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局外人的对谈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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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才有毛泽东在大会上呼吁中央重视乡村,认为在那里有中共的力量,一旦发动起来,无坚不摧。但这还是没有引起中央的重视。当时最有活动能量的张国焘,也并没有响应。他只是在后来的回忆中,才承认毛的先见之明。就当时而言,中共似乎也没有别的领域可以大显身手。
C:中共最早进行的农运,应当是彭湃在陆海丰进行的吧。这是在国民党之外进行的。
Y:彭湃的农运,因为是最早的中共对农村社会的介入,所以有一定意义。除此之外,他的活动总体上是个农村里的某种改良性的权利结构的修正。我认为对中共的意义不大,因为他的活动并不是着眼于动员农民,太过局限于为农民排忧解难。当彭湃把眼光向上,而不是向下时,他和同伴们就同广东的政权发生冲突。注意,这个冲突是彭湃同政府的冲突,而不是农民同政府的冲突。这个同毛在湖南做的事,就根本地不同。你可以从中看到彭湃这个富家子弟与毛这种平民出身的叛逆者之间有多么不同的情怀。
C:这个地方我插几句。我也比较着意那些革命史上的人物的出身、教育、修养对他们的行为特征的影响。那种骨子里的东西是如何在革命活动中表达的。这个很有意思。
像彭湃这种人,我想在他内心深处,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人道主义的关怀吧。青少年时期,他是顺利还是贫困挫折,对革命者后来的行为有莫大的影响。彭湃参加中共,渴望共产革命,更多地是从人本的角度,一种类似终极关怀的角度接受革命理论,投身革命。而毛这种类型的人,则更多地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理解共产理论的。他那里,大概终极关怀这种东西就少了许多,甚至没有吧。对他而言,一切都是当下的。
后来中共党内,隐约呈现的专制主义倾向和自由主义倾向,向前追溯是可以找到这个不同的源头的。
Y:你恐怕还得加上一句。后者都出局了,只有前者才站住脚。
C:那当然了,这个没有办法。每念及此,不胜唏嘘。
Y:好吧。还是言归正传。中共在国民党内进行的农运是有多重性的。
开始的时候,是以陈炯明为中心。当时,农运讲习所是以广东农民学员为主的。在广东,国民党是执政党性质的。所以其革命党的色彩就比较弱。农运讲习所的内容就比较改良性质,比较温和。具体措施上比较多的是改善农民处境,提高乡村建设的水平。所以解放后,尽管宣传毛在这个讲习所的作为,但几乎不提讲习所讲些什么内容,因为这些内容实在同后来的乡村里的革命动员无关。
陈炯明很热衷于乡村政权的建设。所以,广东农运更多地在于改良。如减租减息,土地制度上没有动作。此时,中共的活动也就像个联合执政的政党组织。它基本上是在乡下做一些跟彭湃类似的事情。
随着北伐的准备和开拔,农运的中心向湖南转移。毛泽东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湖南。当中共人员远离国民党的大本营以后,毛泽东、易礼容这些人,就开始进行一些更加激进的试验。
湖南和广东乡村结构很不同,那些在广东进行的改良性质的东西,在湖南推不动。你不想新的办法你就无法在乡村立住。也就是讲,湖南乡村中似乎有一层更加厚实的壳,你得想法把它们打碎,才能搞你的农运。
这个时候,似乎湖南人骨子里的叛逆性和激烈的性格在起作用。湖南各地突然之间爆发了一场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乡村结构大解体,一场全新的革命样式横空出世。这个东西是如此的广泛和突如其来。
刚开始的时候,把中共也吓了一大跳,中共去点燃这个导火索时,他并没有想到导火索的那头怎么有这么大容量的火药呀。湖南农运从25年春天开始,到27年五月达到高峰。中间才两年时间,刚开始的时候,似乎还是很热闹,鼓舞人心的革命场面,但不到一年就开始失控了。当时湖南全省号称农会会员人数已有200多万人,这些农会很快就不仅夺了乡村基层自治组织的权,打碎了这个乡村基层结构,而且其力量猛烈的向上层结构喷发,各县的政权机构也被打掉,各地农会居然就开始行使行政和司法大权,这种局面一下子把全社会给震在那里了。毛及在湖南的同事们也给弄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以才有毛以中央大员的身份对湖南农运进行了考察了。这个考察报告的完整版本,这几年有所披露。那是有很多形象细致的描写。
描述这场农运的材料很多。总之,它表面上呈现的是血腥、混乱和丧失理智的疯狂,似乎完全失控了。当时党的领导人李立三为他父亲不要给打成土豪,给湖南农会写了信求情,结果没几天就把他父亲砍了头,那信根本没有起作用。这个李立三也毫无办法,只好不吭气。
当时主流社会大部分政治团体都是指责中共把湖南农运搞过火了,“糟得很”。当时,只有毛,透过那疯狂的混乱场面,看到了一种全新的乡村秩序,一个革命的秩序,一个只属于中共的社会动员秩序就要出现。他坚定地讲“好得很”。
那时,张国焘有次就“有土皆豪,有绅皆劣”责问毛泽东,毛哈哈大笑,并不做答。他根本就犯不上同这班人理论,因为他发现了他要进行的革命的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怎样去动员中国最广大的乡村力量,去打碎最广泛的所谓封建制度的基础,传统乡村秩序。他相信这中间蕴涵的力量绝非像浮萍一样在城里四处投机的各种政治团体和政客们所能比拟的。他相信他有机会从基础上掀翻整个社会,从而再造中国。他在1923年就有预感,现在湖南农运印证了他的感觉,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猛烈,他不说好才怪呢。
他在调查中发现,原来那个乡村结构貌似平静,只要有经过培训的农运干部进入乡村,发动最初几个农民(他们往往都是乡村中最为人所不齿的那种人物)冲击乡村富户,就可以引发一个连续的暴烈过程,卷入的人越来越多,类似物理上的那种链式反应,积累的冲击力越来越大,一下子就冲开了那层乡村治理的壳。
C:一个小小的初始扰动,引发一个链式反应,轰隆一声就炸开了。
我们是否可以做个乡村结构瓦解的模拟过程,先把传统乡村的结构力量做个大略的分布,一个当然是地主了,或者讲叫士绅。这个在湖南就比较多,有很多官僚家族在乡村,就是士绅了。一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再一个就是你讲的那种闲杂人等,走卒贩夫之类,这后一种人往往是游离在乡村结构主体之外的,参加不了任何意义上的村社治理。这些人不妨给个名称,叫乡村边缘力量。党史上曾经把他们叫做流氓无产者。在平静如常时,没有这个力量的发言地位,其实在农运之前,即便是湖南乡村也基本上是平静自足的。否则,就很难想象1915年夏天毛泽东和朋友肖子恺可以不带一文钱在湖南乡村“走透透”一个半月之久,说明当时湖南农村基本的秩序是存在的。但当农运干部进入乡村发动这个边缘力量斗绅士时,就变了。起先是斗几个绅士,有的村子大概也只有一个吧。很快就斗倒了,或是打死了,或是逃到县城、长沙、汉口、上海去了。然后斗谁呢?斗富农或中农,富农和中农人数比较多,如何斗的过呢?这里涉及到被冲击的人,富农或中农组织起来对抗的成本比较高,“搭便车”可以解释这个现象。比如讲边缘力量只占村子里的人的5%,他们只要在富农中找几个人出来,比如1%,用这5%斗那1%就没问题。由于士绅斗没了,乡村中原有的组织化资源就没有了,富农或是中农没有办法组织起来,于是1%肯定被斗败。因此富农或中农就会产生靠拢这5%的想法。于是大家就争相入农会,以便自己不成为被斗的对象。于是斗争就从少数几个人,逐步扩大到多数人斗少数人。如果这时,有个人或绅士家族反击,也组织反向斗争过程,更大规模的血腥屠杀就不可避免了。
你可以比较一下,在上海,由于有青红帮,所以中共领导的工人起义就不可能演变成社会两派冲突,最多只是党员领导工人直接冲击市政府,你是无法搞出“阶级对立条件下的阶级冲突的”。就是因为资本家及相关职员和技工是高度组织化的。同样你可以把这个过程同文革时,一个平静的单位内乱的过程比较一下。那一些最丑恶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了,贪婪、残忍、卑鄙等等就全出来了。这叫做“礼崩乐坏‘吧。
Y:确实,一般的人就吓坏了。但毛毕竟是大英雄嘛。他倒不怕,他似乎也胸有成竹,他对这个东西是不是有个本能体验在里头。他相信可以掌握住。以后的历史也证明,此类社会爆炸裂变的动乱,他总能做到收放自如。
C:当时呢?毛有没有考虑如何控制住这股爆发出来的力量呢?
Y:没有。或者更准确的讲,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湖南农运就失败了。你要知道时间的因素在里头。我们事后看历史往往舍弃掉了时间,只看逻辑的演进的过程。毛泽东是在27年1月,社会各界包括中共内部对此激烈辩论的情况下,才去乡村进行调查的,经过1个多月的调查,他开始向中央进行报告,坚决支持农运。几个月后,他就公开发表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已经是27年3月,那时,随后的5月就发生了马日事变,湖南农运就被打垮了。所以讲,从如此紧凑的时间节奏看,毛是来不及进行整合组织的。但是从考察报告的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到毛泽东根本就不为乡村的残暴混乱场面所动。所以,尽管报告中没有关于如何控制利用这股力量的办法,但毛是有信心找到办法的。
C:不管怎样,革命党人进行的社会动员,终归是有其革命目标的,结果那时的湖南农运不但没有促进这个目标,反倒是破坏了这个目标。
Y:这毕竟是中共第一次进行的有较大社会影响的社会动员。张国焘他们搞的二七大罢工同这场乡村动员的意义不能相比。但总起来讲,到马日事变,这个农运的时间并不长,中共从整体上讲,对农民运动如何进行,是相当无知的。这毕竟是中共的幼稚期嘛。
C:两年的湖南农运,也不能算短啊。这期间,中共的意识形态在其中有作用吗?农运同中共的意识形态目标有关吗?
Y:没有关系。意识形态的作用肯定也是微不足道的。你要知道,在这两年中发生的事情特别多,所以也就“呼”的一下子过去了。这期间,中共是用国民党的名义展开活动的,它当然就不能宣传它的意识形态,而且当时中共相当教条,遵照共产国际的标准说法,农运的性质是属于国民党的民主革命性质,不是共产主义性质的。所以这个意识形态你即便是宣传,也不会有什么作用。革命手段的丰富过程,往往同目标没有关系,但革命目标确实可以点化那些手段和方法。你看,农运的内容是如此丰富,但其中蕴含的社会革命的意义,却非得有一整套意识形态才能点穿。毛泽东就是这样来理解农运,并认为“好得很”。所以不是意识形态创造或是指导了那些方法和手段,而是那些手段和方法因为意识形态而变得有意味,最终演变成了历史。
其实,在20世纪初,还是有很多乡村暴动的,它们就象流星一样,悄无声息的划过中国的夜空,没有留下任何历史的踪迹。而其中很小的一股力量,井冈山上的小股土匪袁文才、王佐因为被整编到红军中,才在历史上留下来。这个我随后会专门讲到,这个意识形态是中共的革命具有一种区别一切自发的社会动乱的地方。
C:讲点主题之外的话,这个湖南农运为什么这么特殊呢?同时代的湖北,广东就没有这么激烈,当时国共两党的大部力量都在湖北广东啊。
Y:这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课题。湖南乡村同广东乡村在结构上有什么不同呢?后来山西,华北地区的乡村结构又同湖南有什么区别呢?这真是很吸引人的问题。北京有个学者好像叫于建荣吧,对当下湖南乡村有研究,但没有看到对比的研究。总之,今天我们在这里只能是猜测了。
再有一点,这个乡村结构被打破以后,破坏者并没有流窜到外乡去,他们就地组织起新的基层结构,他们改变了乡村传统的人际关系、邻里关系,进而改变了经济和政治关系,这是就地的乡村革命,同太平天国及其它农民起义完全不同,那些都是一路杀过去,最终打碎了原有的国家上层结构,所到之处,一片恐怖。但队伍一走,就恢复原状了,所以,农民起义只能改变朝代,改变不了乡村基层结构。
但中共搞的湖南农运则不同,它搞的是就地的革命,是在熟人社会里进行的残酷游戏。它把乡村基本组织方式给改变了,至少在湖南农运时,农会提供了另一种乡村组织方式的可能性。中共果然在十几年后给它广泛的推行起来。
C:我在想湖南农运的第一个案例是怎么出现的。现在这个方面的资料很少。
Y:没有这个方面的记录。这个现象的出现和普遍性是需要另外做一篇文章的。
问题是在广东没有出现,在湖南出现了。说明湖南农村里一定蕴含了一个相当大的势能吧。几个人进村子,找几个痞子,去抢,去打,就一下子形成两个对着打的集团。你看看,就湖南省委那十几个人透过几百个农会干部,就发动了200多万农民,进而影响了上千万人的乡村生活,这个革命杠杆的比例有多高。所以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动员。
在乡村的共同体的传统作用下,这种暴力的场面会造成一种你就必置身于其间,否则连命也不保的局面,这就是胁迫。于是参加的人就越来越多,被冲击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C:倒是,文革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那些造反派,战斗队就像农会。
Y:相似的是社会动员的过程。不相同的恰恰好就是被动员后的社会力量,在当时没有很好的组织化。
而文革时,毛是知道如何驾驭这个群众力量的。在湖南时,他还不会,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湖南农运很快就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除了国民革命军之外,湖南全省的政府机构几乎给全冲掉了。直接抓人就枪杀,发展到极端时,农会在长沙城里也大开杀戒。
这样一来,农运又给自己的敌人创造了被动动员的状况。当时湖南乡绅阶层及其关系人也开始进行动员,对抗农会。国民革命军军官大部分出身湖南乡绅家庭,他们决定在这两派的争斗中支持乡绅。
C:这也很像文革时,解放军支左。
Y:你很喜欢拿文革比。这是个省力气的思考方式呀。反正当时军队站到了农会的对立面。
军队的支持就成了决定性的东西。许克祥一团人进长沙,搞了马日事变。没几天功夫就打跨了农会,也是相当惨烈的恐怖镇压。湖南农会就一下子跨了,主要的农会干部都被杀了,能逃生的不多。因为都在乡村里进行的革命,大家彼此是熟悉的。那是个熟人社会里的杀人游戏,所以谁也跑不掉。你看后来中共早期干部里,出身湖南的农运的人不多,所以关于湖南农运兴起时的回忆也不多。倒是从毛的考察报告里可以看出些情形。
C:马日事变后,中共的力量又转向策动军队起义,弃农运于不顾。
Y:从马日事变到“八一”南昌起义,就那么几个月时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总括讲,就是国共彻底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