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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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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朦胧诗”讨论中,北岛在批评界没有受到足够程度的重视,但在每个写诗的人眼里,北岛在新诗发展史上的份量是无与伦比的。这份量在很多诗人心里很快从最初的欣欣然变得过于沉甸甸了,甚至沉重得使有些过于虚弱的人竟至于提不起那支也变得同样沉甸甸的笔了。于是大约在一九八三年前后,诗坛的“革命小将”们少年不识愁滋味地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这个口号套用了那个具有语言灵物崇拜嫌疑、至今令许多过来人心有余悸的可怕公式:“打倒北岛!”
  于是在中国这块文化不足、诗化有余的土地上,在十年浩劫过去未久的八十年代,这个口号立即召集起一群不知天高地厚、自叹没能赶上“十年”盛况的后生小子。但批评界这次从睡眼惺忪中真正清醒过来,不再出乖露丑地重蹈由帮闲而帮忙的覆辙,而是对这批绿林好汉报以冷漠和沉默,于是这些远比爷爷们自负的童子军,只好替自己取了一个孙子般的诨名:“第三代诗人”。
  第三代诗人基本上是八十年代初跨入重新打开的高等学府大门的大学才子。风云际会,时代造就他们在西学方面比北岛们略胜一筹。这种优势首先就体现在一旦察觉“打倒北岛”的蛊惑除了表彰自己的浅薄以外无人理会时,他们很快就换汤不换药地炮制出一个中西合璧的纲领:“PASS北岛!”没想到爷爷们早已玩腻了的惯技,半个多世纪以后的孙子辈依然觉得足以显示自己的幽默风雅和学贯中西。
  第三代诗人本来确实有机会在旧学上也超过北岛的,但急功好利使他们把钻故纸堆视为畏途并嗤之以鼻。于是凭借对刚刚引进的法国象征派以后的西方现代诗的一知半解和充分的恃才傲物,第三代诗人把北岛刚刚开始弘扬但尚需进一步扩大战果的理性主义和人文主义抛到了爪哇国,开始了比李金发还李金发的不知所云和对西方诗歌(实际上主要是译诗)的皮相模仿,使北岛为我们带来的走中国新诗自己道路的希望,暂时又变得“朦胧”起来。
  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陈子昂所召唤的李杜式人物,有的只是李贺式的雕章琢句之徒和杜牧式的颓废浪荡才子,连中国现代诗的远祖李商隐式的诗歌奇才也付之阙如,北岛的地位依然令人惋叹地不可动摇。然而以北岛为标志的成熟纯正的现代汉语的最初成果,几乎被某些第三代诗人(包括一些新潮作家)败坏殆尽。
  与“非学院派”的《今天》一代相对,作为“学院派”的第三代诗人,为了“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他们把长期闭关以后本来十分正常的文化逆差推向了极端,把《今天》一代的文化贫血演变为文化败血症,以致失心疯般地掀起了一场诗歌“大跃进”运动。他们首先捡起李金发扔下的接力棒,从法国象征派以后的英美意象派开始,很快就与“艾兹拉大叔”(庞德)、“厄内斯特爸爸”(海明威)亲密无间地成了一家子;他们昨天刚刚开始“迷惘”,今天立即就“垮掉”;他们晚上才随着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潜下去,一大早就懵懵懂懂地学着萨特的样子开始“自由选择”;他们上午刚和金斯伯格齐声“嚎叫”,下午就与福克纳一起“骚动”;他们上个星期才被卡夫卡“卡住”,这个礼拜就比加缪还要加倍地感到世界的荒谬。他们唯恐学不像别人,最后恰恰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理性主义者北岛说,“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结局和开始》);而这些自命为反传统反文化的非理性主义好汉们,在几年时间里狂吃猛补、穷追忙赶,终于从马拉松赶到了雅典,于是埃里蒂斯为他们唱起了“英雄的挽歌”。
  一声“PASS北岛”,仿佛推翻了帝制,一九八五年各地豪杰占山为王、割据称雄停当,一九八六年,《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体大展》以泰山不让寸土、江河不捐细流的气魄一下子推出了六十多个诗歌流派,顿时“宣言”、“纲领”满天飞,比欧美各国近百年来诗歌流派的总和还要多出许多!这还不算完。一九八七年另一伙诗歌活动家不甘示弱地又在海南岛打出了“中国当代文学社团大联合”的旗号,好事者奔走相告,把中国当代诗歌推入了一个危险的伪现代主义漩涡。一九八八年以后,全国性的诗歌运动尘埃落定,但地区性的骚扰不绝如缕。可以肯定的是,诗歌活动家们依然在活动。
 三、当代诗歌的价值取向
    随着当代最杰出的诗人北岛作为一个悲壮的殉道者与“十年浩劫”曷丧俱亡,巨大的文化后遗症——一种文化败血症——首先击中了脆弱敏感而免疫力较差的诗人。因此毫不令人奇怪,第三代诗人中弥漫着一种类西方的伪现代主义氛围,这种滞后的假同步现象是基于一种表象上的错误认同,即以中国现代造神运动的终结与西方神学传统的崩溃之表面相似,作为一切思考的出发点。
  这种认同其实却相当牵强和皮相,中国实际上缺乏一个充分展开、深入人心的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历史时期,因此套用西方现代批判哲学对中国古典文化笼统否定就显示出堂·吉诃德式的盲目。这种错误的认同客观上使中国当代文化和艺术同样抄袭了一些类西方的伪现代主义表征,在诗歌中就表现为对北岛和《今天》一代的一切有价值的努力的每一方面进行弱化和反动,其广泛性和有效性甚至使不少不甘寂寞的《今天》派诗人也加入了后生小子的“暴动”。
  由于诗歌能鲜明地显现并反过来塑造民族精神,这种现象应该引起知识界的足够关注。下面我将试图从六个方面对当代诗歌的价值取向作一个粗略的勾勒。这六个方面未必是属于同一层面的,列在一起仅仅出于表述上的方便。
  一、渎圣主义。这是一个涵盖一切方面的首要特征,具体表现为拒绝一切崇高的尤其是神圣的价值。它把尼采重估传统价值的消极一面推向极端,但它贬弃理性的批判,而代之以完全感情用事的、满足病态快意的、非理性的一个姿态:拒绝!进而不仅自己拒绝神圣,同时对一切神圣的人与事物不遗余力地竭尽侮骂、嘲讽、毁谤之能事,不惜以亵渎自己为代价来亵渎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渎圣主义的弱化的一般表征就是具有末世学特点的失去敬意,在诗人身上的表现则是缺乏自发的、真正的内在激情。
  二、文化无赖主义。这是渎圣主义的伦理体现和人格显形,具体表现为拒绝本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一切优秀的遗产。它把西方现代的反英雄主义推向极端,成为一种贫弱的、拙劣的赝品。读读杨炼等人与其说“寻根”不如说“断根”(即自我阉割)的有关传统的诗作,读者将不难发现这些诗人充当了怎样的文化角色。
  三、灰色主义。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有人就此视为歌德本人)说:“理论是灰色的。”所以我借用此语来概括当代诗人拒绝和蔑视理论和哲学思考的态度。灰色主义同样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的皮相的偷运,因为严肃的西方现代主义诗人并不蔑视理论和哲学。限于篇幅,本文不能对当代伪现代主义的所谓理论作全面巡礼。此处仅以“非非主义”为例略作提示,因为“非非主义”理论据说是最自信、最系统也最具哲学性的一个体系!“非非主义”理论家是以“既非……又非非……”的公式展开他们的全部“诗学”的,你在上述公式的两个省略号中任意填入一个同样的、但必须是高深得足以唬人的理论术语,就能轻易掌握它的全部奥秘。比如说“既非理性的,又非非理性的”、“既非传统的,又非非传统的”,如是等等。据说通过这样的“想入非非”和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过程,就可以奇妙地绕场一周回到原地,大功告成地做到该理论所许诺的,并且已经示范在该流派的诗歌中的“创造还原”、“感觉还原”、“意识还原”和“语言还原”。每个了解些许西方哲学皮毛的读者,必定还能“还原”出这种奇妙理论中的现象学皮毛,而且有把握断定“非非主义”理论家们并没有弄懂什么叫“现象学还原”。有个“非非主义”理论家兼诗人在一篇文章中宣称,未来的诗不是供人读的,并且也不准备让人读懂;而是供嗅的!很显然,狗将成为这种产品最理想的消费者和权威的鉴定家。
  四、白色幽默主义。这是我对当代诗人拒绝和蔑视严肃思考的概括。这是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黑色幽默的模仿。但黑色幽默是对悲剧和苦难的超越,而第三代诗人并没有体验过什么真正的苦难,虽然他们对体验苦难跃跃欲试,甚至不惜制造苦难。但这基本上依然是一种姿态,他们并没有直面苦难的勇气,他们最终只能满足于在稿纸上杜撰苦难和历险,然后用患了败血症的苍白的幽默超越它。但由于缺乏真实的体验,这种“白色幽默”经常流于轻佻、油滑,甚至下流和无耻。
  五、病喘吁吁的诗人。用出神入化的语言特技来弥补生命体验之不足,本该是第三代诗人唯一能够做的──这是他们的最后防线。然而决不!决意拒绝一切的当代诗人不能不拒绝语言。于是由无病呻吟到病喘吁吁反而显得更顺理成章了。不写病句的当代诗人很可能一个也找不到。这包括不少语言功底很差的诗人喜欢用半文不白的杂交汉语来显示自己的独特和典雅,其中尤以所谓的“整体主义”流派为最,而且他们把这种明显的倒退视为诗歌的“先锋性”和“前卫性”。
  六、寂寞无聊的诗人。诗人最后要拒绝的当然只剩下读者了。这是当代诗人惟一空前成功的地方,这种成功竟然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同一“流派”的两个气味相投、互为知己的诗友却基本上不互为读者。原因只有一个:没有人懂得对方究竟要表达什么!当代诗歌中充斥着对纯粹私人性琐碎细节和无聊经验的故弄玄虚。弥补没有读者的方法是自我陶醉和诗人们聚在一起开朗诵会。自我陶醉打发了一个上午,开朗诵会又打发了一个下午,于是诗人们达到了写诗的惟一目的:解救寂寞。甚至很难说诗人们写诗是为了自娱,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从自己的诗歌中得到什么审美愉悦。
  然而,当诗人们在拒绝一切的时候,他们却决不打算拒绝历史,他们甚至以为这一切胡闹能更好地帮助他们直接进入文学史,猎取不朽的声名。但是无疑,历史也将无情地拒绝他们。我最后要说的是,在总体平庸的庞大诗人群中,有一部分当代诗人将可能不被历史拒绝,但仅凭这些诗人已有的作品显然还是很不够的,历史最终将接纳谁并接纳到什么程度,将取决于他们未来的创作努力和最终成就。而他们未来的创作成就,将取决于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独立于上述的伪现代主义漩涡之外;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曾经卷入,而且一度(甚至直到现在依然)是其中有力的推波助澜者。
  无疑,谁能沉住底气,谁能顶住邪风,谁就能赢得历史!  

 
鲜血淋漓的事实与涂脂抹粉的诗人
——读余光中《海祭》
? 古 木
 
 一
  五四运动从西方借来旗帜,拉开中国新诗帷幕,从此逼得旧体诗词几无藏身之地,业绩不可谓不大也。只是,旧时新诗旗手不少为出身中式深宅大院、从东洋西洋转过一圈回来者,传统八股习气未尽,新学浪漫精神不全,好作无病呻吟,以华丽词藻饰空洞喊叫;虽有时面对国破家亡之伤心痛事,仍要先梳光辫发,擦亮皮靴,痛饮几杯中国白酒或苏格兰威士忌,摇头晃脑诵读一遍屈原李白或莎士比亚拜伦,方能缓步踱上高台,慷慨激昂一番。字句不可谓不珠圆玑润也,声音不可谓不高亢宏亮也,只是在旁人看来,往往如看哭丧演技。
  其实,也未必全无真情。只是,那么一点真情,每每淹没于过分矫饰堆砌的词藻中罢了。
  惜哉。春去秋来,几多时日过去,诗人骚客对此不仅少有反省,且时有将其愈演愈烈之势。只是,在台湾,中式西式空洞一起继承并发扬开来,遂即产生“中国当代十大诗人”之一叶维廉那样的清醒胡话;在大陆,反掉封资修,从中进化出文化大革命登峰造极的假话空话。如此而已。

  出生于南京,教授于香港的诗人余光中,写过不少有真情的好东西,只可惜也未完全从此习气中走出来,甚至有时推衍光大,写出《海祭》那样的代表作。
  事由起于文革。余先生告诉读者,一些广东人不堪灾难,泅海逃往香港,止于一九七四年九月,丧于鲨鱼之腹者已有一百一十一人,遇袭“而幸得渡者”仅八人,且也“多四肢不全”。真是鲜血淋漓,惨不忍闻。
  余先生以诗人博爱之胸怀,酝酿日久,痛而祭之;因其又是教授,读过大文豪韩愈的《祭鳄鱼文》,而精心仿效之;终于,在一九七五年六月,成就一百三十行的巨著,洋洋洒洒,宛然一“壮阔的外海”。
  可惜,读完之后,最强烈的感觉只是一种对比:鲜血淋漓的事实(诗前小引前两句)与涂脂抹粉的诗人(诗前小引后来之句与诗本身)之对比。
 三
  一起头,我们便见到,诗人西装革履,站在溅不到水的高处,举起神般的两只浑圆的胳臂,遥遥向天,以金玉之声喊道:
    大哉南中国海啊壮阔的外海
    吹不开,美丽的蓝面纱下
    千寻回澜,卷,多少泽妖与水怪
  倘若未读诗前小引,必以为诗人要讲一篇美丽动人的海妖童话。
  接下来,诗人处处显示出雕词琢句的高等手艺,刻划出一幅又一幅美丽的图画,如:
    洪流滚滚向前,推动老乾坤
    星明星灭,月起月沉
    各色的旗号烈风拍打拍打
  如:
    舳舻相接,上国的幡旌相映
    桅杆千举指印度洋的风云
    渺茫茫,眺不尽这一线青青
   如:
    浪花四溅,啊少年,亦如泪花四溅
    长泳选手四肢拨水似奋鳍
    一个胸膛挺向一整幅海
    肺的风箱对潮水的风箱
    赤水沸对碧涛的挑战
    人的原始对神的原始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四
  当然,诗人不仅是美丽的,更是宽洪大度的,即便是对满口都是人肉的“虎纹鲨,大白鲨”,诗人也只是气度潇洒地斥道:
    纹身的凶手,你不学善良的海豚
    破船边去救溺水的海客
    也应畏罪俯首学鳄类
    劲弩毒矢下,曳你不雅的长尾竄南洋的水域
  真是骂是爱,骂得美丽而动情。尤其“不雅”二字,活活画出诗人的愤怒:鲨鱼啊,你怎么如此不上台面,吃人肉也不打上蝴蝶结,左手使叉,右手使刀?!因而:
    我的挽歌要录下你罪名
    水族满海羞与你为伍
    龟鳖蛟龙耻与你同游
    可怕的惩罚!正如严父降罪于逆子:孽障!你杀人越货,看还有谁敢与你同游!因而:
    ……去吧。
    ……
    偃鳍南去,公海无边际
    蟒穴龙宫有宝藏无穷尽
  屠伯若有知,应回眸一笑,感激教授诗人如此大度,不仅不责一杖,且赐以黄金万两。
 五
  自然,我等凡人,不易理解诗人心境的高深。其实,佛家不都有“以身饲虎”的故事吗?鲨鱼吃人,未必便要以人吃鲨鱼相报。只是,实在难以忍受者,逃难者已遭不幸,还要蒙受高贵诗人的讥嘲:
    年青的泳手……
    ……
    你不饮冰柠檬,饮呛人的咸卤
    苦海与苦土之间你挑选
    苦海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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