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 作者:未知-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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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大出李鸿章意料,也让他犯了难,修园子牵扯到太后,醇亲王和皇帝间的复杂关系,国事和皇家私事纠葛在一起不容他置喙,他也不想去惹这个麻烦。但他平素与醇亲王相交甚厚,看到一个声威煊赫的王爷竟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露出可怜相,心中老大不忍,便劝慰道:“王爷不必如此。太后火头上说的话您也别老搁在心里。既然导致慈颜不快的根由是颐和园工程,您严加督促,加快修园子的进度不就得了。”
奕環仍哭丧着脸道:“少荃哪里知道,我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动颐和园工程这辆破车了!”
李鸿章:“王爷这话我听不明白……”
奕環收住眼泪,往四周望望,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颐和园工程尚有七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大窟窿!”
尽管李鸿章听到过一些传闻,仍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喃喃道:“到哪里去寻这七百五十万银子?哪里去寻……”
奕環睨他一眼:“办法我倒苦思得一个,只是少荃怕要担些委屈……”
李鸿章忙道:“只要能除去王爷烦恼,鸿章担些委屈算什么?王爷尽管吩咐!”
奕環:“却只在两个字上打主意……”
李鸿章:“哪两个字?”
奕環拿起桌上的长杆烟袋,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按在烟嘴上,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两个字:“海军!”
李鸿章呆了。
一阵风儿掠过,桌上李鸿章为恢复昆明湖水师而送的那张礼单被风吹起,飘飘忽忽,在空中飞旋起跌,落入昆明湖中。
湖水微微荡漾……
二
长江和汉水交汇处,江水轻轻拍打沙滩。
岸边停靠着一只小火轮,几名亲兵守候在旁。
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那个穿半旧蓝衫,胡须花白的小老头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他身边是他的幕僚辜鸿铭。辜鸿铭穿长袍马褂,却戴一顶英国绅士圆形盆底帽,显得不伦不类。
张之洞:“李鸿章这次奉诏进京,结果恐怕难得如他的意。”
辜鸿铭:“难如意好!免得他太得意!”
张之洞笑起来:“鸿铭这话有点像小孩子赌气。”
辜鸿铭:“大人难道不这样看?”
张之洞:“唉,一般人总以为,北洋和南洋,少荃与我,势同水火。他们哪里知道在办洋务,求自强,许多主张上我们都是一致的啊!只是少荃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常用一些龌龊的办法,虽然能达目的,却坏了纲常名教,动摇了国之根本,舍本逐末,变报国为误国啊!”
辜鸿铭:“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对您和李中堂的评价来了。”
张之洞:“噢,是你在欧洲游学时结识的朋友吗?”
辜鸿铭:“不,是回国后认识的《泰晤士报》记者莫里逊先生。他说李中堂和您都是洋务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但李中堂实在是个庸人,一个带有贵族气的庸人,因为他出身于翰林院——中国的牛津。除了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受到的一般教育外,他没有更多的学识教养,不过他勤奋而有条不紊的办事作风弥补了这一不足;而您则是具有高尚理想来从事实际事务的学者……”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小火轮前。
守候的亲兵忙搭好跳板,小心扶着张之洞登上小火轮。
第二章 洋务运动(三)
辜鸿铭及侍从也随之登船。
张之洞落座,对辜鸿铭道:“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辜鸿铭顿了一下,“莫,莫理逊还认为,李中堂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更胜于您。”
张之洞一愣,随即感叹道:“洋人见解,虽然浅薄,却也直截了当啊!”
辜鸿铭有些困惑地咀嚼他的话,“浅薄……却又直截了当……?”
张之洞笑笑,微微抬手,“汉阳铁厂,开船!”
“呜——”小火轮烟囱冒出一阵黑烟,“突突”启动……
坐落在汉阳县大别山脚下的这座工厂名为汉阳铁厂实际是一个含有炼铁厂、铁轨厂、机器、铸铁等多座工厂的大型联合铁厂。站在高坡望去,只见高炉矗立,灰暗的厂房鳞次栉比,机器轰鸣,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遮盖了大半个天空。
汉阳铁厂炼铁炉前,
那些个脚蹬木屐,穿牛犊短裤,光着黝黑的、肌肉鼓壮上身的匠役们有的抬铁水罐,有的拿长铁钎,正在为出铁水的准备工作紧张忙碌着。
“总督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呼,张之洞在铁厂主管官员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来到炼铁炉前。
在管事的率领下,匠役们忙一个个趴倒在地,跟着管事叩头喊道:“叩见总督大人!”
旁边的几名外国技师则一律鞠躬致敬。
“都起来!忙你们的事,忙你们的事!”张之洞笑容可掬,边说边来到几个外国技师面前。
工厂主管一一给张之洞介绍道:“这是英国的炼铁技师白敦尔先生,这是法国的采矿技师贝阿德先生,而这位……”
他指着那个蓄着俾(音bǐ)斯麦式棕黄色胡须,矜持的德国人说:“是由新任津海关道盛宣怀大人推荐来的德国高炉专家海因里希先生。”
“当当当!”出铁水的钟声响了!
炼铁炉出铁水了!
炉门打开,沸腾着的,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的铁水,发着刺目的光焰,火星四溅从炉膛直泻而下,一股巨大的灼人热浪使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张之洞却从工厂主管手中接过一块茶色玻璃片;反而凑上前去观看;他看得是那样仔细;那样迷醉;几点溅起的火星“滋滋!”落到他身上,他竟毫无察觉!
铁水奔流,映红了他那皱纹如沟壑般纵横的面孔。
工厂主管在他耳边高兴地说道:“恭喜大人,今日出铁水异常顺利!”
张之洞将茶色玻璃片往他手里一递,大声道:“明日老夫在古琴台请客,庆祝出铁水成功,招待各位洋专家!”
……
汉阳,古琴台,江天寥廓。筵宴摆在古琴台前面。
湖北已开风气之先,又因为是招待洋专家,所以虽然出席官员不少,但大家都很随意。
张之洞端着一杯酒,对白敦尔说:“白敦尔先生是老朋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古琴台招待你们吗?”
白敦尔:“我知道关于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他们的友谊就像高山流水,而他们相遇的地方,就在这古琴台。总督大人在这里招待我们,是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
辜鸿铭用英语流利翻译后,张之洞大笑,“白敦尔先生久居我邦,受我熏陶深矣!”
接着,他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可惜你是个洋人,否则以你的学问,可以考个秀才了!”
白敦尔认真地比划说:“我的学问和总督大人相比,差别就像是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泥土那样遥远。而且,我听说在当年的全国科举考试中,是贵国尊敬的皇太后亲自将您从众多的优秀士子中选拔出来,封为探花的,是吗?”
张之洞高兴得胡须抖动,举起酒杯道:“没想到白敦尔先生真正是老夫的知音,请满饮此杯!”
两人一碰酒杯,一饮而尽。
张之洞又转向贝阿德,问:“贝阿德先生昨天特意从马鞍山赶来,定有好消息告知!”
贝阿德摇摇头,“不,我的消息恐怕会使大人失望,马鞍山煤矿每日能为铁厂供应焦炭仍旧不过二十吨,而且含磺多灰……”
听了辜鸿铭法语翻译,张之洞眼中闪过一丝忧郁,立即又从容道:“不碍事,我已上奏朝廷,请求开采萍乡之煤,解决铁厂焦炭供应之虞……”
一名官员匆匆走过来,禀报道:“大人,铁水质量……”
张之洞摆手制止了他,对辜鸿铭道:“你陪海因里希先生谈谈。”他说着,看那名官员一眼,走至一旁。
官员赶快跟过去。
这边,海因里希早已为辜鸿铭能流利使用英、法两种语言而大感惊奇了。所以,当看到辜鸿铭来到他面前时,竟一扫矜持之色,诧异问道:“难道阁下也懂德语?”
“也懂?”辜鸿铭尖锐地模仿他道,“在德国,我只取得莱比锡大学土木工程学的文凭,而不像在英国那样获得了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的学位。当然,比较我的意大利语,希腊语,特别是拉丁语的水平,我的德语的确不算最好的,但它也足以让我了解普鲁士了——
Noch immer das klzern Pedantische rolk,
Noch immer ein rechter Winkel
In jeder Bewegung Uim Cesicht
Der eingefrorene Dǜnkel!
(这个单调刻板的民族
习惯于循规蹈矩
他们那阴沉沉的脸上
永远是冰冷兮兮!)
海因里希的脸变得通红,但那不是因辜鸿铭刻薄挖苦与卖弄,而是因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噢,海涅的诗!简直不可想象!”他说,“我现在明白湖广总督在中国的改革为什么这样成功了,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个天才的助手!”
第二章 洋务运动(四)
“不不,”辜鸿铭连连摇头,“我只是总督大人的一个幕僚而称不上助手,至于我的才华和总督大人相比,则他如日月之明,而我如萤火之光!”
这时张之洞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辜鸿铭:“我们在谈天气,大人。”
张之洞:“恐怕不能谈天气了。刚才我得知,这次出的铁水质量仍然不行,炼出的铁材容易断裂,海因里希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你问问他,能否查出原因……”
辜鸿铭正欲翻译过去,一个侍从神色惊慌跑过来,扑通在张之洞面前跪下,“禀大人,汉阳铁厂出,出事了!”
三
汉阳铁厂,机器不再轰鸣,烟囱也不再冒烟,偌大的厂区,一片死寂。
铁厂厂部前的空坪,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群穿牛犊短裤,赤膊的上身泛着油汗的匠役们,黑压压聚集在这里。他们将工厂主管和几名穿长衫的主事围在中间,群情激愤,人声鼎沸!
人群最前面一个满脸虬髯(音qiúrán)的工匠一把揪着工厂主管的衣襟喝问:“板板日日的,老子们几个月没有领工钱了,你们这些龟儿子还天天喝花酒逛窑子,说,是不是把老子们的工钱贪污了?”
众工匠吆喝:“说呀!不说揍他个龟儿子!”
工厂主管被抓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总督张大人最恨的就,就是贪污……借,借我十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问道:“那你们到底几时发工钱啊?”
工厂主管:“你,你们先放开我……我,我才好说嘛……”
虬髯工匠将他一搡,“好,你说!”
工厂主管被他搡得退后几步才站稳,他狼狈地整理一下衣襟,说:“你们的工钱要等朝廷拨银子下来才能发……”
虬髯工匠:“朝廷几时拨银子下来?”
工厂主管苦着脸:“这我就不知道了……”
虬髯工匠愤怒地又一次揪住他,“你不知道谁知道?”
工厂主管:“总督张,张大人……”
匠役们鼓噪起来:
“找张大人去!”
“再不发工钱我一家老小都会饿死……”
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工匠喊道:“总督衙门去不得,要砍脑壳的!”
虬髯工匠暴躁道:“有什么去不得?砍脑壳是死,饿死也是死……”他振臂一呼,“走哇!找张大人要工钱去!”
匠役们轰然响应:“走哇,找张大人去!”
狂暴喧嚣的人群刚刚移动,突然停住了——
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脸若冰霜的张之洞!
他身后是一队杀机毕露的亲兵。
匠役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后和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绿营兵,他们阴沉沉伫立在那里,没一点儿声响,只有密匝匝如林的刀矛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芒!
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下来,静得让人心底发怵!
“大人……”工厂主管叫一声,跪下来。
几个管事跟着跪下。
虬髯工匠望一眼四周,眼里是愤恨不平的神色,也慢慢跪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慢慢跪了下来……
“闹哇?怎么不闹了?”张之洞竭力控制着脸上肌肉的颤动,那声音冷丝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虬髯工匠抬起头,辩解道:“大人,我们没有闹事,我们只想……”
张之洞冷笑一声,“下贱虫豸(音zhì),也配和本督说话,来呀!”
身后亲兵:“在!”
张之洞:“将最前面的忤逆之徒拿下十名,斩!”
亲兵暴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来,两个亲兵架起一个工匠就往外拖!
虬髯工匠挣扎暴跳,怒骂着:“你们这些龟儿子,老子没犯死罪,你们要砍老子的脑壳呀……”
那个小学徒也被亲兵架起来,他吓得拼命哭喊:“娘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呀……”
跪着的工匠们骚动了,不少人纷纷站起。
周围的绿营兵见状,一声口令,立即挺起刀矛,齐齐向前移动了上来。亲兵们将十名工匠横拉直拽拉成一排,拉到空坪一边,按着他们跪下,举起了雪亮的大刀……
“这太残忍了……”本来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的法国技师贝阿德冲动地嚷道,就要上前制止。
辜鸿铭一把将他拽住,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话犹未了,刀光一闪,十颗头颅喷血滚落尘埃……
许多匠役闭上眼睛,头也深深垂下。
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张之洞一眼瞥见那个老工匠只穿一条短裤,瘦弱的上身肋骨条条凸现,跪在那里,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浑身瑟瑟发抖。
他走过去,将老人扶起,脱下自己的夹袍给他披上。
老人惊恐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像是根本不知道不远处有十具尸首躺在血泊之中,张之洞一付煦然神情,问道:“老人家高寿?”
老工匠哆嗦着:“六,六十七……”
张之洞:“噢,长老夫十岁……家中还有何人?”
老工匠:“有我那老婆子,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孙子,指望着我,我……”他望了望不远处躺在那里的尸首,不敢说下去了。
张之洞:“指望你在此挣钱养活他们,对不对?”
老工匠无力地点点头,两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
张之洞拉过老工匠,对众人大声道:“这位老人家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你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也等着你们去养活。而你们却置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责任不顾,跟着歹徒衅生事端,犯上作乱……汉阳铁厂乃我湖广命脉,也是你们的饭碗!你们听从奸人挑唆,把汉阳铁厂闹垮了,也就是砸了自家的饭碗!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愚不可及!今日之事,首恶既已伏法,胁从者我就赦了你们。但日后务必要恪守朝廷法规,勤谨做工。再生妄变,杀无赦!”
第二章 洋务运动(五)
说着,他转对工厂主管道:“将厂内尚存的银两全部拿出来,所有匠役,一人发一两度日!”
工厂主管:“一人一两,恐怕不足……”
张之洞:“不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