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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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三个夜晚,少平和顾养民就先后抄完了这些诗。少平把那个绿皮笔记本又还给了
晓霞——顾养民根本不知道这笔记本是谁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顾养民脑子里还一直盘旋这
件事,不知道少平从哪里搞来这么些“机密”,按说,少平来自农村,家里也没听说有门外
工作的干部,他怎么可能把《天安门诗抄》搞到手呢?
不论怎样,这个农村来的同学不可小视!顾养民渐渐觉得,孙少平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
的吸引力——这在农村来的学生中是很少见的。他后来又慢慢琢磨,才意识到,除过性格以
外,最主要的是这人爱看书。知识就是力量——他父亲告诉他说,这句话是著名英国哲学家
培根说的。是的,知识这种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养民自己出身
知识分子家庭,因此很能理解这一点。
一个星期以后,孙少平他们全班一起出动,到原西城外的一条山沟里,锄他们班种的高
粱地——这是立秋之前锄最后一遍草。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从西南面的山后突然铺过来一片乌云。不多时,这黑云彩就漫
过头顶,遮住太阳,布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大暴雨眼看就
要倾倒下来!
山洼上劳动的男同学纷纷去找躲雨的地方。沟道里锄地的女同学也都扛着锄,爬到山洼
上来了。只有跛女子侯玉英不听其它女同学的劝阻,一个人扛把锄,一跛一跛走到一个石崖
下面。其它女同学说怕沟里起洪水,那地方危险,劝她不要去。但跛女子让这些人别管她的
事;她说雷雨就那么一阵阵,怎还能起洪水呢!
大暴雨说来就来了!随着狂风吹过,雨帘就从山后漫过来。顷刻就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
一片。妖艳的闪电不时在空中曲折地划过;雷声和狂风暴雨搅在一起,震耳欲聋。不多一
会,就听见沟沟渠渠里传来了滔滔的流水声。
不到半个钟头,大沟道里就起水了。混浊的泥浪翻滚着跟头,吼叫着从后沟道里冲了出
来!
在一片混乱的暴风雨中,沟道里突然传来了侯玉英尖锐的哭喊声!
少平缩在一个小山窑里,透过雨帘,看见洪水已快要涨到侯玉英避雨的那个石崖下了。
跛女子正哭喊着,两手揪着旁边土台子上的几棵丛草,企图爬上去逃命。但由于腿不干练,
加上泥地溜滑,三番五次爬上去又跌了下来!
孙少平知道,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洪水就会淹没到那个石崖下,把跛女子一浪卷走!
他立刻从自己那个干燥的小土窑里冲出去,冒着瓢泼似的暴雨,踏崖溜洼地往沟底跑
去。
孙少平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怒吼的洪水边。身上浸透了泥水,头发和脸也被泥糊得
五麻六道。
他来到洪水边,一筹莫展了。侯玉英隔在河对面,他不得过去。他尽管在洪水中游过
泳,但那是在原西河里——那水宽阔,也平稳,到河对面上岸选择余地大。可这是道小沟,
水急浪险,要游过去太困难了!
这时候,洪水已经漫上了侯玉英正挣命的那个石崖边上。跛女子的手死揪住土台子上面
的丛草,两只脚已经挨着洪水边了。她现在只是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少平
在暴风雨中大声向对岸喊:“你先坚持一下,我过来了!”
他喊了一声后,就扑入了洪水之中——一个浪头很快把他整个吞没了……
还好,他又钻出了水面!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凭本能向对岸拼命游去。
谢天谢地,他终于上岸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就撒开腿朝那个土台上面跑
去。
他来到土台子上面,看见洪水已经淹没了侯玉英的下半身,如果不是她两手死死揪着丛
草,恐怕早让水卷走了!少平飞快伸出手,把她从土台子下面拉上来。
侯玉英一扑踏趴在土台子上,放开声嚎了!这哭声是庆贺她的生命得救,也是对救她命
的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当孙少平游过河对岸的时候,全班男女同学都纷纷从山洼上跑下来了。他们站在暴雨中
的洪水边上,隔着翻滚咆哮的浊浪,心怦怦地跳着,扬着手,喊叫着,象看一幕惊险的戏
剧,眼看着少平把侯玉英拉上了对面那个土台子。他们之中没有人敢从这洪水中游过去。现
在,所有淋得象落汤鸡似的同学们都在沟道这面欢呼起来!女同学们都哭了;男同学也有流
下眼泪的。这个时候,大家才强烈地意识到,人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就应该象兄弟姐妹一样
啊……跛女子侯玉英做梦也没想到,在她遇到生命危险时,竟然是她曾放肆地伤害过的孙少
平,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抢救了她。
跛女子为此感动得不得了!羞愧得不得了!
几天以后,惊魂刚定下来,她就单独来找孙少平,又一鼻子哭开住不了气,嘴里一股劲
说着感激他的话。她哭完后对少平说:“我这下才知道你是个好人!郝红梅不是个东西!她
和你相好着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骚情顾养民!”少平马上对她说:“你不要说红梅和养民的
长长短短!我不愿听你说这话。咱们都是大人了,不要多管旁人的闲事!”
侯玉英也就不说郝红梅和顾养民了,然后便硬拉着少平到她家去吃饭。跛女子说这不光
是她的心意,也是家里大人的心意——她父母亲非要让她带少平到她家里去吃一顿饭不行。
少平好说歪说没有去。他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让人家把他看成为救命恩人。在他
看来,侯玉英和他自己都好好的没什么事,这就行了,何必没完没了地还提这事呢!可是,
第二天上午,侯玉英的父亲又亲自来学校请他了。孙少平怎说都推辞不了,只好去了侯玉英
家。
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是县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主任。侯主任两口子专门为女儿的“救命
恩人”摆了一桌子饭,象请个显要人物一样,还上了烧酒。两口子争着给他夹菜倒酒,捎带
着嘴里感激话说个不停。少平不会喝酒,拘谨地在这个干部家里吃完了这顿饭。饭后,他们
村的金光明突然进来了。金光明就是这二门市的售货员。因为光明家是地主成份,他二爸孙
玉亭文化革命初期,曾带村里贫下中农造反队刨过这弟兄三家的窑洞和院子,因此这家人多
年来不和他们家的人说话。现在,光明大概听说少平救了他们主任女儿的命,并且侯主任还
亲自请少平来家里吃饭,就跑过来看他来了。由于侯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而少平又是侯主
任尊敬的客人,因此金光明一副很热情的样子,和少平拉了许多关于他们双水村的一些四不
沾边的话。少平心里知道,光明有意让侯主任看出,他和少平不仅是一个村里的,而且两家
人的关系还不错呢……
现在,让我们抽出一点空隙,来说说孙玉厚家的兰香。
我们已经知道,这孩子正在石圪节公社上初中。
象任何穷家薄业的农家子女一样,这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她刚四岁的时候,就
缠磨着让父亲给她编了一个小筐筐,整天挽在胳膊上,开始在院子外边的土坡下蹒跚着拾柴
禾;拾满了一筐筐,她就提回来倒在灶火圪崂里,然后又跑出拾。尽管她一天拾的柴禾只够
她妈烧两灶火,但她心里挺高兴——因为这两灶柴是她拾回来的。农民家的孩子啊,他们的
第一堂功课就是劳动!
当兰香跟着姐姐和母亲在村里光景好的人家串过几回门以后,就知道她的家是个可怜的
穷家。她那幼小的心灵懂得,她不能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想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
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多么饿,穿的多么破烂,从来都不向大人开口。只要大人没有
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着。
有时候,村里来了工作干部轮上他们管饭,家里总要把少得可怜的白面拿出来一点,给
公家人做一顿好吃的。客人不会都吃完,最后总要剩那么一两碗。这样的时候,家里人就找
不见兰香,她早已经找借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这点好饭,应该让奶奶吃。就是奶奶
不吃,也应该让爸爸和哥哥吃——他们出山劳动,活苦重。她心疼家里所有的大人,随时留
心着看能为他们帮点什么忙。父亲和哥哥从山里回来,她就赶快给他们扫身上的土。早晨,
她帮助母亲叠铺盖,或者双手抱把大扫帚,把脚地扫得干干净净。奶奶害眼病,家里又买不
起眼药,夏天一大早,她就和二哥一起跑出去摘带露水的草叶,回来给奶奶淋在眼睛上……
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孩子,头脑倒特别聪颖,尤其有一种能闪电般穿越复杂“方程式”网
络而迅速得出结论的天赋。在她以后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老师出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方程
式让大家计算。当这位老师把这道题满满写了一黑板,刚把那个等号划完时,兰香就站起来
说:“等于零。”辛苦地写了半天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张开嘴巴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香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金波家的院子里,因此她和金波的妹妹金秀成了好朋
友。以后,两个同岁的孩子又一同上了村中的小学。
金秀她爸是汽车司机,家里光景当然要好得多。无论吃和穿,金秀都要比她强。但她学
习比金秀好。小学时,两个人坐一张课桌,象当年润叶对少安一样,金秀常拿干粮给她吃;
她也在学习上帮助这个好朋友。
两个孩子眼看着长大了。在他们十三岁的时候,双双进了石圪节公社中学。与此同时,
她们的哥哥少平和金波刚从这学校毕业,到原西县城上高中去了。
就在这一年,兰香扯开了身条,象一棵小白杨一般端庄和苗条;尽管穿戴破烂,面有菜
色,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个漂亮姑娘。
她的好朋友金秀比她矮了半个头,但象她哥金波一样,圆圆的脸盘又白又光洁,扑闪着
一对会说话的大花眼,穿着漂亮的时新衣裳,一搭眼就知道这是工作人家的女儿。到石圪节
后,本来金秀完全有条件在学校上灶,不必起早贪黑,每天在双水村和石圪节之间跑来跑
去。但因为兰香上不起灶,她也就不上灶了,陪伴着兰香跑回家吃饭、睡觉。现在,她们已
经十四岁,在石圪节中学上二年级。本来,她们应该在明年元月就毕业,但最近县上突然发
了个文件,说要从明年开始,在全县中小学恢复实行秋季招生制度,将要毕业的初中学生,
还要增加半年课程,延长到明年夏天才能毕业。
孙兰香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很着急。这样说来,她还得要上半年学才能毕业。她知
道,这半年还要花费家里不少钱。她自己不能给家里帮忙,还要家里给她负担,这使她心里
非常难过。她也知道,他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困难。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一年年老
了,大哥结婚除借帐不说,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几个人。就是二哥
高中毕业回来增加一个劳力,但过不了几年他也要娶媳妇,到时还得借帐债——哪里有那么
多不要财礼的媳妇呢?
本来兰香已经庆幸自己终于上完了初中。至于高中,她原来就没准备去上——原西城不
象石圪节,花销更大!可是这初中,又要延长半年!
怎么办?她要不要继续上这半年学?要是不上,她连一张初中毕业证也拿不上!
但她又想:多上这半年学无非也就是能拿这毕业证书,如果命里注定一辈子当农民,那
么,要这张纸片又顶什么用呢?而要是她早回去半年,除省了家里的费用,她还能挣不少工
分,里外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张这样的纸片呢!
是啊,她上了这么多年学就已经不错了,不要象母亲和姐姐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
识。回家去吧!出山劳动挣工分,还得学点针线活——将来长大出嫁,一个农村妇女要会做
的活计她都得学会……孙兰香于是就在心里决定:她不再继续上那半年学了;歪好把现在这
半年上完,她就回家劳动去呀!
当她把这意思先给她的好朋友金秀说了以后,金秀马上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一
定不能退学!如果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我就哭着央求我爸我妈,让我们家供你!”兰香笑
了,说:“你憨了,秀!怎能让你们家供我呢?再说,这上学也不顶事,将来还得劳动,迟
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样,你爸在门外工作,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还能在黄原给你寻
个工作……”
金秀不听她的话,流着眼泪让她千万不能退学。
但兰香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一旦周密考虑过的事,就不打算再改变。她想:我现在就
应该给家里的大人说一下自己的打算……
这天回家吃完晚饭后,她父亲到院子里乘凉抽烟,她就从窑里撵出来,给父亲一个人把
她的想法说了。她父亲听她说完,忧愁地说:“你说的也是实情。但爸爸不愿意你退学。将
来上不上高中先不说,但初中既然已经上了,你要念到毕业。延长半年就延长半年吧……”
这时候,她大哥吃完饭,也到院子里来了,父亲就对少安说:“兰香说她不想上学了,
要回家来劳动呀,说人家上面规定,初中还要延长半年哩!”
少安马上走过来,说:“怎么能不上学呢!”他用手在妹妹头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
“延长半年怕什么!你好不容易把初中都快上完了,怎么能中途退学呢?初中毕业后,你还
要到原西去上高中呢!到时,你二哥也毕业回来了,我和爸爸,你二哥,三个人劳动,还供
不起你一个人?再不要胡盘算了,好好念你的书!咱们家常就这么个穷,又不在你那点花费
上!你不念书咱照样就是这么个烂摊场……你千万不要再胡思量了!我听石圪节中学的老师
一再说,你的脑子灵醒,将来说不定能有大发展哩!你放心念你的书!只要你能把书念成,
咱们就是把家当卖完,也要把你供到头!”
她听着大哥这些深切而厚爱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嘤嘤地啜泣起来。
大哥用他硬壳壳的手又在她头上拍了拍,说:“哭什么哩!你要给咱家争一口气,一定
把书念成个样子!我十三岁从学校跑回来劳动,就是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
学……”
这时,在地上跹蹴着的老父亲,突然把头垂在胸前,哽咽着说:“都怨爸爸没本事
啊……”
少安又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你为这个家已经把力气出尽了!早年间,你就
供我二爸上学,后来又供我。你除拉扯老老少少这么一群人不算,还要给二爸和我娶媳妇。
你一辈子比我们任何人都苦!”
孙玉厚好一阵才抬起头。他对小女儿说:“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念书……”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兰香一颗年少的心沉浸在无比的温暖之中。她在心里悄悄说:
“爸爸,大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丢脸的……孙兰香放弃了回家劳动的打算,又
重新开始专心学习了。她是个有毅力的姑娘,决心要象大哥说的那样,学成个样子来。她不
爱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更不爱玩。只要有空子,就往数、理、化老师的房子里跑。这些老
师也很喜欢这个天赋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