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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跌荡一百年-第17章

小说: 跌荡一百年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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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
1937沉船与拯救(9)
    整个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只担负了90%以上的运输量,为报效国家,卢作孚只收取极为低廉的运费,兵工器材每吨只收30…37元,其他公物40元,民间器材也只收60…80多元一吨,而同时也在参与运输的外国轮船要收300…400元。民生的经营损失在400万元以上。在指挥运输的一个多月里,日夜不眠的卢作孚眼凹如洞,形同槁木。他对公司职工说:“我们要以事业报效国家,我们要以身尽瘁事业。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就本身职责,要努力去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据经济部调查,这次抢运进来的兵工厂和民营企业机器设备,每月可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飞机炸弹6 000枚,十字镐20多万把。
此次宜昌抢运的物资、人员,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总运量。在预定的40天内,他们奇迹般的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了2/3机器物资。又过了20天,当长江水位降到没法组织大规模运输时,沿江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废铁。
后来史家将卢作孚组织的这次“宜昌大撤退”称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① 民国作家徐盈在《中华民国实业人物志》中评价:“中国的敦刻尔克撤退的紧张程度与英国在敦刻尔克的撤退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艰苦些。”卢作孚也自认:“我们比敦刻尔克还要艰难得多。”他的勇敢得到了军人们的尊重,冯玉祥将军在写给卢作孚的一封信中称赞他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冯玉祥写道:“贵公司人才之多,事业之大,有功于抗战,均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万分。”
宜昌大撤退后,民生公司的船仍在抢运物资,作出了极大牺牲。整个抗战期间,民生船只运送出川的军队共计270。5万人,武器弹药等30多万吨。卢作孚不顾危险,常常亲临现场。1938年以来,民生有9只轮船被炸沉、6只被炸坏,包括最大的“民元轮”,船员共牺牲117人,伤残76人。
尽管招商局、虞洽卿、杜月笙和卢作孚使尽全力,可是因为失地实在太快,大多数工厂并没有来得及迁到四川内地。到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为止,除上海、武汉迁出304家工厂外,苏州、无锡、常州、南京、九江、芜湖、济南、郑州、广州、武昌、太原等地仅迁出42家工厂,青岛、石家庄、广州等地企业全部为敌所有。一直到1941年,各地内迁企业数总共为639家,约占当时全国工厂总数的15%。
自太平天国战乱后,尽管经历了改朝换代、军阀割据及蒋介石的北伐“剿共”等重大的政局变故,尽管中原大旱、长江黄河水祸时有发生,但是近80年来,中国并没有爆发全国性的、持久的战争。这个古老的国家从来有超强的伤口自我愈合能力,人们总是能够寻找到生活下去的办法和勇气。与曾国藩哀叹“吾日夜望死,忧见宗之陨”的时期相比,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不见了,共和政体和新的国家治理制度已经确立,洋人不再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天朝”的骄傲已经丧失,新的科学技术和人文观念每天都在不断地引进,摆脱了科举牢笼的青年人和知识分子开始用前所未有的视野和角度思考自己的国家。
1937沉船与拯救(10)
    在经济建设上,中国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家。据美国学者阿瑟·杨格在《1927年至1937年中国财政经济情况》一书中提供的数据:到1937年,全国拥有了近4 000家现代工厂、1万余公里铁路、11。6万公里公路、12条民航空运线路、8。9万公里的电话线和7。3万个邮政局。中国废除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还清了大部分外债,开始独立行使关税主权。中国基本形成了门类齐全、规模可观的重化工业和轻工业产业格局。南京政府还完成了币制改革,由一个“白银帝国”转型成了与国际接轨的金本位制国家。上海成为远东最繁荣的金融和商业城市,北京、广州和武汉都成为百万人口级的大都市。中国的棉稻麦也基本实现了自给,经济学家何廉说:“农业经济发展已步入‘起飞’之路”。中国还是外商投资最活跃的地区之一,据侯纪明在《外国投资与中国经济发展(1840…1937)》一书中的计算,到1937年,中国共吸引外资总额达25。6亿美元,在发展中国家里仅次于阿根廷和印度—缅甸—锡兰(在当时这是一个统一的英属殖民地)。
问题当然也是一大堆。在把皇帝拉下马后的第十六个年头,一党独大的中央政府又回来了。军人的势力过于庞大,中央财政被军事支出“绑架”。宪政改革的步伐十分缓慢,渐进式的改革思维总是被颠覆型的热血理念所淹没。曾经一度崛起的民营资本集团被强势的国营资本和官僚资本联盟打败。国民党与共产党因政治理念的决裂而形成了武装对抗的局面。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数以亿计的农民没有享受到任何现代化成果,国家的任何进步或动荡都好像与他们无关。而在城市里,新诞生的工人阶层饱受压榨,生活悲苦。在上海、广州等中心城市,黑社会是公开的“第二政府”。
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挫折感的年代,左翼作家茅盾在1933年出版了一本十分轰动的讲述上海商界和市民百态的长篇小说,书名就形象地定义了当时的时代特征:《子夜》。18年前领导了“五四运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回顾这段时期说:“平心说来,最近二十年是中国进步最速的时代。无论在知识上、道德上、国民精神上、国民人格上、社会风俗上、政治组织上、民族自信力上,这二十年的进步都可以说是超过以前的任何时代。这时期中自然也有不少怪现状的暴露、劣根性的表现;然而种种缺陷都不能灭损这二十年总进步的净盈余。”从来不会算金钱账的胡博士居然用上了“净盈余”这样的经济学名词,可见他的心里是拨拉了一会儿“算盘”的。
在1937年,西方人对中国的观感也与几十年前大大不同,而且表现得兴趣越来越浓。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女儿赛珍珠(Pearl。 S。 Buck)成了新的文学明星,她在一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原因是她创作了一部关于中国农村的小说《大地》。
1937沉船与拯救(11)
    赛珍珠的少女岁月是在江西庐山的一栋美式小木屋中度过的,她像一个中国人那样经历了好年景和可怕的饥馑,经历了血腥混乱的革命以及狂热且不切实际的改革。她在书中写道:“当我生活在中国人民当中的时候,是中国人民给了我最大的愉快和兴趣。当人们问我他们是何种人的时候,我回答不出。他们不是这或者那,他们仅仅是人民。我无法给他们下定义,正如我无法给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下定义一样。我与他们如此接近,曾与他们如此亲密地一起生活过,无法给他们下定义。”
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中国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巨人。日本侵华被西方舆论认定是一场他们不应该牵涉太深的“亚洲战争”。美国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神来,那时的它并不像20世纪中后期那样,乐于当一个事事插手的“世界警察”,罗斯福政府只是表示了一下遗憾和谴责。英、法两国不敢得罪已经与纳粹德国和意大利结为轴心联盟的日本,它们均做旁观状。西方世界对中日战争的立场转变将发生在整整两年之后,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同盟国需要在远东有一个并肩作战的盟友。
对中国局势一直比较关注的是美国《时代周刊》,这可能跟它的创办人亨利·卢斯出生在山东青岛有关。1937年1月的周刊第一次详细报道了正在崛起中的共产党力量。编辑在“编者按”中说:“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几乎完全是神秘的,将近10年的时间里,他们行踪不定,与蒋介石委员长的国民政府进行战斗。”向《时代周刊》提供这组报道的记者之一是埃德加·斯诺,他是极少数到延安采访了中共的外国记者。10月,他根据自己的采访手记,撰写并出版了十分畅销的《红星照耀中国》。《时代周刊》还第一次刊出了斯诺拍摄的毛泽东照片,这是一个头戴八角帽、神情沉重、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记者对他的介绍很简单:“毛是他的名字,他的头值25万美元。”在今后的70年里这家周刊将六次以这个东方政治家为封面人物,最后一次居然是在他去世了29年后的2005年。
到年底,《时代周刊》作出一个更有倾向性的决定,它将1937年的年度人物(Man of The Year)选定为蒋介石,而不是连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或新登基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主编们引用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一句话作为选择的理由,它听上去非常奇怪,充满了西方人的偏见:“中国近来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构成一个警告,更是一个最后的信号,即白种人的负担将由一个更愿意承担的日本接过去。白种人在远东的统治即将结束。”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沪上几乎所有知名的商贾大亨都星夜出逃避难,只有少数人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
1937沉船与拯救(12)
    年过七旬的虞洽卿没有走。他思量再三,决意留下。8月淞沪会战的时候,百万难民挤进弹丸之地的租界。虞洽卿再次担当“调解人”,他奔走呼号,发起成立上海难民救济协会,自任会长,英商迈克·诺登(Michael Norden)为副会长。该会设30余处收容点,按期支付代养金,先后收养难民8万余人,发放81期给养,共计970余万元。为了阻止日军西进,虞洽卿的轮船或被沉江或被征用,他全尽了一个公民的责任。日军占领上海后,对港口和海面进行全面封锁,全市陷入米荒。又是虞洽卿出面召集各行业公会开会,倡议成立上海平粜委员会。他恳请各公会先行垫款,以便购买南洋大米,保持物价平稳。为了避免运米轮船被日军击沉,他与意大利商人合开中意轮船公司,船挂意大利和中立国挪威、巴拿马国旗。所运大米均按市价7折出售,差额由各公会捐款补贴,平粜米共办30多期,被颂为善事。
也是在这段时间,各方政治力量角逐上海滩,像虞洽卿这样的老牌商界头面人物自然是被拉拢的对象,他又收到了夹有子弹的恐吓信。这是他继1911年的辛亥革命、1925年的“五卅运动”之后,第三次遭到政治势力的生命威胁。在诡异和动荡的乱世,企业家总是被要求选择立场。虞洽卿于1941年春离沪去了重庆。1945年4月26日,他因急性淋巴腺炎突发去世,弥留时遗嘱捐献黄金千两,“用以支持国民政府抗战”。虞氏殒后,国民党政府赠匾额一副,上书“输财报国”四字,此匾迄今仍悬于浙江省慈溪市东郊伏龙山下的虞洽卿故居。数十年后,虞氏事迹寂为人知,其老宅倒是因建筑精巧而成当地的“重点保护文物”,偶有游人踏春参观,仰见此匾,只当是一块称颂亡者的寻常俗物而已。
荣家兄弟决定一走一留。上海沦陷后,他们的生命面临危险,毕竟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是日本纺织和面粉企业在中国市场的最大敌人。两兄弟决定分担去留,较为温和、一直驻守无锡的荣德生到上海主持总务,大哥荣宗敬先离开躲避一下。
1938年1月4日深夜,荣宗敬从荣公馆的后门出走,乘上轿车疾驰在黄浦江边,在月色掩护下登上小火轮,悄悄逃往香港。一个月后,65岁的他因焦虑过度,导致脑溢血突发,不治而逝,临终遗言曰:“那些厂子,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你们好自为之,善自为之。”他的灵柩一直没有入土,直到1943年9月才下葬家乡无锡。战争期间,荣家在上海、江苏的所有面粉、棉纱工厂,除了租界内的申新二厂、九厂之外,或毁于战火,或被日本公司接管,或遭浪人砸毁,全无幸免。
此时,战火由北而南,沿东南海岸线残酷蔓延,这一线正是中国商业经济最为繁华之地。自1870年的洋务运动以来,这个国家所积蓄的商业财富几乎毁于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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