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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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觉得我从这个女同学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惊奇的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后来慢慢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脱俗的精神。而我身上
缺乏的正是这一点。我以前尽管是一个刚强严谨的人,但带着一股乡巴佬的小家子气。今
夜,这个女同学用她精神上的闪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尽管我没有能很快接受这种气质,但这
在我以后的整个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故事里将不会叙述这些了)。
我当时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审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的这种坦
荡的胸怀也感染和鼓舞了我,于是我抬起头大方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
清秀的脸庞、倔强的额头、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翘起的,浮着一丝亲切的笑
意,显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温柔、真诚、活静。“走吧,咱们再去干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装部的院子扬
了扬。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对她说:
“亚玲!我再不能连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个好人!我像对姐姐一
样尊敬你……”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在冰凉的脸上淌下来,掉在了雪地
上。她笑了,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哩!当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
说:“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们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个
人干不了!”她冲我诡秘地一笑,转过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里。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也向学校走去。一路上心里翻腾得很厉害,觉得有
许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头绪来。我刚踏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周文明背
着个黄书包,从院子那边大大咧咧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开
他,不愿和他打照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两片耳遮耷拉着。在
我面前停住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学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
说:“又到武装部干活干活的去了?八路给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了!我没有出声,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立刻惊呆了——我怎么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惊呆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书包一扔,扑过来就和我打架!我们互相
扭在一起,同时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来,我根本不是国营食堂喂胖了的这个家伙的对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
地里,骑在我身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好在地上积雪很厚,头没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骑在我身上,
继续把我的头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从我身上听从落下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他“妈呀!”
的叫唤了一声,便倒在了我的旁边。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见他用手
背揩着嘴角上的一丝血。我猛然发现郑大卫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
他。我明白了,刚才正是大卫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见大卫满脸的阴沉,有点慌乱地拎起书包就从他身边绒过去,撒开腿跑了。他
一边跑,一边骂道:’郑大卫,大熊包!老婆让人家拐走了!”
大卫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极其难堪的局面。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
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
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
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
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
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
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
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
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
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
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第十二章
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压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
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
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白的炭烟,都溶
入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迎面打来,像无数碎针刺着一般扎
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
块小洼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
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强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
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根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
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
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学业
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
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
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白的,可
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强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
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内心里非常
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
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皮发胀,头
皮发胀,胸膊发胀,我迷茫地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毛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
着鼾,女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吟着古老的歌谣:“鸡呀鸡呀不要叫,
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睡觉……”
父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窑洞里,吸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
锅地抽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父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黄铜锁锁住冰窑冷
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干脆在村头碾庄稼的
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支一只草筛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麻雀。我
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草筛子的小棍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
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满了他的双肩,落满了苍白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
只烧麻雀或者几颗干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
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迷□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
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
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
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脱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
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
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
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社会处
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
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
出巨大的牺牲。
一种油然而生的豪侠气,压住了一些失学的痛苦。我丝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这也
是我的良心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对另一颗高尚的心灵的回报:“自我牺牲”这
是不能完全说明我将要做的行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上倾倒下来。不知为
什么,此刻,一种欢愉的情绪却在我周身漫延开来。这是由于心灵的纯净而产生的情绪——
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体验过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我的
肩头。我抬头: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就蹲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过瓶底一样的厚镜片看着我,
问:“建虽,你病了?”
我摇摇头。“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么事?”“……”
我语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最近看你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又没粮了?你下
午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一些剩饭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气。我胃不好,粮吃不了……现在是
困难时期,大家都在饿肚子,不论怎样,还是要好好学习的,祖国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建设,
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敢耽搁学习。今天,你旷课了,连假也没请……还是周文明告
诉我,说他看见你在这里……”
李老师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冻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对有着许
多圈圈的镜片,只是低着头,手在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李老师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还
没吃饭哩。走,到我宿舍拿饭票去!”“不!李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我不需要饭票!
我……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怕李老师看见我哭,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去。“什么?”他老
师高大的身躯弯下来,近视镜都快挨到了我的脸上,迷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李老师宽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
泛不上一句话来。
李老师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的我肩背上摸着,说:“建强,你是一个
性格强的孩子,怎么能因为困难就退学呢?就是你回到家里,也照样是缺粮啊!你千万不能
这样!古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将来后悔了,就再也来不及了……”“不是因为
这……”我抬起头来,稍犹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向李老师倒了出来——因
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经过世事的长辈,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说,他是我的班
主任老师,我应该对他说明我退学的原因。这并不是让他把我挽留下来。不,我已经决定要
走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听我叙说完,轻轻说的一
句,然后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后来又坐在了了雪里,两只手微抖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
困难时期出的“经济”牌纸烟,点着后一口接一口抽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两只手在两鬓角捧起我的头,厚镜片对着我的
脸,满怀激情地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师什么话也不说,我根本猜不来他对我
的这些事是怎么看的。
进了学校大门,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师不让,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没提起给
我粮票的事;他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第十三章
我跟着李老师来到他的宿舍。他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后在桌子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
摸索了半天。
我看见他摸出两颗鸡蛋——这年头,鸡蛋可是稀罕极了,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存下的,
大概舍不得吃,放了好久,蛋壳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把鸡蛋洗了洗,放在火炉上的铁锅
里,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他扶了扶近视镜,默然了一阵,然后开口说:
“我今天很激动。为什么下?是因为你的事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
候……噢,本来我不该把自己这样的事告诉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可是……”
他似乎犹豫了下,接着便又缓缓地说起来。
“……这已经过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要大一些,快大学毕业了。就是这
个时候,人深深喜欢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是可以考虑婚姻
问题的。那位我所喜欢的女同学对我也不错。
“可是不久,我就知道,我最要好的一个男朋友已经追求位女同学多时了。如果没有
我,他们是完全可以成的。但那位女同学,但那位女同学立即对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这使
得我的男朋友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当时懊丧极了。我虽然喜欢那位女同学,但看见我的朋友那样痛苦,感到自己做了
一件多么不应该做的事!“就这样,在毕业分配时,我终于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自动要求分
到你们这里来了。你知道,我们那离这里几千里路。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远远地离开他
们,让我的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