  Wa—la galib,illa Allah 
  没有胜者,除了真主 
   
  我激动万分。我几乎想大喊出声,几乎想跳进水池。不仅因为我突兀地与它遭遇,而且为着我居然读懂了它。其实我的肚子里只有几十个单词,但不可思议的是就因此我看见了和懂了!这太巧了也太危险了,Wa是起誓词,la是否定词。Illa是一个穆斯林必知的副词,而Allah是无限的存在。我怎能想象自己能读懂这样的一句呢?我又怎能想象——我在全然不懂的情形下离开阿兰布拉呢?……黄土高原小村的夜读浮上心头,但那时谁敢料想今日的结果!……我恨不得扯住谁倾诉,但震颤嗫嚅不得话语。那是一次特殊的体验;它要求的不是解说而是自己攫取。需要视觉、经历,还有三个单词互相碰撞,才可能遇上这一刻的欣喜。而且不是对每一个人;若是正宗的阿拉伯人反而未必能获得我的感受,因为这个短句他们一定从童年就听得耳熟了。反之,若是个一张白纸的非穆斯林,突破自然和建筑的甜美暧昧之后再面l临这个短语——无疑那将是一项艰难功课。我为自己庆贺,体验已酷似奇迹。但我又只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旅人,能做的事,只是一遍遍地读着门上、梁上、窗上、廊上、石狮身上和天花顶上的它,在沉默的狂喜中,度过阿兰布拉的时光。 
  就这样我把最后一个单词也学了。确实galib是个并非重要的词汇,特别正值一个懦夫演出胜者的时代。但是若全世界都拒绝时代强加的结果,那也就意味着世界在等待着更合理的胜利。illa Allah,谁能究明这个含义无限的词汇?只有希望、只有和平、只有理想,也就是说,只有真主。我发现,每个欧洲游客都凝神端着无线解说器,他们的神情肃穆而专注。象牙般的四壁依然柔美,廊下的绿树仍旧葱茏。Wa—la galib,illa Allah……泉水淙淙地清脆响着,目光所及之处,浮雕的箴言展现着一道哲学或神学的考题——谁都知道它早已不限于伊斯兰教范畴——这时我理解了欧洲人为什么涌向这里。他们每个人都缓缓挪着步子,头部一动不动,他们沉浸在娓娓流入耳际的解说中,样子那么有趣。究竟什么是Allah?我猜他们正努力地思索着,调动着自己的宗教修养,企图解开道理中的难点。 
  Illa Allah,近似读音是:印兰拉。Ilia Allah,惟有真主。摩尔人在显示古老的本色,阿兰布拉在亮起它的眸子。真是这样,四顾横溢世上的不义,每个人都想说:从来就没有谁是胜利者。但究竟什么是Allah?我和他们摩肩并踵走在一起,我们都沉入了幻境,迎着包围的魅人境界。我甚至觉得也许他们会比穆斯林理解更深,因为这是一种一神论的世界认识。印兰拉,印兰拉,Wa—la galib,illa Allah,没有胜者,除了真主,这句话闪亮着,围绕着每一面墙壁和每一个角落。 
  让人羡慕的华盛顿·欧文当然也读懂了这句箴言。他正如他,在书中不仅热情地赞美,而且记录了这句铭文镌刻始末的,就是生在十九世纪的他。读了欧文的书以后人们知道,当征伐同类的阿尔·艾哈麦尔凯旋归来,在阿兰布拉宫门前受到人们欢呼的时候,这位常胜王心情黯然。他说,我怎么能算什么胜利者呢,要知道,没有胜者,除了真主!……他下令把这句话刻在宫殿里,作为纳赛尔王朝的座右铭。 
  而在堀田善稦的两本书里,我没有读到关于胜者铭文的段落。 
  我不太敢相信。 
  十数年时光孤注一掷,从巴斯克的小村到格拉纳达的阿尔巴辛,一连十几次住进西班牙,那样地倾倒于这个国度难道会不知道这句铭文?……若是真的就太可惜了。但字里行间的信息,又使我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同情。堀田善衔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不仅心怀正直,而且具有超人的敏感。 
  其实堀田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笔墨。除了他鬼使神差地描写了三个蒙面摩尔女子、入神地凝视她们悦耳的欢笑之外,他还这样捉摸自己的心境: 
   
  在科尔多瓦或格拉纳达,我发觉自己总是被某种淡淡的悲哀感觉控制着。那悲哀,我想也许由两方面的东西组成。 
  一是每逢一事,总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还有另一方面的感慨。无论从青春时代就与之相遇的西欧文明,还是形式上与之竞争的亚非等国所谓第三世界文明——对它们的关心,混合着自己内在的对美与艳的要求,这一切,难道要把留年六十的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么?…… 
   
  这样踌躇诉说的内衷,读着译着都很费力。但它掏出的一颗心,是真挚和鲜活的。“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他竟然这样剖白表露。在日本滞留时没有认识他真是遗憾。我理解他的每一个字,可惜在中国难得这样的朋友。在阿兰布拉的时间若是能与他共度,若是我们能谈谈对那句铭文的感受,该是多么好啊。 
   
  结束语 
   
  在2003年离开格拉纳达的前夕,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了。 
  又一次三个月的寻觅求学,一步步接近了尾声。我心里充满想留下一点纪念的欲望;不知该用图画、用文章,还是做一件什么事。 
  和Al Hamra的相遇,隔了四年又实现了一次。 
  天色阴郁,但裂着缝隙。雪白的云团和蓝净的晴空,露出在vega的滚滚铅云之间。我们奢侈地,又一回登上了阿兰布拉尽头的棱堡城 
头。美丽的内华达山低低地露出雪顶,背后的阿尔普哈拉斯群峰峥嵘。 
  讲清这次求学的体会并不容易。我对西班牙文物人员的修复作业和他们真真假假的手笔,如今是挑剔的。我很怕他们过度的主动,破坏了红宫的真实。这个原因使我重视华盛顿·欧文的作品,以及描绘阿兰布拉的一批十九世纪铜版画。但年代的标尺还是清晰的;在阿拉伯人营造宫殿的时代,罕见的美确实被创造了。 
  阿兰布拉,阿尔·罕姆拉,Al Hamra,它矗立在格拉纳达城的中央,统率着阿尔巴辛的窑洞,俯瞰着老城秘巷的市场(sogo)。它象征着一种文明的都市,它遥领马格里布和更远的东方。它的余韵至今在安达卢西亚飘扬不散,如血液一般潜伏于西班牙的身体之中。 
  但是,毕竟格拉纳达的一代繁华,无法与科尔多瓦那种照亮世界的贡献相比。令人神往的格拉纳达,它只是中世纪欧洲的一抹晚霞。黑夜就要降临了,穆斯林就要退回东方。在离开之前,他们给西班牙要留下怎样的告别礼物呢? 
  过去已经有过数不清的馈赠:从灌溉农业到一颗砂糖,从思想传统到一柄吉他。在农业、作物、工艺、语言、哲学、建筑……在一切有形无形的领域里,安达卢斯时代提升了整个西班牙的文明。如今它要离去了,它想留下一件可以触摸、如一篇别辞般的东西。 
  这就是阿兰布拉,它将陪伴未来的西班牙。 
  它不仅是第一摩尔遗迹,也是东方在欧洲的第一遗迹。精致的奢华遗产,如留下的一个标尺或符咒。人们都说,在军事中失败的摩尔,在文化上又赢得了胜利。确实,败者和胜者的界限是那么模糊,它们常常互相转换。 
  耳际的无线解说器在讲着最后的一段。 
  它动员每一个来客都发挥主观;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那么心里就能出现更壮观的阿兰布拉。而我只是记住了那句箴言。它是我旅行两海的结语,是我从安达卢斯——穆斯林欧洲带回的礼物。 
  一支旋律。从雪山到坡麓流淌不息。它与我们一起,在等着这一天的最后结束。紫红的火烧云燃遍了蓝空,这里呈现的伊斯兰,是辉煌灿烂的。我最后望着那句铭文,它高悬壁上,如谜如谶,漠视时间在脚下的流淌。我舍不得离开它。真的,它已经是世界穆斯林的、也是世界史的一个复杂情结。 
  最后几天我们去了周边。富饶湿润的vaga,留着城堡的石头孤山,还有背后升起的雪岭,我们把一个个在人的历史上留下了痕迹的地点逐个看过。我们想获得完整一些的格拉纳达印象;因为向西班牙告别的地方,向整个安达卢斯告别的地方,应该在这里,格拉纳达。 
  车驶离格拉纳达市区以后我们就攀住车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后面。道路像一条飞闪的带子,山脊上红褐色的阿兰布拉宫殿的影子,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田野、山脉、隔着的海,景物依然使人惊奇。车里响着一曲嘶哑的弗拉明戈,摩尔式的旋律回肠荡气。也许就是为了让人靠近真知——如此的地理和自然、还有历史和人心,才汇聚到了一起。 
  待到有了余裕的时候,我会再来这里小住。在阿尔巴辛找一个窑洞住下,再结识几个吉普赛或摩洛哥的朋友。去阿尔普哈拉斯远足,到萨洛布雷尼亚看海,吃遍每一种不同的橄榄,研究每一处宫殿的铭文。我想若从这儿观察世界,也许会获得有趣的视角。生活在这里非常接近魔幻,人会自比一个留下的摩尔。 
  终于我接近了堀田的心境。我也要怀着对世界的关心,哪怕身心疲惫,到自己最终被迷醉的地方去。这也是我天性中的、一直在内里鼓动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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