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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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响——天太冷,撞针冻住了。
里面枪响了。
一座烈士墓,一座纪念馆,矗立在海林镇东山上。
上面写着“特级侦察英椎”杨子荣的名字。
也写着被“大烟泡”捂往老林里的那些人的名字。也写着陷在沼泽地里的那些人的名字。也写着那些倒在草甸子里的人的名字,也写着在每次打“胡子”战斗中倒在黑土地上的人的名字。
杨子荣和他的战友的名字,写在黑土地每块有名和无名的墓碑上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
第15章 土八路进行曲
李兆节老人说,闯关东路过临沂和灞县见到砖瓦房,大家觉得了不起,苏北都是茅草屋,只有庙才是砖瓦结构。到义县见到一栋二层楼,更是啧啧称奇:这东北可真是个“花花世界”呀!第一次见到收音机也是在义县。这是个多大的人呀?怎麽钻进去的呢?无神论的八路军一时间竟有些迷信,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神仙鬼怪了,大家团团围着,想摆弄又不敢,说句话也怕把里面的人吓跑了。一个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巳,庄严、肃穆,又傻乎乎的。
土八路听收音机——神了。
张继璜老人说,他们到安东后住旅馆。那楼,楼梯,玻璃窗,暖气,满世界瞅甚麽都觉着稀罕。不知水龙头是甚麽,有人就摆弄,哗一声淌水了,吓得大叫,谁也不知道怎麽关。最感兴趣的是电灯,这个打着那个闭上,看不够,玩不够。有人凑上去点烟,怎麽点也点不着,有人气得一烟袋锅子敲碎了。
电灯泡点不着烟——士八路火了。
离休前是机械工业部农业机械总公司人事处副处长的王敏芝老人说,刚到东北,洗完衣服出去晾。见屋檐下扯着两条线,衣服往上一搭,就被击得跳起来。她看看那线,再看看周围,是甚麽蜇的呢?试探着伸出手,又挨了一下。和她一起的宋荷芬说,你一惊一炸的干甚麽?伸手帮她晾,“妈呀”一声,就喊“马蜂蜇死我了”。房东跑出来,那是电线呀,你们“过电”了。
土八路不认识电线——哪来的马蜂?
赵绪珍老人在辽阳赶上部队后,往往全是“洋房子”的一家日本医院里。战士们大小便找不到“茅房”,医院的人给指点,那便池是瓷砖砌的。有的瞅了好大一阵子,摇摇头走了,有的试巴着蹲上去,最终还是失去了勇气,跑到别处把事情结了。
土八路进厕所——不敢拉屎。
土八路这些土得掉渣儿的笑话,似乎于本章主题无关,现在,土八路在黑土地上有了家,还要置办“家具”,还要“人丁兴旺”。
土八路的办法,土得实在,土得精明,土得洋气。
“捡洋落”
在共产党的四个野战军中,四野人多枪多炮多,而且枪好炮好,别人没有的家伙它也有,是最阔气的。所以,电影剧本《大决战》中,毛泽东说了几遍:现在林彪壮得很哪。
开头也寒酸得够可以的了。
那些炮呀坦克呀,还有飞机甚麽的,是像捡破烂和收破烂那样捡来收来的。比之今天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小贩们,当年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就差没敲锣打鼓吆喝“破烂换钱”了。
延安炮校1千多人搬家来到关东,别说炮,连手枪都没带几支。
这倒不仅是因为《我东北现况通报》中,说了句“仓库”中有“大炮数千门”。其实这“大炮数千门”,实在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花了眼。而且,没弄出多少,“老大哥”就不让动了。
不过,东北有枪有炮,而且数量不少,、坦克、飞机都有,倒是真的。一库一库存放着。有些军人库修在大山里,日本人把劳工都杀了,谁也弄不清在甚麽地方。1987年兴安岭大山火,民间有传闻,说是当年小鬼子一座军火库爆炸引起的。
还有相当数量散落民间了。
共产党人的目光,主要就盯在这里。
黑土地人管这个叫“捡洋落”。
黑土地人可没少“捡洋落”。
“八·一五”后,关东到处都抢仓库。抢吃的,抢穿的,抢用的。
各地街头摊点上,摆的大都是军用品,从铺盖到穿戴,除了钢盔,甚麽都能买到。真有“捡洋落”发财的,也有倒霉的。有的在哄抢时被打死打伤了,有的扛着东西往回走又被抢了,人也打死了。“捡洋落”还有捡人的。一些走投无路的日本女人,就留在黑土地上当了媳妇。
也有抢军人的。主要是那些想当“胡子”的人。一般老百姓瞩目的,是汽车,大炮和飞机“轱轳”,卸下来安在大车上。飞机轮胎最抢手。儿时,笔者没少见过这种大车,跑得飞快,车老板的鞭子甩得格外响。那神气,就像今天大街上的豪华骄车赶超“上海”和北京吉普似的,王振奎老人说,三下江南之前,炮校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军火。
不光是炮校,各部队,各县区政府,都有收集任务。
老人说,他们走到哪问到哪。看到老乡车上有汽车、火炮和飞机“轱轳”,就追上去商量,买下来。再问日本人来过没有,附近打过仗没有,苏军和日军打过仗的地方都走遍了。各种火炮都有,大都残缺不全,就几门炮凑成一门炮。有的是打坏的,有的是故意破坏的,有的拆卸开扔到河里。“春砭骨头秋砭肉”,结着冰碴儿也跳下去摸呀找呀。战场上吃够了挨打的苦头,谁不盼着有自己的大炮呀。过去得到这些要拿命换,现在苦点累点算甚麽?在镜泊湖边,发现一座新坟前立块“战马之墓”的木牌,他们觉得奇怪,扒开一看,是门90野炮,拆开用油布包看,零件一个不少。日本人逃跑时说,“20年后再回来”。
炮校警卫连副连长周天才,一个人就搜集20多门,被命名为“搜炮英雄”。
不光是炮,甚麽都要。汽车、坦克、飞机的各种零件,都是宝贝,装在大车和爬犁上拉回去。
到1946年7月,共收集、拼凑了各种火炮700多门,坦克10多辆,编成八个炮兵团和一个战车大队。
土八路“捡洋落”发了洋财。
凭着这些日本“洋落”,共产党人没打收条,就把黑土地上的那些美国“洋落”,几乎全部没收了。
国民党曾大肆宣传,说这些都是苏联“洋落”:红军把日本军人库中的火炮送给土八路,临走又把自己的火炮留下一些。
确实有点苏联“洋落”。
黑龙江省萝北县武装部原副部长王永财,辽沈战役前是1纵队2师炮兵营4连3排长,4连4门105榴弹炮,就是“老大哥”给的,冬季攻势后装备上了。德国造,大概是在欧洲战场缴获的。1纵也就这4门。炮纵和其他纵队的老人,都说他们那儿没有这种“洋落”。
王永财老人说,国民党宣传共产党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换大炮,老百姓可害怕了,问多少大姑娘能换一门大炮。他们就把德文凿掉,说是缴获国民党的美国炮。其实老百姓也不认识是甚麽炮。那时谣言很多,也搞不清楚了。
“革命的兵贩子”
“觉悟的共产党员要自觉的当兵贩子,当革命的兵贩子是光荣的事”。
“九·一三”后,林彪的这句话受到批判。
其实,同样意思的话,在当年东北局和“东总”一些文件中也有的,其他领导也讲过,也都讲得理直气壮。不过,它完全可能是林彪的首创,所以归结到他头上是有道理的。或者是话以人贵,同样都说了,他是“东北王”,自然不同凡响。
16军分区闯关东后,所到之处卷起的“参军热”,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史上大概也是史无前冽的,国民党闯进来后,热的就是国民党了,不但有“参军热”,还有“军婚热”。这种热,在国民党占领长春后达到高潮。当时,很多长春人得到了“乘龙快婿”,并以自己的女婿是全套美国卡叽和罗斯福呢的新1军为最荣耀。
共产党就是另一种情景了。别说“娶媳妇”,“招女婿”,连有的“儿子”都跑了,有的乾脆改换门庭了。
可仗还要打,而打仗能没有兵吗?
在一段挺长的时间里,黑土地上确是有股“兵贩子”味道的。
某军原政委谭顺田老人说,在山东扩军容易。行军到了哪个村子,找几个能说会道,长得又文静一点的,上衣口袋插支钢笔,没笔杆光有笔帽也行,让老百姓瞅着像个洋学生就行,站到人多的地方就宣传。他17岁时就扩过军,人多不大敢讲话,就站那儿唱、唱《当兵歌》:
叫老乡你快去把兵当,
别叫日本鬼子来到咱家乡,
老婆孩子遭了殃你才把兵当。
你别说日本来了难找我,
你东藏西躲不当兵,
咱们亡了国看你还住哪里躲。
在东北再来这一套,其难度,就像把六十年代初期军人在列车上扫地送水,原封不动地搬到今天的列车上。
到甚麽山唱甚麽歌。
见到个人,琢磨一下,就上前套近乎。多大年纪了?家里几口人呀?都干甚麽呀?唠得差不多了,就问:你说八路好不好哇?
那还用问:好哇,八路好哇。
就说:八路好,你就当八路吧。
对方懵了:这……
就说:说八路好还不当八路,你这是甚麽意思?嗯?
故意沾边,沾边就赖。
光这麽赖也不行。有困难,只要力所能及,也真给解决。
郑绍华老人说,四平保卫战前,他往通辽东边钱家店扩两个兵,一个庙里的和尚,一个农民。那农民说家里老娘没吃的,一看,是真的。他赶辆马车,从地主家拉来满满一车高梁米给送去了,沈阳军区创作室作家李英杰,1947年参军时15岁。妻子和他同年入伍,只有12岁。50岁也要,行军能跟上就行。
白城子守备区后勤部原政委戚惠林说,拜泉县城有20多个“要饭花子”,也都弄来当兵了。
最难扩兵的是南满3纵和4纵。它们被国民党挤压在长白、临江、蒙江(今靖宁县)和抚松四个小县的狭窄地带,人烟稀少,想赖也赖不几个兵,于是就“长途贩运”,去北满和大连当“兵贩子”。
瞿文清老人去大连“贩”了一次。现任广州军区政委张宗先带队,当时是教导员。“贩”回来一个团,都是警察,以中队为单位,成建制带回来的。
当时大连号称“国际中心”,实际是共产党天下。警察中队长以上干部,都是民主联军派去的,瞿文清到金县公安分局,负责接两个中队。他在一个小屋里呆着,只与分局长和两个要带走的中队的中队长连系,也不上街,吃饭有人送。一是大连国民党特务多,二也不能让警察知道。当警察拿薪水,生活好,老婆孩子热炕头,都不想离家上前线。
第三天晚上集合,在一个大屋子里开会。进屋大门就落锁,外边把枪架起来,里面分局长开始动员。讲几句,有人就哭了。动员完了就换服装,换上便服就上汽车。十几辆汽车直开到黑石礁,下车上船,起锚离岸。
一些人骂骂咧咧的:也不是不去,凭甚麽不先吱个声?这不是糊弄人吗?俺走了,一家老小怎麽办?
中队长说: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有家小,我不也有家小吗?
情况比较好了,是在农民有了土地以后。
但也不是甚麽问题都解决了。
比起“越穷越革命”来,“越穷越当兵”显然要更接近历史真实些。
“当兵吃粮”,千百年来老祖宗就是这麽传下来的。人们在穷得活不下去时,就去用生命换碗饭吃。如今有了土地,讲良心的中国人中最讲良心的农民,把他们的感激化作了参军参战的热情。但在另一方面,土地也拴住了他们的心,共产党是理直气壮的,农民对共产党也是感恩戴德的,但土地更实在,更有魅力。他们本来没有甚麽奢望,他们只是农民,也只想做农民。而且战争越打越远,还能不能回家?何时才能回家?这对于世世代代在那方天地的士疙瘩里刨食吃的农民,实在是不轻松的。
一住不愿意披露姓名的老人,讲述了一段亲身经历的“光荣参军”。
黑土地特有的南北对面大炕上,挤挤匝匝坐了40多个农民。头上,太阳像个大火球,暑热从窗口一阵阵呼拥进来。灶间两只热气腾腾的大锅下,劈柴噼噼啪啪熊熊燃烧,炕面就像锅底一样烫。
几个工作队和农会干部站在地上,汗流满面地讲着:咱们穷人翻身了,翻身了不能忘本,要参军参战,这不光是报共产党的恩,也是保田保家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共产党不兴强迫,要向刚才那两个同志学习,自觉自愿……
头上烤着,屁股下烙着,两个农民实在受不了,就欠了欠身子。
农会干部立刻喊起来:自愿了一个!立即鼓掌,上前给戴上大红花。
有吃有喝,不批不斗,就是不能动窝,不能回家。
两天后,全部“自愿”了。
1948年10月21日,东北军区给“军委总政”的报告中,谈到扩军问题时,说:
动员时间短促……动员方式简单(强迫命令方式,相当普遍)。⑹同年9月7日,“林罗刘谭”⑺给毛主席的电报*中,有这样一段:
放松了运动方式之研究,采取了农会的压力,在改正成份的借口下,强制中农当兵,甚至照数摊派的方法。南满新兵入伍后,已开始发现有利用伪满时期躲劳工的方法来躲避参军的(用巴豆使生殖器发肿,伪装梅毒,及假装其他疾病或自伤等)。
同年6月30 日,东北军区司令部和政治部“致各军区并报军委”的电报”中,说:
中农在新战士中占百分之廿到廿五,在土改中被误斗者,占参军中农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以上,思想上与农会对立,对参军不满,有的企图向农会报复,并说贫雇农为自己保果实,他们参军是革自己的命。
“鬼子”、“国际友人”和“同志”
内战不仅使中国人民遭殃,也把一些日本人卷进来跟着受难。
侵华日军头号战犯冈村宁次在回忆录中说,到1946年6月,被俘日军被国民党留用达4万7千多人。被共产党留用的大都在东北,有1万人左右,其中3千人参加了民主联军。
当初,他们中一些人曾欣喜地注视着“皖南事变”,期望能演变成国共两党的全面冲突。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们却身不由己地成了这不共戴天的两大政治集团中某一方的成员,为他们曾经莫明其妙地仇恨过的“主义”,莫明其妙地战斗了。
一级战斗英雄,现任空军司令员王海的老师,关东军第2航空军第4飞行训练队队长林弥一郎,在凤城县被俘后,很快被送到沈阳,受到黑土地共产党两位最高领导人彭真、林彪的接见。
从兵工厂、到共产党的第一个战车大队和航空学校,在所有需要技术的地方,都能看到昔日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都受到礼遇。
1945年11月19H,箫华在《对日人处理政策》*中说:
“东北技术部门全握日人之手,我们建设新东北是离不开这些技术人员与工人。”
“对日各种技术人员加以招收和运用,生活上给予优待,改造思想为我服务,最近招收结果成绩颇佳。”
精明的共产党人,最清楚自己缺少的是甚麽。从开动此刻停在门口的汽车,到组建未来的空军,他们都离不开这些昨天的敌人。没有这些人,共产党人的战争机器上就会缺少许多齿轮,就会运转得不灵活,就要浇更多的鲜血。他们在生活上优待这些人,在技术上让这些人充当导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并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