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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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败源自党败
“八·一五”后,中国人打中国人的第一枪,是蒋介石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龙云。
老谋深算的“中国王”收拾起老谋深算的“云南王”,轻巧得就像张飞吃碟豆芽。这个龙云也真有些该收拾收拾的地方。可在“铲除共产邪恶”的大方向上,他们有什么根本利害冲突呢?大敌当前,本该通力协作对付共产党,蒋介石却先来一场窝里斗——另一种“攘外必先安内”。
联想到184师海城倒戈,60军长春起义,原因当然多种多样。但九华山的枪声,不是早把滇军打得心头淌血了吗?
60军和93军集中使用,作用会大得多。而且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乡不同于父子兄弟,也会彼此照应,奋力向前。国民党却宁肯牺牲战略的利益,也要把它们折开,为的是不能让滇军在黑土地上形成一股集团势力。
关东决战,蒋介石原想让傅作义统一指挥,后来又变了。为的是傅作义在华北曾有出色的表演,若再出个风头,尾大不掉,不好控制。
孙立人不救184师,廖耀湘不救新5军。这已成了国民党的保留节目,关里关外,屡演不衰。
从大小几十个地区、单位凑到关东的共产党人,为着各自山头的利益,抓物资,争缴获,甚至开枪打死人。但在对付国民党上,却是争先恐后,一点也不含糊。被追打得到处跑,吃够了苦头的共产党人,始终有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他们从切身的经历中深切地体会到,不打垮敌人,天塌下来谁也好不了。
攻打天津时,14兵团规定,谁先打到金汤桥,就命名为“金汤桥师”。黑土地上的两个王牌师较上劲儿,拚命攻击。5师首先发报攻占金汤桥,1师说是它们先到的,5师离那儿还有半里路就抢先发了报。官司从兵团打到4野,又打到军委,结果谁也没当上这个“金汤桥师”。两个师不服气,都说“下次再见”。
共产党若像国民党那样互相倾轧,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还会那么转吗?
国民党的天,是共产党去捅,国民党也去捅。
内战中的内战,窝里斗中的窝里斗。
与窝里斗成正比的,是窝里烂。
1948年9月16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全国咬紧牙关克服建国大敌蒋总统以国民资格发起勤俭建国运动戒除奢侈腐败崇尚节约冲刷渣滓奠定戡乱基础》。同月7日还发表文章:《完成戡建的使命一个人做两个人事两个人吃一个人饭》。
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怎样开饭?
蒋氏父子在上海滩演的那场“捉放虎”幕后的那支大老虎孔祥熙,据美国一家刊物说,他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12年里,聚敛的财富达到32亿美元!
“胜者王侯败者贼”——那些像毒蛇猛兽一样吞噬着人民血汗的国民党权贵们,不是贼又是什么?
土地改革破坏了大农生产,使粮食减生,国民党斥之为给农民小恩小惠。可比之这些贪官污吏,人民会得出什么结论?
不患寡而患不均,并不是中国的国粹,也不应看作中国人主要的传统心理。
朝朝代代见惯了贪官污吏的中国百姓,倒是挺“宽容”、“大度”的。只要有碗粥喝,大面上能过得去,大人物凭错权势捞点什么,不但能够容忍,甚至可以给予理解。不捞不贪,当官干什么?这种“宽容”,“大度”,造成了历代官吏惊人的贪婪,同时也造成了中国社会惊人的政治平衡力。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那爆发力也是惊人的。
台湾官修国史这样结论国民党的垮台:
蒋公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初引退后,政府失去领导中心,匪军乘机加紧全面叛乱,大陆因而陷于匪手。⑶。
蒋介石倒不必像他的史吏那样做文章:
我现在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国民党打倒的!(这句话一传出去却变成了:“国民党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蒋某人打倒的!”)⑷。
病入膏肓的国民党,是既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能忍受药物的治疗了。
特奥会的口号是“战胜自己”。
勇敢是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清廉是战胜了自己的腐败。文明是战胜了自己的野蛮和愚昧。富强是战胜了自己的贫穷和衰弱。
从猿到人,从石器时代到电子时代,人类的每次进步都是战胜自己的结晶。
战胜自己是最困难的,也是最痛苦的。可要生存,要发展,就必须勇敢地承受这种痛苦。
就像“八·一五”后战争与和平一样,历史曾经耐着性子,给了蒋介石选择的机会:是战胜自己?还是战败自己?
直到今天,历史还在发问:国民党是自杀?还是他杀?
用黑土地人的话讲,叫“脚上泡——自己走的”。
第37章 今天向明天走去
热点西移
1948年11月14日,毛泽东在给新华社写的《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评论中说:
“中国的军事形势现已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点,即战争双方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民解放军不但在质量上早已占优势,而且在数量上现在也已经占有优势。这是中国革命的成功和中国和平的实现已经迫近的标志。”
“这样,就使我们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一九四六年七月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便可能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在起,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⑤。
从葫芦岛跑到北平的杜聿明,也对傅作义作了类似的断言:东北共军将近百万,它的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及战力远远地超过关内共军。从军事上讲,共产党一年以内将统一中国。⑥。
国际迂舆论也纷纷作出判断。
路透社记者写道:“国民党在满洲的挫折,现在已使蒋介石政府比过去20年存在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崩溃的边缘。”⑦。
《泰晤士报》评论:“中共占领东北,又将出现一个由东北向南的征服形势。”“以现在看来,中国如果要统一,似乎将从东北出发了。”⑧。
《纽约时报》说:“问题不仅是……在远东的一场内战的胜败问题,世界的均势改变了,而且,它是朝着美国希望的相反方向变化的。”⑨。
黑土地的得失,使历史天平从根本上倾斜了。
国民党输掉的,不仅是抗战中英勇善战的远征军主力和丰腴的黑土地,更主要的是精神、士气和心理上的崩溃。
共产党如愿以偿,彻底完成了七大提出的争取东北的战略任务,并史无前例地拥有了一支强大的战略预备队。
这样一支从数量到质量都为解放军之最的野战军,即便就摆在黑土地上,那威慑力也足令国民党胆战心惊的了。
11月1日,就在1纵、2纵、12纵和独立师即将向沈阳发起攻击时,石家庄告急。4纵和11纵11万6千余人,分路经冷口和喜峰口,先行进关。
11月18日,中央军委命令东北野战军停止休整,各纵(11月3日,东北野战军1至12纵相应改为38至49军)取捷径以最快速度进关,突然包围唐山、塘沽和天津敌人。
从11月23日起,1纵、2纵、3纵、5纵、6纵、7纵、8纵、9纵、10纵、12纵,每纵编入一个独立师,一至四个独立团,3千至1万解放战士,加上特种兵(炮兵、坦克兵)和铁道纵队,共73万1千余人,西路经冷口,中路经喜峰口,东路经山海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迫平津。
先是夜行晓宿。月底企图暴露后,遂昼夜疾进。
古老漫长的长城线上,三路大军汹涌西进。数不清的山炮、野炮、榴炮和汽车牵引车、骡马车、坦克、装甲车,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国民党惊呼:“狗皮帽子”来啦!
老百姓惊呼:这共产党可真了不得啦!
粱必业老人说,3年前出关也是这个时候,走的也是冷口。穿戴像花子,扛枪像“胡子”。老百姓说:这就是“共产党”呀?这回进关,老百姓说:这天底下都是共产党啦!哪见遇这麽阔气的共产党啊?这共产党真是神仙哪!
赵斌老人说,进关不久就碰见一支关里部队,他们一个团才3挺轻机枪,我们一个营光重机枪就9挺,还有9门迫击炮。住那儿一摆,把他们眼馋得那个样儿呀,说:瞧人家,闯关东发大财了!
宋继先老人说,从喜峰口进关,沿途国民党望风而逃。抓住的俘虏说,他们就怕我们这些“戴狗皮帽子的”。东北进关部队大都戴狗皮帽子。一些战士也淘气,老远就把帽子挑在枪尖上摇晃,吓唬他们,到天津城下还摇晃。
先後进关和拨归华北及其它部队的东北部队,达105万馀人。
11月30日,林彪从喜峰口进关。
此刻,没有比林彪更荣耀的了。
从3年前秋雨绵绵中闯关东,过平汉路遭截击,混乱中连心爱的女儿也险些丢了,到如今百万雄师浩荡进关,林彪以令从敌人到朋友和同志的中外同行们钦羡的技艺,将一个将军光辉灿烂的一页留在了黑土地上。
当他在沈阳踏上火车,在锦州坐上吉普,在喜峰口告别关东时,铁流涌腾中,不动声色的林彪脑子里那个一刻不停的车轱辘上,除了下一个对手傅作义外,还会转动些甚麽呢?那个进城後想到哪个偏远省份当个省委书记甚麽的念头,是在扫荡天涯海角后才突然冒出来的吗?为甚麽後来又不想率军赴朝作战?
林彪离开黑土地一周後,《东北日报》登出一条他还在沈阳的新闻,迷惑敌人。
而1971年9月12日,即256号三叉戟坠毁温都尔汗前一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五十幅彩色照片开始发行》,“这套照片中,有几幅是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
让中国充满爱
1945年5月7日,德国和盟军签署无条件投降文件後,德国代表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要求讲几句话。他说:“一经签字,德国人民和武装部队的命运好歹已交付了胜利者手中……此时此刻,我只能表示希望,胜利老将宽宏大量地对待他们。”⑽。
9月2日,日本和盟军在“密苏里”号上签署停战协定时,日本外务大臣重光葵,拖著一只笨重的假腿,双手哆嗦著紧握绳索,一下一下吃力地向甲板上攀登,盟军代表居高临下地观望著,没有人伸出手去扶一下这位跛足老人。就像胜利者冷漠地听著约德尔的那番话,未作任何评论一样,历史从来不怜悯弱老。
而今,当年曾计划要被降为一个普通巴尔千国家的德国西部,牢固地占据著欧洲头号大国的地位,再次成为欧洲以至全世界的“机器车间”。雄心勃勃的日本,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在全世界安营扎寨。战後成为日本人太上皇的山姆大叔惊叫:“日本人将买下美国!”⑾。
也是胜利者的我们呢?当年讲的“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老大哥”呢?
坐在屋里,我们尽可以天天忆苦思甜,年年讲“形势大好”;10年前,有几多中国人做过彩电和冰箱梦呢?推开窗户,我们却只有望洋兴叹:在128个国家和地区中,我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排左倒数20多位,只能与黑非洲的索马里和坦桑尼亚平起平坐。
不知道苏联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是多少,只知道今天它也在改革。
不知道共和国诞生时在人类大家庭中的座次,只知道这片黑土地雪白血红後40年了,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是“初级阶段”。
1955年,中国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份额的4。7%,1980年下降到2。5%。1960年,中国生产总值与日本相当,到1980年只占日本的四分一,1985年下降到五分一,1960年,美国生产总值超过中国4千6百亿美元,1985年超出额达到3万6千8百亿美元。
20世纪初,国父孙中山曾悲愤地发问:创造了人类古老文明和灿烂文化的中华民族,在这个世界上为甚麽如此屈辱、贫困?
20世纪未,我们是否也可以提出同样的问题?
枪炮声向西向南卷去了,留下一片残破的黑土地,雪白血红。
当枪炮声终于在对角线的另一端止息时,德国西部未响一枪,也未发出一声纳粹式的威胁,正悄悄地从失败和破坏的深渊中爬出来。
穿和服的“阿信”,已经在东京开张了一家卖鱼店,为一个家庭和一个民族的振兴,迈开了艰难而又坚实的步履。
迫於无奈也好,出自深刻的反省而理智、冷静了也好,沦为三等或四等公民的日本人、西德人和意大利人,在废墟和瓦砾上创造了比胜者更富有、更强大的奇迹。
而人类中有著共同历史的最大的一群人,却仍在东亚大陆上拥来拥去忙於厮杀打斗。先是把本来就贫困落後,又在8年抗战中打得破烂的国家,愈发打得破烂不堪。然後,又把“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⑿,直讲到“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连十几岁的娃娃和老大大,都参加了辩论”⒀。
3年内战,窝里斗得红天血地。
10年“文化大革命”,也不是打“鬼子”,也没去月球上“文攻武卫”。
从出关到进关,共产党人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几乎每个行动都抢到了对手前面。辽沈战役後,国民党估计共产党第二年春天才能进关,最快也得两个月後。共产党人20多天就闯进华北。没有比共产党人更懂得“时间就是军队”了。可同样是恩格斯说的(而且是在同一句话中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近40年後,才首次出现在南国的深圳。
从党派裂痕到“阶级”创伤,时间可以弥合一切。可时间早已不是我们的朋友了,我们早已是“大男大女”中的“大男大女”了。
直到今天,我们还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民许诺:再也不搞“运动”了。
而笔者在四平、长春、锦州等地采访时,一些老人提出个我们好像从未思议过的问题:若再打仗,这疙瘩还能打得那样红天血地吗?
一些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或比“楼上楼下”更高雅的四合院中的老人(这些就是他们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那个“理想”吗),则感慨不已:全国解放後,若能像战争年代埋头战争那样搞建设,今天会是啥成色呀!
如果不打这场内战。如果不搞那场“文化大革命”,如果再红天血地打一场。如果再来一次“文攻武卫”的“大革命”。……
我们有大多的“如果”!
我们已经不能再有“如果”!
历史秒针每下都在向我们闪著红灯:球籍!球籍!!球籍!!!
这个世界,每秒锺有3万美元用于制造军人,有1名儿童死於各种本来可以避免的疾病。
人类已经拥有的核武器,可以使人类毁灭几十次。
倘若爆发一场核大战,这个地球将不再是只破球,而是只没有生命的死球。
人类至今未将第三颗原子弹投向自己。而吃过两颗原子弹的,当年大概想也未曾想过要进军美国的日本人,无论将来能否买下美国,这个世界反正和过去是有点不一样了。
用枪炮打进去占领,是侵略,是强盗,是“鬼子”。掏钱去买,用造福於人类的先进产品和技术去攻击,去打开国门和家门,同时也征服人心,是“客商”,是“朋友”,两厢情愿,甚至求之不得。
超级经济大国巨大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