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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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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归根结底的无根据地,无人民。
  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一退再退,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毛主席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四平失守,在共产党队伍中引起的震动是空前的,巨大的。
  在这种震动中,相当一部分人动摇了,逃跑了,有的甚至叛变了。
  留下来的都是金子。他们使这支队伍更精粹,更锋锐了。
  共产党黑土地的天下,就是这些人金子般的脊梁撑起来的。
  “那小差开的呀”赵绪珍老人说:四平撤退后,走了42天到桦甸才站住脚。我们走,敌人追,我们丢,敌人站。看着要追上了,赶紧拐弯兜圈子,哪儿不好走往哪儿走。有的敌人跑到前边去了,也得赶紧绕圈子。飞机在头上撒传单,后边还有大喇叭喊:共军弟兄们,共产党完蛋了,你们别跟着白送命了,快投降吧。有时还唱歌,唱岳飞“精忠报国”什么的。哪个狂呀!现在讲这些像闹着玩儿,那时可真是不大行了,打也打不了,走也没劲了。
  党支部开会,号召党员和干部背两支枪,或两个背包。那时党员是秘密的,实际已没什么秘密了,和看背枪和背包的就知道了。这也挡不住跑。俘虏过来的跑,在东北扩大的跑,从关里来的也跑,党员也跑,干部也跑,有的跑回家了,有的当土匪了,有的投敌了。走到东丰北边,一天晚上跑22个,带走20支枪,28颗手榴弹,2200多发子弹。连长王信图,也带支20响跑了。师政委李伯秋见了我,说:小赵呀,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呀!
  老人说,这若是在平时,不撤职,也得撸你个茄子皮色,可那时都跑,无所谓了。虱子多不咬人,债多不愁人。当连长、指导员的,当时见面就问:你们今天又跑几个?
  10旅退到绥化进行整顿,枪毙三个逃兵,还有两个人陪斩。三声枪响后,有段对话:——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
  ——再跑怎么办?
  ——一样。
  ——和谁一样?
  ——和他们三个一样。
  四平撤退引起的逃亡波,持续了很久。
  6月25日,东北民主联军《自卫报》,刊登的《教育和巩固新战士的几点初步体会》中,有这样一段:老战士对新战士谈话时,不要夸大敌人的力量,应该多讲我军有利的地方。如一个战士在军人大会上承认错误时说:“我听老同志说四平打仗怎么厉害,伤亡多少人,我害怕了,所以想跑。”一个班长在班里说敌人炮火怎么凶,一炮弹打倒四五个,一个战士听后吓得晚饭都没吃,黄昏时就和另一个新战士逃跑了。
  新兵逃跑,主要是怕死。老兵和干部就不那么简单了。
  赵绪珍老人告诉我,王信图是山东老八路,打仗很勇敢。当时以为他投敌了,又觉得不大可能。1968年山东来人处调,才知道是跑回家了。23团2营副营长朱铁武,15岁参加新四军,枪林弹雨几十仗,退到西丰时,带着管理员和通信员投敌了。1949年解放上海被捉住,枪毙了。19团2连一个姓吴的班长,要拉几个人回家,回不去就投敌。枪毙时,面不改色。
  有人失望了:革命没头了。
  有人绝望了:万岁的是蒋介石了,坐天下的是国民党了。
  “东总”前指作战科长王继芳(47)的形象,颇像舞台、银幕和荧光屏上风靡一时的那种奶油小生。一副时装模特儿般的身材,一张白白净净、挺讨某些异性喜欢的脸。不过,其所作所为却大相径庭。
  5月18日夜,“东总”前指从梨树撤退前,发现王继芳不见了。大家也没当回事儿,以为他干什么去了,还等了一会儿。
  两天后,林彪觉出不大对劲儿了:这敌人怎么就跟着屁股追,而且这么大胆、放肆呢?
  就在民主联军从四平东北、西北和正北分三路撤退时,王继芳正迎着国民党走去。他可不是空手去的。从脑袋到挎包,都装着从实力统计到撤退计划之类杜聿明求之不得的情报。
  几天后,王继芳重返梨树,把房东那个面庞娇嫩、丰满漂亮的地主女儿领走了。个把月后,国民党在长春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还送他一顶“少将参议”的乌纱帽。
  他本是个红小鬼,在革命部队中长大的。也许是过旱撑起了超体力的负荷,他累了,又遇上个多情的女人,而且也早就该成个家了。这属人之常情。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好,你就走你的。也许是一时想不开,糊涂,动摇。这样的例子也不少。你仍可以和你所爱的人,去自食其力。这样,在后来的“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可能受审查,批判,戴上几顶帽子。若能挺住,今天也会重过人的生活。可他不,他旱就准备好了那么多“礼物”,临走还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他要用曾和他一铺炕上打呼噜,一口锅里搅马勺的战友的血,染自己的顶子,铺一条荣华富贵的前程。
  1949年秋天,二野在重庆把他抓住了。四野派架飞机把他载到武汉,审讯后枪毙了。据说,那个喝松花江水长大的白白胖胖的女人,一直跟着他,也没有什么政治背景,就是爱上了这个一副好衣服架子的男人。
  他害了那么多曾经和他一样的人,也害了自己,还害了一个女人。
  轻易不赞扬谁的林彪,曾赞扬“东总”情报部门:能顶得上一个主力纵队。
  一个王继芳能顶多少敌人呢?
  9月25日,东北局在《关于准备粉碎敌人进攻的指示》中说:必须立即严格审查干部战士的成份,坚决清洗坏人。(48)
  总参谋部原副总参谋长阎仲川老人,当时是“东总”作战科参谋。一下江南时,5师在靠山屯打了胜仗,林彪让他去了解情况,总结经验。还未赶到,敌人增援上来了,5师撤了,他被隔在敌后。5师没见到人,家里慌了神,以为又跑了一个。他带着两个骑兵通信员绕了一天一夜赶回来时,有人正在查他的档案。
  高秀成老人讲得更有意思:抚顺撤退后,营长高占会开小差了,带着管理员、通信班长和通信员跑了,骑我的马。营长开小差了,教导员有责任,这没说的。师里领导(老人是讲了姓名的)却非说我知道不可,是故意放走的。我和营长是老乡,关系也挺好,可他要跑谁知道呀!把我“下放”到铁岭一个兵站当站长。四平撤退那个乱劲,师找不到团,连找不到营。我那个兵站也没人管,大概认为我旱跑了。兵站加上一个宣传队,男男女女100多人,就一支枪。转哪转哪,也算老天爷照应,在东丰找到了部队。哪知道领导还是不放心。
  我这个人心里不存话,爱发个牢骚,爱发牢骚就是重点对象。撅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就坏在这张嘴上了。
  让我到师里当秘书。就念4年书,“秘”字都认不大准,怎么当这个“秘书”?为的是放到领导眼皮底下好放心。还派个通信员监视,上街买盒烟也跟着我。
  那个通信员也不争气,他倒跑了。
  领导又说是我放走的,在柳河关我三个月,真能把死人气活了。闲着没事,我就敲门砸窗。领导来了,说你是共产党员,要经得起“考验”。我说我没法经受这种考验,我不能把他们的觉悟都教育提高到中央委员那水平上。
  某军副政委刘学友老人,1947年入伍后,就在北安军政大学读书。毕业后到哈尔滨,还没分配工作,先搞“内部清理”。会几句日本话的,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关起来先打一顿。他那个区队抓起1/10,最后又把抓人的人都抓起来了。
  把这些都归咎于王继芳,是不公正的。
  很多老人讲了很多关于“内部清理”的事情。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员来谈话”,一些被特派员找去谈话就没影了,也不知为的什么。当过特派员的老人,讲起来也直摇头叹气。
  陈世勋老人说,1937年微山湖西“肃托”,杀了300多人。哪来那么多“托派”呀!用电话线把大拇指和大脚指捆上,摇电话机上电刑。受不了就招,招谁抓谁,招了就杀。大都是些参军不久的男女学生,平时敢说话,爱发点牢骚的。为了节省子弹,就用刺刀扎,女的朝阴道里扎……
  有的老人说,要打仗了,被关押的“敌人”都要求上战场经受“考验”。一些人就是想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什么滋味呀?命大的,没死了,回来再吊起来拷打,审问……
  一些人挨整,是因为开小差,投敌,或是被疑为要开小差要投敌。
  肺部至今还嵌块弹片的吕效荣老人,正好与此拧着劲儿。
  ——日本投降后,你为什么要搞暴动,不回家?后来那么多人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
  老人说,他当指导员的那个8连,185人全是本溪茨沟暴动的“特殊工人”。
  四平撤退前伤亡、逃亡1/3,进关时剩下20多个,全国解放就不到10个了。
  战争年代剩下的都是金子,信任又重用。1955年审干,这些人被拨拉出来过遍筛子,倒也没什么。到“文化大革命”就都成粪土了,翻来覆去问你留在革命队伍里想干什么?有个石子亮,是山西决死队的,暴动负责人之一,在广州一个区公安分局当局长,活活给打死了。留在部队的几个挺幸运,去农场喂猪养鸡种地。我们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办公室”,有那么多想干事,没事干,或是没正经事干的人,能不能再增加一个办公室,把党内军内历次“内部清理”的“战果”统计一下,看看从“AB团”,“托派”到“叛徒特务走资派”,究竟有多少?
  再研究探讨一下,其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夏天穿棉袄
  5月29日,林彪在给“周林陈并曹”(49)的电报中说:你们炮兵团的直属队,及一门榴弹炮,共五百人,其中大部分为革命的韩国人,另外有十余日本人,因未接你们撤退命令,在吉林附近被敌人机械化步兵追上,全部被俘……
  6月1日,彭真、罗荣桓和高岗在给“饶伍叶周(50)并中央”的电报中,说:我军自四平撤至公主岭附近时,敌以多路平行纵队各附汽车坦克向我追击,其受我抵抗之路则停止,而他路则进行包围,飞机进行放肆轰炸,故被割断我部队甚多,至今尚存数团,数个营,数个连,落在敌后面,尚不知去向……
  在梅河口南,中长路和沈吉路之间的三角地带,一支部队行踪这定,漫无边际地转悠着,从百花盛开的5月下旬,直转悠到一片浓绿的7月。
  看穿着是群叫花子,而且是“叫花子之最”。分不清什么颜色的棉衣,也不管袖口、膝盖或肩头什么地方,到处开花绽朵,和路边香气袭人的野花争妍斗艳。那脸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洗了,那头发、胡子也不知多长时间没理了。猛一见,就像从人类原始时代走来的一群野人。再看肩头还扛着枪,又分明像“胡子”。可在这方面见多识广的黑土地人,祖祖辈辈也没见过这样破衣烂衫,头发、胡子长了这样长的“胡子”呀!
  这是被阻隔在敌后的3师独立旅直属队和两个团。
  离休前为沈阳军区后勤部部长的石瑛老人,挺爱笑,笑得文雅,达观。也挺爱动感情,讲着讲着,脸色骤变,有时还骂两句,挺吓人。
  在东北野战军的师级干部中,他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讲,“是个走到哪里都要说了算的人”。他也确实能说了算,因为他有能力,又有魄力。
  可现在,独立旅政治部主任石瑛,只能带着他的部队像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独立旅原在大洼一带抗击71军。旅长兼政委吴信泉(离休前为军委炮兵副司令员),从苏北出发时身体就不好,这时终于累倒了。四平撤退前,林彪命令独立旅在这一带牵制、迷惑敌人,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老人说:当时,周保中、陈光在延边一带,3纵程世才在通化附近,邓华和吴法宪在八面城西北。开头都来电报,要独立旅去配合他们作战。我(输入者注:此处这个‘我’字似乎应为‘他’字)们是主力呀。都比我官大,都得听。这一头,那一头,有的是有敌人过不去,有的是走到半道情况变了,只在东丰打了一下。后来电池用光了,不能收发报了,清静了,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是不是可以归队了。实际上,周围都是敌人,也出不去了。部队忽啦啦往北一撤,地方政权哗啦啦全垮了。原来见面点头哈腰的地方干部,现在都不见了。
  我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那会闷得吓人,一人开口,大家都像炮炸膛。说黄克诚瞎指挥,说林彪只顾自己逃命,后来把矛头对准我:你还想把我们往哪儿瞎领呀!
  有怨气得让人放。你是领导,不冲你放冲谁放?下边干部战士不也一样冲他们放吗?放怨气是信得过你,也是逼你、将你。
  我先把前一阶段收到一些电报的有关段落念一遍,那意思是很明白的。然后说,大家东跑西颠很辛苦。7月天还穿着大棉袄,捂得要生蛆。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要挺住,要把部队带出去,一个人也不能丢!大家从苏北千辛万苦到东北,都是“老骨头”,是党的宝贝。现在不知道上级意图,上级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怎么办?请大家拿主张。如果商什么高招,那还得听我的。
  老人们都说,四平那一仗,若是把这些“老骨头”折腾光了,东北会怎样就不好说了。
  石瑛率队北上。到梅河口南山城镇找到个区政府,有日本人留下的旧电池。
  张口要几个,人家狮子大开口,让拿100支枪换。眼下是金子不如窝头的当口,100支就100支。
  电台“活了”,“东总”命令先拉到柳河。从柳河又横着向西插、晚上睡,白天走。一路走走打打,过了沈吉路、中长路,又过辽河和内蒙没有人烟的沙坨子,快到通辽时,遇上来接应他们的旅独立营。
  那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他们哭,独立营的也哭,战士哭,干部哭,首长哭,抱着哭。
  黄达宣老人说,到通辽时,棉裤成了棉裤衩子了,膝盖下边都挂飞了。
  郑绍华老人说,他的屁股露了出来。
  屁股露出来不要紧,因为大都都是夜间行军。主要是没鞋穿。在苏北不愁这个,这双刚上脚那双就来“慰问”了。闯关东到山东、河北境内,老乡也慰问了些。到东北可就苦了这双脚板了。3师来晚了,独立旅又在最后边,“日本财”一点没发到,老百姓又根本没有“慰问”的习惯。如今坐办公室,一双布鞋3年还好好的。那年月,两天急行军,大脚趾就出来“卖呆”了。
  穿戴还算好对付,最主要的是吃。
  吃粮给钱。钱是东北局印的票子。国民党没来时,老百姓就不大认这种票子。国民党来了,一看人家那穿戴和手里的家伙,土八路的钱就不叫钱了,更不用说现在打了败仗,让人家撵成这副模样了。物以人贵,钱也一样,后来连这样的“票子”也没有了,就写条子。没有纸,就从破窗纸和糊墙的报纸上撕一条。这件事没忘过,这是当年当八路的基本功。可这条子能不能用?什么时候能有用?别说老百姓,连写条子的人都不知道。
  以班为单位,自己解决肚子问题。弄到什么吃什么,弄不到就饿着。
  虱子可是一顿不落,一个个吃喝得膘肥体壮,光天化日之下在身上遨游。
  解开扣子,里面白花花一层,也分不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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