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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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是“建立一支规模虽然不大,但却有统一装备、第一流的、机动性强的武装力量”。谭熙鸿主编的《十年来之中国经济》(1948)记录道,当时“建设国防经济,发达国营工矿事业的呼声,遍于全国上下”。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一个新的名词“统制经济”出现了。它强调国家力量对经济的干预,优先发展军事工业和重工业,国营事业的扩张和整合速度大大加快。
1932年11月,洋务运动的仅存硕果之一、国内最大的航运企业轮船招商局再度收归国营。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在呈报行政院的报告中称:“兹与沪上各界领袖协商,均谓非借众力不足以恢复信用,非收回国营不足以根本规划。”
南京政府自成立以来就对私营化的招商局窥视已久。1927年11月,政府成立了招商局监督办公处,由交通部长王伯群亲任监督,“督促董事会自动改组,刷新整理,除弊固本,以尽扶持之责”。当时,招商局董事会的会长是李鸿章之孙李国杰,号称“皖省首富”,因为身份特殊,宋子文等人对其下手还是颇有忌惮。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李国杰请来同盟会的老会员赵铁桥担任公司的总办,赵铁桥在1907年就加入了同盟会,曾经被孙中山任命为中华革命党的四川支部长,是一个老资格的革命家。1930年7月24日晨,赵铁桥在上海招商局的总部大门口被刺客枪击,当场身中数枪,不治身亡,这一血腥事件在国内引起很大轰动。据称,实施暗杀的是当时人人闻之变色、连杜月笙都要花钱“孝敬”的“暗杀大王”王亚樵。然而王亚樵到底受谁所托,为何实施暗杀,动机一直不明。三个月后,国民党中央常务会议就作出决议,“招商局应收归国营,关于股权债务之处理,由该局整理委员会妥拟办法,呈请国民政府核定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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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32年,国事紧迫,招商局的收归很快提速。在很多人看来,战争时期,航运事业涉及军力运输等国防任务,收归国有已是题中之义。招商局国有化后,正式更名为国营招商局,隶属于交通部,取缔了董事会制度,成立理事会、监事会和总经理制度,一切经营重回国营体系。
在《招商局收归国营令》中,政府明确宣示,现有的私人股份将“由国家现款收回,以示优惠股东之意”。事实却是,中央银行为购买股权一共花了212。63万两白银,而招商局当时的账面资本就为840万两,实际资产远远高于此数。据《招商局史》记载,当时企业仅抵押给汇丰银行的五处房产就价值196万两,汉口等地的房产价值367万两,上海与武汉两埠局的资产合计2 336万两,加上江海轮船及其他资产,招商局的总资产超过5 000万两,扣除债务1 700多万两,实际资产为3 300万两。
也就是说,国民政府以不到1/10的价格收走了全国最大的航运企业。在过去的60年里,招商局几度公私易手,其产权轮回、经营者命运跌荡,堪称中国企业演化的一部“教科书”。
在一个强敌虎视的时期,一国之经济要欣欣向荣,是不可能的事情。“九一八”之后的中国便是如此。随着东三省沦丧、对日贸易萎缩、民众惊恐、消费低迷以及大量资金用于军事工业,中国经济出现了恐慌性动荡。
恐慌首先表现为债券市场的暴跌。在日军9月18日入侵东北的一周内,上海五种主要债券的平均市价急跌到票面值的60%以下,到12月,所有公债只有在低于票面值40%的条件下才能成交,跟战前的9月1日相比,它们的价值跌掉了一半。上海的银行家们在这次恐慌中损失几亿元,有两家银行因此倒闭。
1932年1月初,财政紧张的国民政府突然宣布停止支付所有政府债券的本息,这如同火上浇油,13日,上海各银行出现了挤兑情况。当时银行的储备金中,60%是现金,40%是保证债券,而且绝大多数是之前被认为一本万利、如今大大缩水的公债。挤兑一旦成为风潮,中国金融将瞬间崩盘。于是,在2月18日,政府与银行界展开谈判,宋子文提出“削减一半偿付、降低公债利率和延长还本期限”等三个建议,这三条等于把公债的偿付腰斩一半以上,四年前那个无比诱人的公债投资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可笑的骗局。银行家们欲哭无泪,如果接受宋子文的条件,损失可想而知,然而如果不接受,就可能被挤兑风潮淹死。无奈之下,银行家同意了这三个条件,不过他们也希望政府作出承诺,从此以后,这个条件一定不能再变更了,同时,四年内不得再发行新的公债。宋子文一口答应。后来的事实是,仅仅一年后,他的这个承诺就又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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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金融恐慌,最终以银行家付出惨重的损失而得以缓解,这是上海银行界遭遇的一次新的灾难。根据变更后的约定,宋子文每年可以减少8 000万…1亿元的公债偿付款项—在1932年,政府的年度总收入为6。83亿元,宋子文靠一个协议就“减少”了将近15%的支出。于是最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到年底,宋子文十分骄傲地宣布:“中华民国建立后二十一年中,政府第一次能够平衡它的预算。”在他讲话的同时,银行家们却只有苦笑而已,此消彼长,他们已经彻底丧失了与政府博弈的能力。
宋子文靠压榨他昔日的金融界朋友们所取得的财政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蒋介石顽固秉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在日军汹汹压境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先消灭江西的共产党部队,军费开支像一个无底洞一般越来越大。1932年秋季,他调集50多个师的兵力对江西、湖南和广东等地的共产党根据地实施第四次大“围剿”,谁料还是被击败。他自认“唯此次挫失,凄惨异常,实有生以来唯一之隐痛”。1933年5月,他集结100万兵力卷土重来,展开第五次大“围剿”。这一次,共产党领导人博古放弃了非常有效的运动战策略,而与国民党军队展开面对面的阵地战,红军遭受重大损失,中央苏区大部丧失,被迫于1934年10月向西进行“长征”。蒋介石调集军队,一路上围追堵截,必欲全歼而后快。中共中央在1935年1月的遵义会议上,把博古换下,之前被冷落的毛泽东重新掌握了领导权。在毛泽东的指挥下,红军转战十一个省,历经无比艰巨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最终钻出了蒋介石的包围圈,于1936年10月到达陕甘宁边界,建立了新的延安根据地。
在这场前后长达三年半的对共产党的“围剿”中,蒋介石政权遭到国内舆论的强烈反对,停止内战之声不绝于耳。早在1932年8月,全国商界就组成了一个“废止内战大同盟”,并在上海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大会。有将近500人参加,他们代表了全国72个商会、10个银行公会、9个钱业公会、104个同业行会,此外还有11个妇女联合会、11个同乡会、50个科学团体和42个工会组织。大会由上海企业家王晓籁担任主席,提出了“反对内战是中国人民自救之路”的口号。
对于宋子文来说,他不得不为蒋介石募集更多的军费,从第四次“围剿”开始,每月的军费开支就达到2 670万元,比预算中的1 500万元要多出一大截。因为宋子文已经承诺四年内不得再发公债,于是,钱只好从其他渠道去弄。唯一的办法是贷款,他一方面对银行家们的反内战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则千方百计地压迫他们把钱拿出来。在1933年度,他就贷款8 780万元,这相当于以往四个财政年度的总和,刚刚持平的财政又一下子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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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里,企业界仍然表现出了共济国难的觉悟。1933年1月,日军从东北进攻山海关,继而占领热河省,华北门户大开。当时在北方抗敌的是张学良的东北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正专心“剿共”的蒋介石根本无心支持东北军。2月中旬,北京和上海两地的银行家开会协商,决定暂时放弃不买公债的决定,向国民政府认购2 000万元的“爱国库券”,并且不需要政府以任何关税作保证。不过,他们唯一要求于宋子文的是,这笔钱必须“专用”于华北防务。
宋子文在这一时期也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他反对蒋介石的内战政策和对日本的软弱态度,日军入侵热河后,他带着支票飞到北方说服张学良坚决抵抗,并声称:“日军如来侵,我决以全国力量应付。”为了遏制日本势力,他在1933年5月提出了两个针对性的经济政策。一是大幅提高日本进口商品的税率,其中,棉库绸的税率提高800%,毛织品提高200%,纸品提高8%…20%,人造丝、鱼类、烟草和煤的税率也有大幅提高。在这个政策的影响下,短短半年内,日本相关商品的在华销售就降低了一半或2/3。这当然大大有利于国内的民族企业。二是倡议组建一个由英、美、法等国参与的国际协商委员会,对这些国家的在华投资提供更为优惠的政策。他的计谋是,刺激英美企业对中国的投资,从而增加日本侵华的国际阻力。宋子文的这两项建议受到国内企业界的广泛欢迎,尽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银行家们一再上宋子文的当,吃足了他出尔反尔的苦头,可是在整个国民政府的决策层里,他还是唯一的“朋友”。到10月份,银行家们再次放弃不买公债的决定,认购了6 000万元的关税库券,并再借给政府1 500万元。
可是,宋子文的反日、亲英美策略与蒋介石的既定想法显然格格不入,日本人更是对宋子文恨得牙痒痒。据《申报》的报道,1933年8月,宋子文访美返国,海轮在横滨中转,日本政府公开声称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不让他上岸。他们还想尽办法向国民政府施加压力,一定要把宋子文赶下台。10月25日,就在企业界认购了关税库券的半个多月后,宋子文被迫宣布辞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职务,公开理由是“健康不佳”。据胡汉民日后回忆,宋子文在私下对他说:“当财政部长和做蒋介石的狗差不多,从今以后,我要做人不再做狗了。”宋子文辞职后,上海的公债市场再次爆发恐慌,用《时事新报》在当时的报道描述是“垂直暴跌”。
在这部企业史上,宋子文是一个左右摇摆和难以定义的人,把他与前朝的盛宣怀放在一起比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正是两个时代的官商典范。宋子文对西方的经济制度非常熟悉,有时候表现得很开明,对企业家阶层十分理解和同情,有些西方观察家甚至认为他是国民党中的“资本主义灵魂”①。可同时,他又是专制经济制度的执行者,他高超的财政技巧实际上比强盗还有杀伤力。他反对暴力,拒绝用恐怖的方式管理财政,可是同时,他又往往是暴力集团最有效率的合作伙伴。他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爱国者,可同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私利摆在任何理性选择的第一位。他善于制定秩序,但他自己则每每置身于秩序之外。他的这些个性在日后将继续清晰地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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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用来接替国舅宋子文的,是他的连襟,山西人孔祥熙(1880…1967)。如果说,宋子文当年是因为性格上的怯弱而成了蒋介石的“狗”,那么,这个被称为 “哈哈孔”的票商后人则天生是一条“哈哈狗”。
孔祥熙的英文名是H。 H。 CONG,所以时人叫他“哈哈孔”。他常以笑面示人,看上去庸庸碌碌,哼哼哈哈,但实际上,他一手抓权,一手抓钱,游走于各派势力之间,实则精明到了骨子里。其敛财才能之高,堪称民国第一人,因此有“无孔不入”的“美誉”。他出生在山西太谷县一个小票商的家庭,自诩是孔子的75代裔孙,早年在基督教会的资助下赴美读书,先后在欧柏林大学和著名的耶鲁大学就学,获经济学硕士学位(他后来获得欧柏林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头衔,因此也被称为“孔博士”)。1914年,他追随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与宋氏三姐妹中的大姐宋霭龄结为夫妻,就此攀上高枝。他有天生的经商才干,以他的名字注册的祥记公司长期包销美孚石油在华北的总代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把老家山西所产铁砂出口美国,大获其利。秉承山西票商的传统,他还创办了裕华票号,并投资于陈光甫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28年3月,他被任命为工商部长。与宋子文和蒋介石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同,他铁了心死跟蒋介石。当初蒋介石向宋美龄苦追求婚,宋子文和宋庆龄曾表示反对,他则一力撮合。蒋介石被孙科等人赶下台那阵,他辞去部长职务,与之共进退,更是深得蒋介石欢心。1933年4月,他被任命为中央银行总裁。宋子文辞职后,他旋即接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两职,同时仍兼中央银行总裁。从此,他掌握中国财政金融大权长达11年之久,也是在这期间,他让自己成了全中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孔祥熙对蒋介石可谓亦步亦趋。当上财政部长后,他当即改变了宋子文坚持的反日政策。1934年7月3日,国民政府突然宣布一项大大有利于日本的新税则,一年多前被大幅调高的棉布、鱼类等商品的关税率一律下调,有的甚至还低于之前的水平。此外,国民政府还提高很多中国工业必需、主要由欧美国家提供的商品税率,其中,原棉提高43%,金属产品提高20%…25%,矿石类提高4%…55%,煤油提高28%。
这简直是一个亲痛仇快、臭不可闻的“狗屎政策”。中国银行研究部在当年的报告中便直率地认定,“这种新税率的根本目的不是发展或保护中国的工业,而是倒退到1933年之前奉行的歧视中国资本并阻挠其发展的方针上去”。在所涉及产业中,以民族资本最为集中的棉纺织业受害尤大,原棉关税的提高造成了中国工厂的采购成本大增,而从日本进口的棉成品则关税大降,这无疑让中国的纺织工业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从数据上看,“九一八”之后,在汹涌的抵制日货运动下,日本进口商品占中国总进口的比例逐年下降,到1933年已降到9。9%,可是在新税率执行后,这一比例竟又在三年后反弹上升到了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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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宋子文竭力主张减少军费开支不同—这也是他最让蒋介石恼火不已的地方—孔祥熙则无条件地支持蒋介石提出的任何一项财政预算,原本计划投资于经济项目的款项被大量地挪用。台湾学者王业键的观察是,“计划经过调整,首先考虑的是军事目标,强调经济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宣传”。
另外一个很不同的做法是,孔祥熙把企业家阶层全然排除在决策圈之外。宋子文时期曾经组建过一个40人的中国经济委员会,张公权、虞洽卿等10多位商界领袖受邀担任委员。孔祥熙上任后,这个委员会的决策机制完全变形。《国闻周报》曾经作过一个统计,从1933年10月到1934年3月的半年里,委员会没有开过一次会,而由孔祥熙等五个政府官员组成的常务委员会则开了八次会,企业家阶层被完全遗忘。
从1934年开始,中国经济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大萧条。
一切大的危机都是内外交困的结果,此次也不例外。内因是已经描述过的种种乱世景象,外因却非常奇特,竟然是受了“罗斯福新政”的影响。当时的中国人中知道罗斯福这个美国总统的大概不会超过500人,他却影响了至少5 000万人的生计。
美国经济从1929年的“黑色星期四”开始崩塌,其后四年惨不忍睹。1933年4月,富兰克林·D·罗斯福接替焦头烂额的胡佛担任美国总统。他以“看得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