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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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当年2纵的攻击方向,锦州城郊通住朝阳的公路旁,有座很大很庄重的烈士墓。有人告诉找,里面有几百烈士遗骸。
彰武城外山坡外,令“阿弥陀佛”的老和尚闭看眼睛不敢看的那个大坑,今天无论修得多麽庄重、气派,那碑文都无法写下那几百逝者的姓名。
绝大多数是无名者。
这是没法子的。那是战争,而且是那样一场战争。老百姓有装米的柜子,“运输大队长”没运来棺材。如果打了败仗,连这样子都做不到。
但从抗战到内战,只要条件允许,烈士遗体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经历。逝者抛尸野地,风吹日晒,狼撕狗掳,生者食无味,寝不安,是要影响军心士气的。有些仗,就是为抢烈士遗体打的。战友抢回来了,又有战友倒下了。
包括在黑土地打过仗的当年国民党人员在大陆的罪行,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历史淡化了,勾销了。当宣传机器全力收录重返故乡的国民党老兵,上岸下机,和亲人抱头痛哭的感人声画时,是不是更应当缅怀、关注一下这些逝去了40多年的人特别是这些牺牲了姓名又失去了安息之地的人?
据说,苏联在欢庆卫国战争胜利时,斯大林的第一杯酒是献给无名烈士的。
这几十万拙扑的文字,首先就是献给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
有名与无名
10月14日。“赵子龙师”攻击塔山村受阻,一个连被压在阵地前。
前有火网,後有督战队,进退两难。
34团1营1连l排1班。先後上去两个人劝降,半路上都被打掉了。
副营长鲍仁川问副班长卜风刚:敢上吗?
卜风刚:敢!
鲍仁川:好样的!完成任务给你记大功,负伤一定派人把你背回来。
上去一个人,带回一个连——连官带兵,124名俘虏。
从辽东到辽西,从东北到西南,卜风刚最难忘怀的就是塔山。全班12人,11个长眠在那里了。有机会就回去看看,在战友墓前流连,在纪念馆战友遗物前沉思。
讲解员在讲述“独胆英雄”卜风刚的事迹。当年为4纵的某军军史,卜风刚的事迹占4页。“辽沈战役纪念馆”到处寻找卜风刚,他所在的海军驻沈阳地区办事处,对这位巡视员这段历史不了解,把“辽沈战役纪念馆”的人打发走了。妻子也只知道他在塔山打过仗。当这一切突然在人们眼前放出光彩时,这位“独胆英雄”的生命之火已快燃尽了。临终,他要求把遗体留给医院,做医学研究。
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谈到黑士地上一位名气更响的英雄时,一些老人就谈起与这位英雄有关的至今默默无闻的一位英雄。
在清除锦州外围一个重要据点时,攻上去,打下来,他(恕我未能写出他的姓名)一直在前线指挥,并率队冲锋。部队打得差不多了。据点快拿下来了,他也负了重伤。
他却不能成英雄。因为後来指挥战斗的那个人。过去就是个英雄。要锦上添花,树个大英雄。
当时人们为无名者不平,後来则觉得成名者官越当越大不是那麽回事儿。有人说他当年也就是个指导员水平。有人讲他当了大官後的许多笑话,说这是把他糟踢了,也把别人糟踢了,把党的工作和事业也糟踢了。
英雄和当官本来没甚麽必然的联系。可英雄模范怎能不当官呢?
中国最尊崇的是甚麽?
在死人堆里站起来,又在众目睽睽中被人窃笑,甚麽滋味儿了这或许是甘愿默默无闻者的注释之一。
被俘者
黑土地3年内战,从士兵到团长、政委,都有被俘的。
有的跑回来,有的又被俘虏过来。後者基本都处理回家了,前者要进行审查。谁知你是自己跑回来的,还是故意放回来当特务的?
对干部审查尤其严格。
1师出关不久,某团团长、政委带警卫连看地形。敌人先到了。
连长要打,政委说看清楚,别误会了。打一上午,只团长带几个人冲出来。连长被俘後自己跑回来,政委员伤後被俘,三下江南时被放回来,连长送去後方审查,政委先转业到地方,後来打发回家了。
不论甚麽职务,曾有多大功劳,当了俘虏再放回来,就一切都化为乌有,甚至变成负数了。自己跑回来了,即便当时能审查清楚,“文化大革命”也难过关。
一位重伤後被俘的老人说:军人怎麽的都行,就是不能当俘虏。
当俘虏就不是人,连国民党兵都不如了。国民党兵抓过来当“解放战士”,你回来就不好“解放”了,到“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就更难“解放”了,可战争能没有俘虏吗?而当了俘虏,回来还照样干,那仗还怎麽打呢?这是没法子的事。就是要叫你生不得,死不得,人不人,鬼不鬼。
先拷打肉体,後拷打灵魂。
拷打一个人,也让大家放明白些。
没有比被俘者的命运再悲惨的了。
没有比这种政策再残忍的了。
因为战争就是残忍的。
流血的政治是不容忍吝啬鲜血的行为的。
被俘和失踪的5万多人中,坚贞不屈者,无疑是更高层次上的英雄。
逃亡和清洗的15万人。被清洗者中那些错杀的呢?他们有墓吗?
墓前有碑吗?那碑文应该怎麽写?
血火之中,4纵在塔山畏缩不前的,只有36团4连副连长史可辉一个人,听说要进关了,也是六昼夜,一个11师就逃亡200人。胜利之师而大规模逃亡,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农民意识,舍不得离开家乡和黑土地吗?
黑土地甚麽都知道。
那座碑
一一他们也有姓名之三
“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其中“俘虏了敌人六十四万九千六百卅人”。
就是说,有40多万国民党官兵,或残废,或失踪,或抛尸黑土地。
都没有碑。
凡尔登
东进兵团在塔山抛尸7千多具,塔山镇一些老人说:那仗打的呀,村西南黄乎乎没别的,血清糊落的全是“死倒”,饮马河都填平了。国民党埋了些,国民党走了政府又号召去埋。哪有那些人手呀。第二年不用号召,庄稼人没开化就下地了,这沟边拖一个,那坑里埋一个。天暖了,不清整了怎麽种地呀?都说狗吃人,猪也吃,吃红眼了。那也吃不了,那狗和猪才叫肥呢。有人打那就不吃猪肉了。
锦州不愁人手,也忙火半个多月,耿福恩老人说:国民党的好办,扔到车上,几十个人一车,拉到城外去埋。不用现挖坑,有得是工事,挺方便。那些日子,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全是干这个的。开头挺害怕,後来就没甚麽了。这些年锦州越扩越大,没少挖出来。前些日子,石英破璃厂扩建地基,挖出骨头白花花的。知道是打锦州留下的,不知道是谁的。我说是国民党的。
吕效荣老人说:文家台消灭新5军後,团里让我带8连去打扫战场。主要就是清理敌人尸体。一点味儿也没有,死了就冻了,硬梆梆的。50个人一垛,横竖垛著,一垛垛地垛在村外没膝深的雪地里。干了四天。临走让老百姓去沈阳捎个信,国民党来车拉走了。
打起来你死我活的,都红眼了。这功夫看那一堆堆像送到地里的粪堆样的死人,一个个缺胳膊少腿、毗牙咧嘴,心里也不大是滋味儿1946年4月28日,箫华在一封关于送还敌人尸体、开展政治攻势的电报”中,说:
送回死尸,尚未统计,各旅团分别进行,在棺上贴挽联祭文宣传品每日迭七八人,各方都去送,并带有吹鼓手,顽军哨兵说:又来了,又来了,军官禁止士兵出来看,收到死尸、伤兵后,25D(“D”即师——笔者)回信挺容气,14D则骂,近发现被扣抬送之民众70十(“十”似为“多”之意——笔者),送死尸和伤者影响很大,据说有全连放下饭碗流浪者。
一具尸体,一个悲剧。
一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
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配水他是第二个凡尔登!”
塔山是凡尔登。
锦州是凡尔登。
黑山是凡尔登。
四平是凡尔登。
文家台是凡尔登,秀水河子是凡尔登。
大战,小战,战场无处不是凡尔登。
当然是中国式的凡尔登。当欧洲人驾著坦克、装甲车和飞机,把成百上千吨钢铁倾泻在战场上之後,黑土地上是一批又一批血肉之躯的“敢死队”。
战争就是绞肉机!
勇敢,顽强,视死如归,被认为是雄伟高尚的美德,而且自古就与战争联结著。为反抗暴政,为民族解放,挺身恶斗,勇往直前,那确是崇高的美德,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事业。
可在这场战争中算甚麽呢?
当他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著往上冲时,那不过是一群武装的囚徒而已。
他们的敌人,本来是那些发动这场内战的人,是那些吞噬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
要麽杀人,要麽被杀,别无选择。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冲上去。
冲不上去被敌人杀,退下来被自己人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自己人吗?
只有远在故乡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在日夜牵挂著他们。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望眼欲穿盼归去。
黑土地上陪著他们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烟泡”,是吃红了眼的猪和狗,是兴奋的聒噪著的肥硕的乌鸦和秃厉。
从新开岭到张麻子沟,从塔山到辽西那些窝棚,人们传说夜夜都能听到鬼叫,南腔北调的。老人们说,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闹……
义县城破,93军暂20师1团团长赵振华,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炮声中,他又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妻子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已经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儿子偎在母亲怀里,惊骇地叫著:妈呀,爸呀……
手枪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万多官兵做了这种选择。
全国是400万。
原白城子守备区後勤部政委戚惠林,当年是12纵保卫科干事。辽沈战役後,曾在解放军官教导团工作过。
老人说,军官不少带著太太。有的战士听出是老乡,就说:都甚麽时候了,还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见你就给丈夫求情,说他是为抗战打日本参军的,打鬼子险些把命都丢了。讲著就哭。周围没人,金条,戒指甚麽的就往你怀里揣。只要能对她丈夫好点,怎麽的都行。那样子也真叫人可怜。现在讲海峡两岸都是炎黄子孙,那时若讲这个,阶级立场可就歪大了。
张耀东老人说,他们冲进锦州师管区大楼时,里面女人吱哇乱叫:别打了,我们投降呀!有的军官想抵抗,太太就扑上去抱住他。
在操场上站队,男女分开,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给你磕头,一口一个“长官”,说你可别杀他呀,要死让我们一块儿死。
有的老人讲,还有女军官,有的还抱著吃奶孩子。
3纵打到海南岛後,某师两个连乘车在山路上行进,後面有几辆国民党军车。师长见了,问怎麽不打。一位副教导员说,这几辆车跟10几里了,不像是武装人员。师长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给我打!机枪小炮架起来,几辆车翻的翻,著火的著火。喊著“缴枪不杀”冲上去,全傻眼了:车上都是国民党家属,死的死,伤的伤,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学名著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置身於庞大军事机器中的主人公,终于从切身经历的惨痛中看透了战争。战争与他和他的伙伴毫无相关,他们只是为著一个腐败的政权,或是某个独裁者,在残杀无辜和无辜被残杀。
要钱不要命也好,为“主义”奋斗也好,被逼无奈只有杀人也好,那些像赵振华那样有机会做一次自我选择的军人,或多或少,是会领悟到这场内战对他们到底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来不及进行选择而抛尸黑土地的人,在流尽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蓝天和大地,那眸子会闪烁些甚麽?他们知道谁把他们送进绞肉机的吗?
“蒋介石先生”
四平保卫战中,毛泽东直言不讳:
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⑻
1946年12月30日,蒋介石在特天字第70号密令”中说:
本年一年来之剿匪军事,全由我各将领指挥,我方官兵忠勇奋发,替主义牺牲,替真理奋斗,多能达成艰巨任务,奠定统一基础,即是以安慰国家及阵亡将士之灵,亦是以雪我国无穷之耻,惟念将士死伤之惨,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禁为梦魂不安……
不能说蒋介石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可这位政治家果真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吗?
几十万人都是没见过冰天雪地的南方人,一批批倒毙在冰天雪地之中,10月16日,“美龄号”最後一次从沈阳西返时,路过大火熊熊的锦州,又在塔山上空转了两圈。他看到填满了饮马河的尸体吗?到锦西后,他眼含热泪,恨恨地说:我和他们拚了!
倘若这场战争是打日本,蒋介石虽败犹荣。再有几十万南国男儿抛尸冰天雪地,历史也将铭记著蒋介石的中国心。
倘若蒋介石是这场大战的胜者,还会眼含热泪吗?
台湾报纸发表不少蒋介石晚年家居生活照。和夫人丽影相随。与长媳及孙女。孙婿含笑合照。与曾孙慈祥对奕。含饴的晚年,弄孙之乐,其乐陶陶。
从长白山到海南岛,那些绝了香火,回不去家的灵魂呢?那夜夜不息的哭叫声,是在向谁索命?
石瑛老人讲过这样一番话:和平年代,连职干部犯了错误,换个地方,好好干,3年就能改观。营职要5年左右,团职8年左右,师以上10年吧。战争年代快,打两个好仗,马上就改观了。
中华民国的总统需要多少年?
石瑛老人当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但是,答案已经有了。
194S年12月25日,新华社发表《陕北权威人士谈战争罪犯问题》,谈到蒋介石等43名战犯,“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⑼。
1988年3月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查院发公告:“对去台湾人员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往大陆犯有罪行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六条关于对犯罪追诉时效的规定精神,决定对其当时所犯罪行不再追诉。”⑽。
总统与士兵平等,都是40年。
蒋经国去世,中共中央给“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发去唁电:“惊悉中国国民党主席蒋经国先生不幸逝世,深表哀悼,并向蒋经国先生的亲属表示诚挚的慰问,”⑾。
蒋介石去世,新华社发表消息:“国民党反动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死了。”⑿。
如果蒋介石能再活上13年,中国共产党即便不发封唁电,新华社还会发这样的消息吗?
实际上,蒋经国未去世前,共产党就称其父为“先生”了。
三分之一世纪风吹雨打,“头号战犯”、“人民公敌”变成了“先生”。那些在冰天雪地中冻成冰跎样的尸体,那些在热带和亚热带烈日下一会儿就膨胀了的尸体,会死而复生吗?
黑土地上没有国民党阵亡官兵纪念碑(黄土地和红土地大概也没有。台湾肯定会有的)。中国人好像没有为对手立碑的习惯。
然而,在华夏大地的每个“凡尔登”,都耸立著一座无形的无字碑。
每座碑都在告诫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告诫中国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