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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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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导员牺牲了,副教导员吕效荣带人上,也被打在那儿了。前边趴着带突击连的副营长,也负了重伤。那血,一会儿就把水叽叽的雪浸红了。
  全营340人,打完仗算上炊事员不到150人。
  两个火力点敌人支撑不住了,出来投降。
  “我操你妈呀!”8连副连长操起机枪就是一梭子。
  枪被抢下了。副连长受了处分。
  血腥和尸臭。早已被岁月的风雨洗刷罄尽了。但战争的遗迹,在今天的四平清晰可见。
  英雄街有座“大破楼”,里面住着几户人家,还有个五保老人。那种弹痕累累的残破,一眼就能与被风雨剥蚀的残破区别开来。
  “四平”这个名字本来另有出处,一些四平人却那么自信,说是这里当年打了四次,才得名“四平”。并认为这个名字不吉利:叫个什么不好?叫个“四平”——不打四次能安稳平静吧?
  从民房到公共建筑,四次共打平了多少?这是很难说得清的。但四平平得不够,是不应置疑的。在“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的“文化大革命”中,四平是黑土地上打得最凶的城市之一(还因为它是战略要地吗?),有些当年幸存的建筑,又在武斗中打坏了……
    再死一次
  ——黑土地英雄谱之二
  四平有条“仁兴街”——那是为纪念倒在血城中的邓华纵队长1师师长马仁兴而命名的。
  辽源有座“树棠山”——那是为纪念3纵8师-位排长陈树棠而命名的。
  锦州有条“士英路”——那是为纪念2纵5师一位董存瑞式英雄梁士英而命名的。
  笔者看过几本黑土地英雄谱,仅一个3纵,命名的战斗英雄就有100多。
  还有那没有命名的。
  黄达宣老人说,1946年9月,独立旅1团攻打哈尔套。从偷袭未成就强攻。2连没冲进去倒下一片,1连冲进去了,占领一座大庙。敌人反冲击,你来我往打到下半夜,连长和两个排长都牺牲了。脚下都是尸体,黑灯瞎火也不知还剩多少人。墙外就是敌人。他一遍遍小声召集队伍:1连的都出来!1连的都出来!数了数,站到他身边的是7个人。打完仗再清点时,是18个。
  他没看,也没想看看当时都有谁没站出来。
  老人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英雄,没爬出来的也不能说“狗熊”。战争就是那么回事儿,再勇敢,再英雄,也可能有胆小、怕死的时候。谁都是爹妈养的,都是人。
  从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像战争那样,更能检验一个民族、一个政党、一个军队的优劣、强弱了。一个人也是如此。战争的雷电迅疾地铸造着伟烈的男子汉,也在顷刻间把王继芳之类的灵魂剥个清(精?)光。
  只是,应该怎样理解那种“两头冒尖”的部队和人呢?
  功臣思想严重,在脱离领导的途中,享乐腐化成风,骄横霸道,发生问题很多。㈠带队人不负责任,被带人不服从管理,由于带队人都是临时指定的,甚至指定警卫员(四纵),因此都是临时观点,弄得乱七八糟,有的中途就下车了,有的私自回家了等等。㈡卖公物捣买卖成了普遍现象,如九纵队卅四名学员中就有卅名卖过东西,别的纵队较多的有十纵廿七人,三纵廿四人,七纵廿人。㈢蛮横作风严重,如四纵有三个人打了老百姓,还有一人打了很小的孩子。一纵七人打车夫,二、四纵队缴车站执法战士的枪乱打执法队的枪,三纵对区政府人员发脾气,四纵队有大道上作障碍挡汽车拉他们,强迫要老百姓的拉粪车拉人,吊打退伍军人(因偷了他们一件东西)与通化县委吵嘴,强迫老百姓做饭,不给做就要捆,吓得老太太跪下磕头,八纵的大闹牡丹江戏园子,=九纵带队人廿六师参谋刘振江擅向肇东县政府要粮三百斤,又向九纵某科长要钱廿五万元,企图从中贪污粮食钱(查出后,将钱追回肇东县政府了)。④《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的这段话,说的是各纵队学员赴炮校学习途中的所作所为。
  既然被选送到炮校学习,就应该是思想好,文化也比较高的,因而也是比较文明的。
  1948年1月16日,谭政在《关于人民军队建军路线的报告》中说:XX师(即16师——笔者)是井冈山下来的。是红军的“老祖宗”,但部队非常不团结,上下不团结,官兵不团结,军民不团结,许多干部因此要离开部队,战斗力眼看着下降,那个部队所谓有三凶主义:对敌人凶,对老百姓凶,对自己同志凶。⑤怎么个凶法呢?用有的老人的话讲:打仗嗷嗷叫,像八路;抢战利品,打骂老百姓,就像土匪了。
  这种“三凶主义”的部队可不止一个16师。东北野战军中另一支“两头冒尖”,“野”得很的七纵,在攻打锦州老城时为了多捞资财和俘虏,兵力部署上不仅考虑怎样消灭敌人,还充分注意到不能让别的部队插进来。这样一支很能打的部队建国不久就被撤销番号,有的老人说就是因为另一头太冒尖了。
  八路军“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而国民党正规军却“对居民纪律颇好”,这与多少年来通过各种宣传工具进行的“传统教育”,是格格不入的,乍听简直有点令人难以容忍。
  没有根据地,“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辽沈战役期间,一些部队仍然“到一处吃一处,到一家吃一家,有的甚至连白条子都没开”⑥,也是可以理解的。实际上,历次农民起义,基本都是这样子。
  那时的共产党人,敢直面人生,也不讳疾忌医。
  共产党人就是这样发展强大起来的。
  “死一回了,够本了。”小说上这么说,老人们也这么说。
  但老人们还说:只有死过一回、几回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宝贵。
  还有老人说:什么叫打仗?打仗就是把脑袋摘下挂在腰上,一仗下来没了,就算“成功”了;摸摸还在,就说“又生一次”。特别是参加尖刀连、突击队,当爆破手,上去下来多少次,就等于生死多少次。现在人有文化,打仗前写遗书,我们那时“说遗话”,叫“再死一次”。有的还对老乡和知心的说:到时候把我弄回来呀,可别叫狼狗掳了。
  铁与血与火,把曲一战壕中人的灵与肉铸结在一起。战争在铸造生死与共的热情和献身精神的同时,也在铸造冷漠、残酷和野性。二者是统一的,统一于战胜敌人的目的,统一于塑造战争中人的独具的性格、感情和价值观念。
  在战争打响或即将打响的瞬间,一个初上战阵的士兵,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惊叫一声,掉头逃跑。一个正待同样动作的士兵,看到一个亲密的伙伴倒下了,可能立刻就红了眼睛扑上去撕杀。几仗下来,一个在家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可能对一个苦苦哀求的敌人伤兵无动于衷。一个再三教育别人不得虐待俘虏的连长、指导员,可能会把子弹连同咒骂一齐射向举起双手的对手。
  枪林弹雨中旷日持久的冲杀,耳膜饱受爆炸的冲击,眼睛因硝烟和疲劳而充血、疼痛,逐渐地听觉和视觉都模糊昏花了。味觉也丧失了,皮肤也变得粗厚、麻木了,神经也因过度紧张而迟钝了。当一个人整个反应组织都被揉搓得变形了时,他的行为就是正常状态下人难以理解的了。因为这时他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生活是大海,家庭是小岛。游啊,游啊,累了,就爬上小岛舒展一神经,歇息一下心灵和肉体。然后,再去搏击风浪。
  可他们不是“278团”,也不能去哈尔滨跳舞。而且,他们中有的还未到应该游向“大海”的年纪,有的则差不多应该在那“小岛”上抱孙子了。
  1948年1月24日,《东北野战军总部关于政治工作的综合报告》中,有这样一段:夏季战役后,干部中出现了一种右倾情绪,感觉战争残酷,死亡的威胁太大,认为革命有前途,个人无前途,想脱离前线到后方享乐。表现此种情绪的多为连排干部,但尚不普遍,不严重,现在注意克服。此外部份干部还有恐美的心理,怕原子弹,怕三次世界大战,怕国民党失败后美国直接出兵。因此顾虑战争的结束将遥遥无期。⑦以血肉之躯搏击铁火的连排干部和士兵,无论他们的生活曾经怎样得非人,无论他们还将面对怎样冷酷的人生,他们都是热爱生活和人生的。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大都20岁左右,30岁左右,正是人生的好时候。再没文化,再不浪漫蒂克,对明天也有追求和幻想。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用拖拉机种地的集体农庄”,到“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到最现实的一顿“猪肉炖粉条子”,或是更高级一点的“小鸡炖蘑菇”,他们都想享受一下。而且,除了母亲和亲姐妹,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还未亲近过任何女人。连每到驻地都进行的传统的宣传活动,也不准接触青年妇女。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需要女人和家了,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人,无论怎样软弱无能,也无论社会意识如何,当他面临死亡时,生命本身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可在这里能怎样呢?逃跑抓住可能被枪毙,跑回家去也可能被“动员”回来。都是五尺高汉子,也实在叫人不耻。
  命运不能选择,危险和灾难不可预测。死亡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轻易得就像弯腰拣块石头。又因为他们特别能打,就经常被派去打硬仗,打恶仗。这是他们的光荣和骄傲,同时死亡的机会也就更多。
  于是,脾气就变得暴躁,凶悍而又野蛮。当然也免不了想入非非,有条件就想干点什么。拚命打一仗,死都了结了,不死差不多也能了结。
  可不能出大格。
  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
  四平保卫战期间,2纵一个管理员和女房东通奸。很多老乡求情,说这个女人一贯如此,“不怨这个八路”。不行,枪毙。
  沙岭战斗前,3纵7师一个侦察员强奸妇女。这是个抗战中立过大功的战士。团里尽其所能,做了口棺材,置办一桌饭菜。看过棺材吃饭。团长敬酒,政委敬酒,营长、连长依次敬酒。酒足饭饱,一声枪响。
  16师驻在阿城时,师部的三个警卫员强奸日本女人未遂。有人找师长说:都是孩子(最大的17岁,最小的15岁),好不容易从苏北来的,政治思想都挺好的,一时犯错误,罚劳役就行了。回答是三声枪响。
  (如此看来,高岗和黄永胜等玩女人,确是应该“保守机密,慎之又慎”的。)有的老人说,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又跨过鸭绿江再跨回来,很多战士都30多岁了,有的40多了。娶个媳妇,年纪相差悬殊,感情也比一般夫妻难处;从死人堆里爬出多少次的人,想的,说的,做的,都能和一般人一样吗?
  把“两头冒尖”紧紧(仅仅?)归结为战争的残酷,是难以使人接受的。但谁又能说与此无关呢?
  几乎每个老人都推荐几个老人,说他当年多么勇敢,英雄。慕名而去,有的说忘了,有的讲得味同嚼蜡。有的讲着讲着感情爆发了,“娘卖X的”和“妈个巴子”都来了,插句话都难。第二天接着谈,有的又味同嚼蜡了,或是又“忘”了。
  那经历太可怕了。他们不想刺激别人,自己也不想做恶梦。
  有老人给我读了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
  那些死了几次终于活下来的人,那些死几次终于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留在了黑土地的人,无论命名还是未命名,无论有名还是无名,都是英雄。
  无论生者还是逝者,像黄达宣老人那样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者,为大英雄。
  人之为人
  ——他们也有姓名之二
  淞沪抗战,87师和88师守卫庙行。双方杀得尸山血海。驻守南京的87师261旅要去增援,何应钦不准。官兵声泪俱下:日寇打进国内,怎叫我们袖手旁观啊!
  71军黑土地上连连败绩,可从淞沪抗战到南京、武汉保卫战,在国民党正面战场上,到处都飘扬着它的旗帜。
  1943年春,71师开进怒江峡谷,与缅北日军对峙。虐疾横行,饮食极劣,不到一个月,88师能站起来作战的只有一半人了。一半人也扼制了日军攻势。第二年反攻,远征军和驻印军将日军18师团、56师团全歼,21师团、33师团大部歼灭。日军凭借坚固工事和武士道精神,每座堡垒都战至最后一人。攻打龙陵老东坡时,88师用坑道作业迫近敌人,发起突击。白刃战,手榴弹战,枪托对打,扭跑翻滚。在指挥所观战的美国联络参谋组组长吴德上校,对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说:中国军队耐受困难的精神和作战的勇敢,都是世界上少见的。
  三战四平炮声隆隆,美国驻长春领事馆匆匆撤退,71军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四平。
  若是抗战,再打几座四平,再打出几座血城,71军将留芳百世。
  8年抗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今天打中国人,也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战争轮子滚动起来,玉石俱焚,天使和野兽共生。
  只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多的是天使,还是野兽?
  淞沪抗战,19路军漫街撒大豆。日军皮靴踏上就滑倒了,两旁大刀队齐出,滚瓜般砍脑袋。三战四平,71军如法炮制,在天桥上撤豆成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武士道的日本军人,服从天皇的意志。在四平顽强抗击的71军,服从蒋委员长的意志。生要服从这种意志,死也要服从这种意志——委员长为他的将军装备了“成仁”的“中正剑”。
  对日本人几乎不用思想。他们漂洋过海跑来杀人,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是野兽。对共产党也不用思想,蒋介石都替他们想好了,“共产共妻”,“红胡子”,“共匪”,“奸党”……信不信都由不得你。给你一套“正统”的军装,和一支人类智慧结晶的美国枪,只管对准共军射击就行了。况且,那当口,你不杀他,他也杀你。
  战争把人训练成机器,像机器人一样在队列中操着正步。这被称之为“威武”,“雄壮”。枪响了,眼睛红了,个性没了,人性没了,只被兽性拖拽着狂奔。这被称之为“勇士”,“英雄”。
  共军撤出四平后,红着眼睛从工事里钻出来的军人,抢劫商店,强奸妇女,射击任何敢于反抗和企图制止他们的人,从平民百姓到和他们一样的军人。
  兽性的惯力还在拖拽他们狂奔。
  他们还是有思想的人吗?
  他们本来并不都是恶棍,他们本来曾具备中国农民一切美好的美德。若不是这场内战,他们此刻会是个恭顺的孝子,一个多情的丈夫,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战争不允许他们如此这般。于是,人的七情六欲就变成了兽性的宣泄。
  战争把一个个血肉之躯化成白骨,也让一个个好端端的灵魂长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咱当亡国奴那阵子,这疙瘩谁也不来。“大鼻子”把“小鼻子”赶跑了,都来精神了,自个把自个打得红天血地的。唉,就自个打自个有能耐!
    历史是那样辉煌
  1953年5月30日,一座约六层楼高的“四平市烈士纪念塔”,在四平市英雄广场矗立起来。
  正面为林彪题词:“为人民解放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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